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義如山：“超齡洗碗工”扛起亡兒巨債

俞佳鋮

“本打算過年前湊齊這筆錢的，結果拖到了年后。”2022年2月中旬，春節剛過，70歲的叢慧玉就拿著5000元錢來到親戚家，還完這筆債，她身上的擔子輕松不少。回到家，老人捧著亡子的遺像，擦著擦著，又哭了……

背負喪子之痛，叢慧玉毅然扛起兒子50多萬元的巨債，洗碗8年，還清所有外債。沒有子債母還的法律義務，也沒有豐厚的家產，是什么給了這位老人所向披靡的勇氣？也許正如她所說：“兒子不在了，我也要做給孫子看，做人一定要清清白白?！?/p>

2022年1月，這個溫暖的誠信故事在感動網友、沖上熱搜的同時，還被新華社、人民日報、央視等點贊。

花甲老人：兒子的債，我來還

如果不是這場意外，叢慧玉應該和老伴在江蘇如皋市如城街道方莊村的家里，過著平淡安逸的晚年生活。兒子洪勇在如皋市區開著一家裝潢公司，早年離婚后，帶著兒子軍軍過日子。那些年，洪勇滿懷信心，希望等賺了錢，再找個好姑娘，這個家也算整整齊齊了。

然而，2011年4月的一天，叢慧玉突然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洪勇在做裝潢時突發疾病，經搶救無效，去世了。

事發突然，叢慧玉和老伴直到看到兒子冷冰冰的遺體，才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老兩口還沒從悲痛中走出來，卻發現當時才6歲的軍軍被人起訴到了法院，要求償還父親欠下的債。與此同時，不少債主拿著欠條，上門討債。

叢慧玉和老伴蒙了，原來，兒子洪勇在一個裝潢項目里，幾乎投進了自己所有的錢，誰知，拿到錢的老板突然卷錢跑路，工人工資、各種材料費用都沒法支付，洪勇因此欠下了包括銀行貸款在內的50多萬元外債。

在很多人的觀念里，或許會認為，父債子還、子債母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從法律層面來講，父母和孩子是獨立的民事主體，把一個人的債務轉移到另一個人的頭上，是有條件的，叢慧玉老兩口需要先繼承兒子的遺產，才有義務負擔兒子的債務?！睹穹ǖ洹芬幎?，繼承人以所得遺產實際價值為限，清償被繼承人依法應當繳納的稅款和債務，超過遺產實際價值部分，繼承人自愿償還的不在此限。繼承人放棄繼承的，對被繼承人依法應當繳納的稅款和債務可以不負清償責任。

因為放棄了對兒子財產的繼承權，從法律意義上來說，叢慧玉和老伴并沒有幫兒子償還債務的責任。2011年12月，法院判決軍軍以繼承遺產的實際價值為限清償債務，之后因孩子太小，法院于2013年5月裁定終結執行程序。

對于孫子被告上法院，叢慧玉很難過，萌生出替兒子還債的念頭。她和老伴一商量，兩人一拍即合，都覺得應該把債還清，讓孫子以后能清白做人，再說，別人掙錢也不容易，再苦再難也要還給人家。

然而，50多萬，對于沒有存款、沒有穩定經濟來源的叢慧玉老兩口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他們先用老家房子的拆遷款、親戚給予的援助等，東拼西湊，還清了銀行貸款和部分工程款。

但這僅僅是冰山一角，債還得還，孫子還得養，叢慧玉和老伴決定：出門打工賺錢。

兩個老人躋身茫茫打工大軍，何其艱難。更何況，叢慧玉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老伴也不認識幾個字，除了從田間地頭摸索出的一套老經驗，沒什么一技之長。

打聽了一圈，叢慧玉在如皋市區的一家火鍋店找了一份洗碗的活，還算能夠應付，老伴則在一些建筑工地找零活干。

“兒子的債，我來還?！笔萑醯膮不塾裾f出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面對三天兩頭上門的債主，她拍著胸脯保證：“你們不要擔心，我只是慢慢來，能賺一千就還你們一千，能賺兩千就還你兩千，一定還清，我說話算數的。”

