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冷清,意料之中,“回去了吧?”但還帶著僥幸,又朝街走?!伴_著?!币稽c煙從街角冒著須,在灰色的穹窿下,像星火。
“來了?”老板的藍色圍裙有點舊,但不顯污漬。我抬頭,不是看菜單——太熟悉了,對著老板說:“老樣子,多把點辣?!眮淼亩嗍强爝f員,也并不算???,匆匆吃完,匆匆就走,電動車在門口停著,歪著排成一排。有些快遞員是從另一個街區來的?!膀T到車找店,走半天才看到我們還開?!崩习逍χf,但笑得很慢。太陽上了街,電動車還剩兩輛,是老板和老板娘的?!安换乜刷??”我還坐著問,老板娘回頭:“回克虧錢吶,這個店不能丟了,要守到?!?/p>
“也不是虧錢的問題,就是要守到的問題?!崩习逯绷搜焉讛R好,轉頭也說,手叉在背后,按摩。
“生生咧?”我喝下最后一口,咸得很,瞇著眼看老板。
老張還是小張的時候,剛來漢口,在工廠上班,第二年老婆也從縣城來了,大著肚子。馬上就三口人了,得租房。
小張的工廠旁是一片老房,老到有些建筑見都沒見過,聽一個五金店老板說,這是日軍占領時期的房子,有些花紋挺漂亮,就是都被樓下的店熏得嘛黑②。老房便宜,小張租了三樓的一間,望下去,老熊的五金店就開在臨街的一樓,小張常去,家具太貴了,打算自己打一些。老熊也會木工。
老熊的店里,只有兩個白熾燈,一個掛在閣樓下方,照著玻璃柜臺,那里放了各種釘鉚,閃著油光。還有一個,在店的深處,照著一摞書,除了與營造相關的,大部分都是兒童書,剩下的小張讀不懂名。
這年漢口的春天來得晚,雪還壓得厚,小張的兒子出生了。暖和了幾天,小張把孩子裹嚴實,抱了下樓,經過老熊的五金店,不會抱,孩子直哭。老熊一家沒孩子,看到小張抱著孩子,喜歡得很,眼睛都笑:“小張進來坐撒,把伢在外面晾到都凍哭了嗷?!毙堃残?,一邊顧著孩子,一邊朝店里走,一進店,孩子不哭了。老熊想抱,小張要給,老熊老婆趕緊彎腰過來護,怕摔:“哪能這樣給,小張啊?!崩闲鼙ё『⒆泳蛽u,隨著白熾燈一塊搖,孩子笑了。

“取了名字冇,小張?”老熊眼睛盯著孩子,不舍得抬眼。
“冇啊,”小張看到老熊店里那一摞書前還亮著,“你們看書多,是文化人,幫著想個名字咧?”只是隨口一說。
老熊又笑,看著老婆,不說話,吐著舌頭:“哪里文化人,現在都是開五金店。”老婆皺了下眉,但嘴還笑著,從玻璃柜下拿出紙和筆,又去那摞書翻了翻,掄起一本字典,字典又厚又破,補過很多次了。
“你放心吧,我跟老婆幫你想想,明天早上名字就想好了。一直聽說你屋里人生伢,也冇得么什①表示,先送你小家伙個名字么樣?”
