◎陳美橋

尋 雨
雨打濕高粱吐出的火焰, 旗幟舉過頭頂, 飄展粗糙的真理。
父親同高粱, 在雨中, 交替昂揚。
玉米的牙齒, 吸飽雨里的鈣質。 而父親剛掉的幾顆大牙, 遷徙到灶孔里, 詢問灰燼。
一顆飽滿的玉米, 也許能短暫填補歲月的坑洞。 但老化的纖維, 在齒間的磨合中, 怎么都抹不平褶皺。
父親與稻子, 一樣躬身。 誰也追不上一滴雨的腳步。
他們善于對一場大雨, 使用祈使句。 謙卑, 可以減少霉變的可能性。
莊稼在雨中涌動。 父親卻臥倒原地, 輕盈得不留痕跡。
縮小的父親, 要在曠遠的大地中, 尋覓一滴雨, 跌落的盡頭。
雨中, 氤氳著艾草的香氣。
去年的刀口上, 長出新苗。 葉片打開的, 是苦難和治愈。
苔蘚裹住蟲豸的肉身。 綿延的雨, 滑過鳥獸的沉默。 田地里,有瑣碎密語。
犁頭上的雨, 與巉崖比肩。 雨, 攀沿高處, 也隨波逐流。
老牛, 把姿態放得很低。 牛蜱在耳內蟄伏, 那么多的痛癢,隱秘而又難言。
蹄子深入泥土, 蘸蘸春雨。 在前進中, 改寫聽過的故事。
耕種的齒痕, 梳理掉一些可有可無的情節。
腳下, 那些深深淺淺的鋪墊, 是大地的肺葉, 在雨中咳出的贊許。
在雨中, 種下玫瑰。
手里涌動的熱浪, 會遭遇扎心的針芒。
淚滴匍匐。 體內深掘的鹽粒, 蜂擁而至。 每次悔悟, 都如刮骨療傷。
雨點砸向秋風, 有些花瓣順勢而動, 白出坡度。
花瓣也會凝結陣痛, 耳畔鳴囀的枯萎, 容不下一個 “紅” 字。
雨滴擠進罅隙, 巧妙地屏蔽, 那些糾結的嗓音。
隱痛淪陷。 看滿坡翠綠, 終究會為誰紅?
當骨節一天天變硬。 泥土的酸堿和濕度, 不再溫柔地附和。
誰還能在秋雨中, 種一朵合格的玫瑰?
想念一個人, 就像把螞蟻放在胸口, 聽雨。
每一聲滴答, 都會在心尖, 癢癢地開出花朵。
把愛從圈里牽出來, 用指尖去寬恕放任的罪過。
一場冷雨, 或許能稀釋夜里的意亂情迷。
就像沖淡一滴蚜蟲甘露, 讓螞蟻不再尾隨剔透的甘甜。
那些四處張望的幸福, 要回歸最原始的理性。
想念的人, 是冷雨里, 求而不得的大傘。
后背烙下的姓名, 撐不起一把負重的骨架。
發膚被提示過的敏銳, 在瓦楞上, 叮咚作響。
把懺悔扶正, 在冷雨的掌紋間, 川流不息。
只有螞蟻的嗉囊里, 有一粒愛情的遺骸。
蝸牛凄惻。 雨中的觸角, 沒有陽光映射, 為難地貼近肉身。
雨的速度, 偶爾會變成蝸牛的速度。
我們的行走, 那樣緩慢, 像蝸牛把殼扛在身上。
雨能淋濕的, 是生活的土壤。 唯有虛張聲勢地填埋種子。
地鐵口躥出來的那些秧苗, 多么單薄, 而又疲憊。
路燈泛出的光束, 是黑夜訂制的外殼。
不分高配, 還是低配, 雨絲傾慕而來。 在清潔工的脊背, 弧形跨過。
一個噴嚏, 不像身體發出的警告。 而是雨, 想尋找歸途。
車輪下飛馳著雨陣。 晚歸的人, 不敢吐出煙圈, 指指點點。
黑夜, 像循環不斷的虛空, 分不清每一場雨的來處。
那一副軀殼里生根的心雨, 會不會在歲月里翻江倒海?
一束風的張狂, 在雨中組建錯誤的詞組。
雨還沒學會內斂。 風雨交織的熱烈, 會分娩 “不幸” 的后代。
于是, 一條街有了河的血脈。 青蛙在樹杈上, 診斷時間的脈搏。
當視野出現渾濁, 就像眼底生了黃斑病, 驚恐也匯集成雨。
趟著泥水過路, 要把一雙手, 握成救命稻草。
風雨喋喋不休, 吹捧著鍋碗瓢盆。 人浮于世, 自當遠行。
有暗影浮動, 昨日與今朝, 在得失之間, 迂迂回回。
暴風雨, 教會我做一個咸淡適宜的人。
不在這碗湯中添油加醋, 不在那盤菜里偷工減料。
對于生老與病死, 自然與構建, 始終保持敬畏和警醒。
雨滴, 澆灌一把鐮刀對于前世的覺醒。
礦石向下, 熱風向上。 歲月像巨大的高爐, 滾滾燃燒。
鐵水, 喧嚷、 沸騰。 要趁熱, 敲打它的激情。
雨的冷漠, 淋出一把鐮刀的雛形, 不滅的肉身。
雨雖無骨, 卻讓皈依的鐵, 長出軟肋。 鐵也落淚。
一滴紅淚, 融進青草的血液。 鐮的唇齒, 還掛著韭菜的殘羹。
廢棄的土墻房, 永別的人, 在瓦灶間一枕黃粱。
熄滅手中的旱煙。 讓泛黃的手指, 輕舞煙卷。
目光黯淡, 仿佛前世, 在傾盆大雨中微弱的燈盞。
鐮的淚水, 其實與雨無關。 越來越模糊的雙眼, 被電子裝備填滿。 爭分奪秒地發射, 數不清的虛擬槍支和彈藥。
雙手緊握著, 夜里的激情。 一旦攤開, 就是白天的困倦。
有時, 雨滴別出心裁, 將愛情的肉體, 巧妙偽裝。
當它落在愛人的唇上, 彼此就有了滋潤的欲望。
泥土的干涸, 和內心的枯竭, 同樣焦灼。
讓羊群鋪滿大地, 綿延成空中的云朵, 結出溫柔的棉團。
讓它們一次又一次, 飽吸那些潮濕的企盼, 輕易地被風, 擠出水來。
稻樁, 就會綻放新綠, 抽出新穗。
求雨, 就要做一個與時光賽跑的人。
雨, 在每一枚葉片上的縱橫交錯, 都有奔赴的經度和緯度。
雨, 是無數條河流, 分離過后的復歸。
求雨, 就不用追問愛憎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