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凌
四十五年前,我六歲,母親以獨特的方式,教我去觸摸時間。
我明白了:想跟人談條件,也得有資格;做事偷懶不行,過猶不及,也不行。
再后來,也終于明白,不管你是嬰孩還是大人,都是活在時間里。也不管你咋鬧騰,時間都是鐵面無私,容不得你耍小心眼小聰明。想與時間對抗,受傷的絕對只是你自己。
四十五年前,我六歲,母親以獨特的方式,教我去觸摸時間。
大鍋蒸饃,三層蒸籠,先是小姐姐拉風箱,大火,燒至滿灶房熱氣繚繞后,母親會喊來我換下小姐姐——她得去干別的活。母親會叮嚀我,你再拉300下,饃就熟了。
我總要心存僥幸地確認一遍:"一拉,一推,共300下?"
"拉、推,各300。"教數學的母親,說話向來簡單準確又不容置疑。
"300",在年幼的我看來就是漫無邊際的多,多到想想它人就變得有氣無力。
一次,母親沒在灶房,我一個人很是無聊,剛拉過200下就不想繼續了,索性停下來翻看連環畫。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跑去告訴母親夠次數了。
母親揭開鍋蓋,饃塌著,像沒有發酵過的死面做的,——沒熟。她狠狠地訓斥了我,大致意思是時間不會哄人,哄時間就是哄自個,傻子才會哄自個。
還有一次,也是看連環畫,汲取上次教訓絕不偷懶,一直拉著忘了數數,直到聞到焦糊味。揭鍋,早已沒了水,鐵篦子上的饃也焦了干了。母親搖頭嘆息,你這娃,恐怕一輩子都要叫書把你整得死死的。
很不情愿拉風箱,卻不得不拉。每每撅著嘴巴不想拉時,母親會說,姐姐繼續拉,那你給咱到池邊洗衣服去。好吧,只能坐下來。
拉風箱讓我明白了不少:想跟人談條件,也得有資格;做事偷懶不行,過猶不及,也不行。
九歲時,家里有了鐘表。
蒸饃已經不需要小姐姐打頭陣了,我也可以將風箱拉得很威風,因潑潑辣辣大嗓門還被左鄰右舍叫"張排風"了。
按理說,我不會在燒火上再出錯的。每次母親離開前,都會指著灶臺上的鐘表說個時間。
可不聰明的人是不會記住教訓的,不聰明的人還常常自作聰明在蠢的路上一往無前。
就像,那時的我。
我又喜歡上了描摹連環畫,不能邊拉風箱邊攤在膝蓋上進行吧。一次被喊來拉風箱前正描摹得歡喜,似乎每拉一下風箱,等著我描摹的畫都沖著我瞪眼撅嘴。心里憋憋屈屈,風箱拉得擰擰巴巴……歪主意趁虛而入,——將鐘表撥快了不到10分鐘,而后舉給母親看說時間到了。
母親也忘了自家孩子身上有根沒有被徹底抽出的懶筋,欣然揭鍋,饃有些硬,沒熟好。為了不浪費,全家吃了一周煮饃。
多年后我做了母親,想起自個記吃不可打的兒時,對兒子倒是采取了"三句好話不頂一馬棒"的粗暴快捷做法,兒子還真不像他娘,老犯相同的錯。
其實我不懶,只是有主意。
被母親指派去鋤地,偷偷帶著英語書,胡亂鋤一會兒就鉆進玉米地里大聲讀英語了。被地里干活的大叔大媽說到了母親跟前,她慨嘆道,那么大的人了,叫干個活還是指屁吹燈。
就是那天,母親改變了主意,不再讓我去地里干活了。她說你不是干活的那塊料,你的時間在書里。
關于時間,還有更可笑的記憶。
高中時的一個周末。光顧著看小說,作業堆了不少。周天一吃完午飯,就手忙腳亂地趕啊趕。眼前鐘表的嘀嗒聲讓人心煩意亂,好像時間在快馬加鞭追趕我,干脆摳掉電池,安安靜靜地寫。時間是無法阻擋的,結果只是導致我忘記時間以至于去學校遲到了。
工作后常常有事出門,深知自己貪戀書,怕誤了時間,總會早早在候車室邊看書邊等,竟也有過于癡迷忘了時間,只好繼續等。真真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再后來,也終于明白,不管你是嬰孩還是大人,都是活在時間里。也不管你咋鬧騰,時間都是鐵面無私,容不得你耍小心眼小聰明。想與時間對抗,受傷的絕對只是你自己。就變得老實了,不生心眼,等車時好好等車,看書時好好看書,陪老人時就很耐心地陪伴,工作時就一門心思只想著工作……每件事,都應該好好地呆在自己的時間里。
曾有人問我,喜歡哪個時間里的自己?
喜歡被祖母摟在懷里搖著晃著聽故事時的自己,喜歡剛剛學會數數恨不得把巷子里的所有樹數八百遍時的自己,喜歡不好好干活大聲背英語時的自己,喜歡忘了吃飯睡覺看書看得眼睛酸澀時的自己……說到底,還是喜歡呆在自己喜歡的時間里。(來源:《當代青年》)709E470F-32E4-484F-A166-FDA8D0C6A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