小張靦腆,不會說話,只點頭,眼睛看著兒子在老熊懷里睡著了。老熊的手指很細,很長,指甲也很干凈,不像五金店老板。
夜里五金店亮了一晚上燈,光直晃,風大,第二天起來看,雪都硬了。
小張下樓,把昨天的事情都忘了,經過五金店才想起來。“小張!”是老熊的聲音,小張只好進去。
“你小家伙名字想好了喂,我們看半天,覺得‘雪生這兩個字蠻好,下雪天生的,骨子硬,聽起來也順,你看么樣咧?”小張臉紅,嘴上都說好,心里也喜歡這名字:“我回克跟我屋里人商量哈咧?!毙埨掀艣]讀過書,但聽得明白,“雪生,雪生”,聽起來像“學生”,以后是個讀書人。“蠻好,就叫雪生吧,小名生生,回頭謝哈老熊咧,我們在漢口也冇得么什熟人?!?/p>
“雪生,雪生”,老熊起的名字,自己叫起來也親,一聲聲,像是叫自己的兒子。但關心起來,總還像人家的骨肉,雪生在五金店玩累了,小張總還是要接回家去。
幾場雪過去,雪生叫“熊叔叔”,老熊夸雪生聰明,小張心里怪怪的,但老熊夸孩子,自己該高興。再幾場雪過去,雪生到了上學的年齡,小張也終于在漢口落了戶。老熊說:“生生該上學了,得要個書桌?!毙埢I措著買房,租的房子要拆了,和工廠一起,都要改建小區,但算算,買書桌的錢還是有:“就不麻煩了吧,這點小錢?!崩闲軟]說話,往閣樓上走,人還沒下來,一條桌腿先下來。老熊老婆去接,小張要拒,看她一人拿不穩,也伸手去接。放好,老熊也落腳,手上還捎了塊布巾,擦得桌面泛著光。是一個桃木桌,小小的,剛好夠雪生用。
“曉得你會不要,我們就先做好了,省點錢撒?!毙堄悬c愣,手往褲袋擦,摸到幾張錢想掏,但老熊余光瞄到,說:“收到咧,等生生考上大學再回報我們撒?!崩闲芾掀乓泊糁侄抵?,眼睛盯著桌子出神,但嘴還笑著。小張看了看里面那盞燈,里頭擺著幾本生生愛看的兒童書,摞得整齊,再也不好拒絕:“那就不好意思了嗷咧。”他發現老熊的手指布滿磨痕,嵌的都是木屑。
小張和老熊一起把桌子搬回家,雪生在看動畫片,看到老熊,站起來就要抱:“熊叔叔來了,媽?!毙埨掀乓矎膹N房里走出來迎,手還滴水,不好接,別在腰上,皺著眉笑:“老熊,這太不好意思了嗷撒。”小張一回頭,她就收了笑:“放那里吧,離電視機遠一點?!狈藕?,又笑,三人都笑。“謝謝熊叔叔,快謝謝,生生?!毖┥苓^去,在桌沿摸來摸去,又往抽屜里摸?!翱熘x謝撒。”“謝么什喲,小意思?!毖┥呕仡^道謝,又繼續摸。老熊要走:“生生要好好學習咧,熊叔叔就走了嗷。”小張憋了半天,喊一聲:“老熊一起吃飯咧?”小張老婆一臉笑,干在臉上,一手扶門,拍了小張一下:“算了,算了?!辈恢朗菍φl說。樓道里老熊的聲音飄著:“不了嗷,老婆做飯了,今天吃排骨?!?/p>
桃花木,摸起來很舒服,雪生又把鼻子湊近聞,聞著木頭味,還有老熊的味道,一會玩膩了,又坐回電視跟前。小張和老婆商量,誰也想不出辦法把桌子退掉。小張說,等這桌子用上了,生生就能留家里學習,不到處亂跑。他老婆不說話,看了一眼生生,嘆氣:“生生,看電視莫太近了嗷?!毙堃矅@。CA3E1CE6-D75E-4DDF-BAF2-9A2417BDDD0D
雪生對書桌的興趣停在了第一天。上學后的雪生,對作業天然抵觸。和從前一樣,雪生放學后直奔老熊家。小張老婆在樓上看著,書桌總空的,小張不好去接,每次等到飯點,才有借口把雪生接回家,是接回家還是借回家呢? 小張老婆想和老熊說明白,小張不肯,說鄰居街坊不要傷感情。老熊送的書桌還嶄新,在墻角孤零零地立著,木頭味被廚房的油煙替代。
雪生不喜歡書桌,因為家里的書桌和學校的一模一樣,是禁錮身體的囚籠,甚至比學校的顏色更加單調,裸著桃木的原色。老熊不敢問生生學校的事情,因為生生在五金店里從來不提,總是一放下書包,就去那一摞書的位置,摸一些畫報來看。雪生認字很快,很快就能認出店門口的五個字,“老熊五金店”。老熊也奇怪,雪生說:“畫報里都有?!?/p>