很多人覺得，一個農村老人的話能有多靠譜？即使算數，她又能賺多少錢。可事已至此，他們除了選擇相信，沒有別的辦法。

叢慧玉把孫子送進寄宿學校，前兒媳婦也會搭把手照顧，她的壓力減輕不少。她把家里的糧田改造成了菜地，其中一畝半租了出去，每年能租800多塊錢，剩下的兩畝地自己種上玉米、芋頭、花生等，或多或少能換幾個錢。

每天凌晨3點半，她就下地干活，上午10點左右趕到火鍋店洗碗，下午2點又回地里干活，傍晚4點多再去洗碗，直到晚上10點多回家，如果體力吃得消，她還會打著燈，去地里忙活一陣。

開裂的雙手：一天洗1000只碗

洗碗是一件苦差事，彎腰弓背，一干就是好幾個小時，叢慧玉覺得，渾身酸疼還能熬，最受不了的是一雙長年浸泡在洗碗池里的手，裂開一道道血口子，晚上還能涂點藥膏，白天必須忍著鉆心的劇痛洗刷每一只碗。

老伴心疼，有一回給她買了一支貴一點的藥膏，說是涂上去效果好，結果被叢慧玉數落了好一陣，認為他亂花錢，被商家的廣告噱頭騙了，愣是退了回去。

很多時候，叢慧玉雖然嘴上勸著債主們不要急，自己心里比他們更著急，每天超負荷地忙著，必須把力氣全都透支完，才能安心躺到床上睡覺。一日三餐更是白粥、面條輪著換，幾乎沒有一滴油水，實在沒味道，就加點醬油，湊合著填飽肚子，有時候飯店里會提供一些飯菜，算是改善伙食了。

小鎮廣場上的老太太們跳著廣場舞，茶余飯后還會摸上幾圈麻將，這樣的生活，叢慧玉打心底是羨慕的，但也僅僅只是一閃而過的情緒，捋一捋被風吹亂的頭發，挺一挺已經變形的腰背，“早日還清債務”的信念支撐和推動著她，不得不像那些忙碌的年輕打工人一樣，拼搏向前。

“奶奶，你怎么又瘦了。”或許是因為家庭的變故，孫子比同齡人懂事許多，每次見面，他都喜歡用肉嘟嘟的胖手摸摸叢慧玉滿是皺紋的臉，叢慧玉會忍不住親親孫子的小手，還沒說上幾句，眼圈就紅了。

孫子是叢慧玉全部的念想，而老伴是她的精神支柱。老伴長年在外打工，兩人只有節假日才會碰個面，每次見面，老伴的話不多，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用塑料袋卷著的一沓錢，幾百或者幾千。叢慧玉捏在手里，如千斤重，這每一分都是老伴省吃儉用的血汗錢，她雖然心疼，卻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安慰。9F51C2F0-FFBA-4D71-8CCA-91F688F0E737

“你別老是吃白面條，弄點小菜，身體垮了我可沒工夫照顧你?！?/p>

“你還說我，自己還不是只啃饅頭，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p>

臨別，老兩口總不忘互相“嫌棄”一番，話語間充滿著對彼此的心疼和關愛。

然而，2016年，老伴突然遭遇交通意外，渾身是血的他被送到醫院后，硬是等著叢慧玉趕來，把隨身帶著的幾百元錢交到她手里，才咽了氣。

兒子和老伴接連離開，叢慧玉遭受致命打擊，但她根本沒時間找人傾訴，最難過的時光，是在洗碗池邊和菜地里度過的。她常常安慰自己，忙起來，就什么都忘了。

原本已有些蒼白的頭發，一下子全白了，被人問起時，叢慧玉說：“我還沒發現呢，不知道多久沒照鏡子了，可能是急的吧，人一著急，頭發就白得快。”

老伴走了，債還得繼續還，少了一個人賺錢，叢慧玉更加拼命了，輾轉在多家飯店里干洗碗工，最多的時候，一天要洗1000只碗。有些老板覺得她年齡太大，手腳會比別人慢，不想雇傭她，但叢慧玉對自己的“市場”非常看好，洗碗的活很辛苦，年紀稍微輕點的都不愿意干，她不愁找不到活。