這年雪又大,放寒假了,一個老師模樣的人來老熊店里找雪生,說要找雪生的父母,老熊說自己不是,老師詫異,說雪生留的地址就是你們這個老熊五金店。老熊剛想說,但笑出了聲,老熊老婆也笑,但又都收了笑容,抿嘴問:“老師,生生怎么了呢?”“他成績,”老師說到一半又停,“算了,你們不是生生父母,不多說,你們知道他們住哪?”老熊心里不是滋味,也擔心生生,頭一悶,就要出門。老師轉頭問老熊老婆,身后是老熊的聲音:“生生爸媽住三樓,就那個陽臺,應該都在家?!崩蠋熞乐x,老熊先一腳進門:“不謝?!?/p>
雪下了很久,小張一家很久沒露面,有時候聽見小張老婆的聲音尖細,像是吵架,老熊擔心著。雪漸漸化成一攤,老熊掃著水,小張下樓,要買個螺絲。老熊問做什么用,小張半天不說,又漲紅臉,擠出來一句:“那個書桌有個螺絲銹了,換一個。”老熊老婆心急,從閣樓下來,在樓梯上就問:“小張么樣了嗷撒,說哈咧。”小張說自己打了雪生,雪生要跑,他就把雪生摁在書桌跟前,要他反省學習。小張老婆一直哭,說都是小張不管生生。后一句,小張沒說,“所以生生才總往老熊家跑,變成了他屋里的野伢”。
小張工廠的效益不好,總和老熊喝酒,喝多了,以前的事都不計較了。兩家的女人于是都罵,也結成了好姐妹。雪生看小張總在五金店和老熊喝酒,也不來了,書桌終于用上了,作業寫得不多,但桌上全都是雪生的日記,一筆筆刻滿了桌子。小張醉醺醺地來檢查,雪生就把作業本蓋在桌上,從不讓看。日記里很多臟話,都是從老熊五金店的兩個醉漢嘴里學來的。
小張常常和老熊開玩笑,說等工廠倒閉了就來和老熊一起開五金店:“要是一樓沒人賣東西,那還不習慣了。”最近地產商催得緊,都要搬走了,從一樓開始,但老熊沒說這事。
生意不好,老熊聽說網上能攬生意,借了錢買了二手電腦,在原來那摞書的旁邊,供上了一個稀罕物。但生意沒做大,電費交了不少。老熊年輕的時候愛打麻將,在電腦上煥發了第二春。老婆剛要抱怨,又覺得這樣戒了酒,也不是壞事。
小張攢的買房錢,越攢越少,本來想買在原址的地段,搬遠了不喜歡,也聽說要保留老建筑,小張能買的范圍,卻越看越遠。小張不敢問老熊怎樣打算,但想著總有辦法,說多了添麻煩。
其實老熊也準備去看房,但老熊的門面就是原來單位分的房,拆了總能補點錢,他老婆這樣想著,但還是催著老熊關了五金店。老熊舍不得。雪生好久沒來店里了,再來是小張帶著來要查資料。長大的雪生,沒那么多話,應付完好奇的老熊,又繼續在網上逛起來,眼睛移不開了。第二天,老熊要出門,雪生又來了,說來找老熊,屁股像吸了磁鐵,沒浪費太多動作,就穩穩落在電腦前。老熊有點驚,但看著雪生,舍不得走,問他學校的情況,雪生也只是應付著,回答不痛不癢。小張來找雪生,老熊說:“在學習,查資料呢。”回頭老熊又看著雪生從隱藏區打開了游戲界面。
小張沒管,就讓雪生在老熊那好好學,他也沒啥文化,管不了雪生。小張老婆不愿意,一來二去,覺得雪生又做了人家兒子。雪生一放學就往老熊家跑,干脆晚飯也在那吃了。
小張老婆在陽臺上又看了一個月,靠不住小張,自己就要下去找老熊說清楚,小張沒讓:“老熊也不是不知道,就是舍不得孩子?!崩掀耪f:“那我們還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呢?!笨覆蛔×?,小張下樓找老熊,沒挑明,說是買個螺絲?!澳亲雷佑植缓糜昧肃话?? 都怪我?!?/p>
“冇得么什,也有些年頭了嗷。生生你幫忙盯到點咧?!毙堊叩每?,也不敢多說。
老熊也是明白人,直接走過去,又走回來,又走過去,雪生沒當回事,沒看老熊。
老熊摸著電腦,雪生有些分心,但以為老熊又來問事,沒管。老熊低聲,但亮著嗓,說:“生生,熊叔叔用哈電腦咧?!毖┥置桶戳藥紫鹿δ苕I,才點了暫停,腳顫著站起來,老熊按住,讓他坐一側,老熊也坐一側。
“生生,我跟阿姨不是你爸媽,不好說你,但你稍微有點分寸好吧?”雪生有點愣,低頭想了一會,剛想哭,又止住,眼淚躥上了青筋,一鼓一鼓,吼了一聲:“你們莫以為我不曉得,你們不就是想讓我當你們的兒子。”說完就往外跑,老熊老婆也愣了,沒攔。