這些年，只要有債主找上門，叢慧玉手頭有多少就給多少，500元、1000元……盡量不讓債主空手而歸，她想用行動讓他們寬心，相信自己真的會努力還債。每還清一筆債，她就把欠條撕了，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似乎也輕了些。

這些年，叢慧玉早出晚歸，一個月幾乎只能見一次孫子，孩子主要跟著他媽媽生活。雖然兒子離婚了，但祖孫三人在一起，還是像一家人一樣親密。

叢慧玉知道，如果沒有軍軍媽媽的理解和支持，自己不可能有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去賺錢。軍軍媽媽家條件不太好，她還要照顧體弱多病的母親。有一回，了解他們家情況的鄰居來串門，聊到軍軍的情況，說是可以向學校申請，領取相關補助。叢慧玉聽了，沒作出任何表態，其實，她不想讓老師和同學知道他們家的情況，不想讓軍軍有任何心理壓力。對此，軍軍媽媽了解老人的心情，雖然家里很困難，但老人有著自己的底線和堅守，她愿意和老人站在同一陣線。

笑對生活：誠信是一種力量

轉眼到了2018年春天，叢慧玉手頭攢了一些錢，輾轉聯系到如皋市人民法院的法警孫慶峰：請他幫忙聯系以前起訴過軍軍的人，她要還債。

案件塵封多年，債主們的聯系方式也都改了，叢慧玉很著急，讓孫慶峰把對方的地址告訴她，她直接上門還債。

在多方幫助下，叢慧玉很快找到了其中一個債主劉女士的家，當她把塞了兩萬元現金的大牛皮紙信封遞到對方手里時，劉女士很激動，時過境遷，她早已經不指望能拿回這筆錢，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步履蹣跚地上門還債。

劉女士被深深感動了，當場抽出1000元塞到叢慧玉手里，說這是自己的一點心意，希望她能收下，把身體養好，這個社會需要她這樣的好人。

叢慧玉說什么也不肯收，推搡中，瘦弱的身軀差點摔倒，但語氣依然和當初承諾債主們一樣，堅定而有力量：“這個錢是應該還給你的，我不能要，我現在身體還好，我還能賺錢?！?/p>

說完，這個被生活的艱辛壓彎了脊梁的農村老人，邁著從容的步伐，離開劉女士家，奔赴下一個債主的家……

2019年7月，叢慧玉終于還清了兒子欠下的所有債務，能有空閑打理老伴和兒子生前的衣物，好好養幾盆花花草草，然后坐在并不寬敞卻整潔干凈的客廳里，享受這種輕松愜意的感覺。

之后，叢慧玉打算把親戚曾在債主上門時借給她應急的錢，通過賣菜，慢慢還清。

這些年，叢慧玉總是努力而拼命地活著，當然也有遺憾，2021年，她的老父親去世了。早些年，叢慧玉本想把父親接過來照顧，但現實條件根本不允許，而她的幾個弟弟也不想增加她的負擔，互相幫襯著，輪流照顧老人。

很多時候，叢慧玉常常在想，假如當初自己執意把父親接過來，假如父親去了更好的醫院看病……但生活中沒那么多假如。親人的離去，對她而言是一場又一場刻骨銘心的毀滅與重生。

歷經風雨洗禮，叢慧玉以誠信的力量笑對生活，終于活出了讓自己驕傲的模樣。她先后獲得第四屆如皋市道德模范提名獎、“江蘇好人”等榮譽，2020年10月，她被評為“中國好人”。面對社會的肯定，叢慧玉依然還是那個樸實的農婦，認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什么好說的，只不過是做人的本分而已。

再平凡的人也應該活得頂天立地，叢慧玉用這些年的付出，換來干干凈凈的人生境界，她覺得自己賺了。

如今，叢慧玉身邊最親的人，只剩下孫子軍軍了。她琢磨著，軍軍才上高一，將來要讀大學，花錢的地方還有很多，自己不能閑著，如果可能，或許會再去當“超齡洗碗工”。

這個冬天，叢慧玉在自家地里種了波菜和油菜，波菜已經可以吃了，帶著一股子清甜味，這是兒子最喜歡的味道。最近，她精心打理的重點放在了油菜田，2022年春天來了，油菜會開出很好看的花……

編輯/宋凌燕9F51C2F0-FFBA-4D71-8CCA-91F688F0E7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