老熊坐下,沒說話,抽煙,煙在房頂聚成一團,不散,閣樓顯得更低了。晚上老熊沒吃飯,凈喝酒,喝完兩杯,也跑出去了。老熊老婆收到一條短信:“去找人了?!?/p>
第二天早上,老熊沒回,小張來店里,有點呆,眼睛看著玻璃柜,嘴里卻問著:“生生,看見生生,雪生冇?”老熊老婆沒說話,轉過頭流淚,小張又問:“老熊咧?老熊咧……”也不尋著答案,一邊轉頭走一邊還在問,也不看老熊老婆,就出了店門。
下午小張和老婆一起來店里,三個人坐成一堆,像幾朵蘑菇,在燈泡下一亮一亮。小張耷拉著腦袋,不說話,被老婆扯著,老婆紅著眼,不敢看,望見電腦,又哭,抬頭就要鬧,又被小張扯住,燈不晃了。三個人沒說一句,但都明白了。
小張還是報了警,警察來店里搜,除了沒關機的電腦,還有一摞書,其他都被當成了可疑物證。第二天,老熊回來了,老熊老婆剛要喊,老熊就過來抱住她,但也不吭聲,半晌,才說:“走吧,生生沒找到?!?/p>
五金店又亮了一晚的燈,燈又晃。兩個影子很長,一直忙,不時有金屬滾落。一早,警察敲門,說老熊一家子跑了,有重大作案嫌疑,還留下了一封信。小張進房間,老婆一聲長號,哭了出來:“我就曉得喲,我就知道……”兩個淚人都出來,警察要兩人當面把信拆開,信上寫著:“畫報最下面有一筆錢,以后給生生讀大學用。”但小張對著警察就念:“不用找了,生生跟我們在一起,生活得很好?!盋A3E1CE6-D75E-4DDF-BAF2-9A2417BDDD0D
“馬上要把五金店封鎖了,所有的物品你們都不要動了?!毙堊焐险f好,就下樓說過早,問警察要不要。打開店門,在畫報底下,找著厚厚一摞錢,小張拿在手里,沒數,卻一直抓著不放,蹲在地上哭。許久,他把錢藏在了三樓的書桌里。
警察走了,房東又來催:“搞出勒大的事情,你們莫在我這里住了。”小張這次沒讓,憋紅了臉就罵:“你有冇得人性???”他伸手要打,房東一邊罵,一邊退:“你給老子等到,老子克喊人克?!?h3>三
“后來咧?”我問,老張打著赤膊,坐在椅子上,像一團老面。
“后來啊……”后來警察來了消息,沿著監控線索發現了生生,他是一個人出走的,在網吧住了一個星期。見面的時候,小張抱著雪生就哭,老婆也哭,跪著,只有雪生站著,挽著兩個大人的脖子,哭得臉通紅,不知所措。
“再后來咧?”后來雪生再也沒有去過網吧,把那張書桌擦干凈,真正坐了個穩。
“那,那筆錢咧?”
老張笑著,又打了個嗝,拉下臉:“你們年輕人啊,就曉得錢?!?/p>
后來老房拆遷,住戶都去鬧,要么還建,要么給錢,地產商愿意收留一些老住戶繼續經營一樓商鋪,說是文化保留,但要接受整改。“我去他的文化保留?!崩蠌埩R了一句。
“那筆錢要是留到生生上大學肯定不夠了,這個物價?!崩蠌垞u起了蒲扇,“但當時,錢還是錢的時候,老熊的錢,加上補貼的錢,還有工廠下崗費,正好夠租下老熊那個店面?!?/p>
“老熊咧?”
“克老熊老家專門找過了,都說克海南了嗷,也不曉得克了海南哪里,不好找了,這么多年。聽說是以前老熊有個伢,蠻喜歡看書,但后來游泳淹死了。我們欠他們屋里的啊,就要這樣還?!?h3>四
再過幾天,城里人幾乎都走光,老張也要回老家。臨走前,老張吩咐我:“你要是方便的話,幫忙盯到點咧,莫讓別個電動車在我們店門又瞎停,橫七豎八的,到時候再開門都不好開,顧客看到也不好看撒。”
關上卷簾門,鎖好了,老張把藍圍裙解下,放進電動車車箱,要開,又回頭看了眼早餐店,“老熊早餐店”。
作者簡介
王崢,瑤族,武漢人,青年策展人、寫作者、藝術家,賓州州立大學藝術史博士。寫作及美術作品散見于《青島文學》《美育》等。
責任編輯 菡萏
① 克:去,武漢方言。
②嘛黑:烏黑,武漢方言。
① 么什:什么,武漢方言。CA3E1CE6-D75E-4DDF-BAF2-9A2417BDDD0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