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子沛

中國在數據可視化方面的先驅人物,是地理學家陳正祥。陳正祥在國際地理學界享有崇高的聲譽,但因為種種原因,墻里開花墻外香,他的作品和貢獻,尤其是在數據可視化方面的貢獻,并不為中國大眾所知。
陳正祥一生致力于繪圖,他主張用地圖說話,用地圖反映歷史,利用地圖對政治、經濟、文化、生態、環境等現象進行描繪和闡述。陳正祥認為:“有些長篇大論說不清楚的現象,用地圖來表示卻可一目了然。”這些思想,正是數據可視化的目的和精髓。直到今天,他的不少作品還被世界各國的專家視為精品,被稱為數據可視化的經典之作。
以其作品《中國文化地理》為例,這本書堪稱用數據和地圖譜寫的中國文化史。陳正祥在這本書中提出,中國的經濟、文化中心經歷了由北向南遷移的過程。為了證明這個觀點,他首先引用了大量的數據,其中有各個朝代的人口數據。例如在西漢元始二年(公元2年),南方人口戶數僅占全國總戶數的10.3%,但到明朝隆慶六年(1572年)已經上升為65.4%。還有政治領袖籍貫分布的數據,如唐朝共有369人擔任宰相職務,其中的90%為北方人,但北宋中葉之后,宰相高位多被南方人占據,到了明朝,共有宰相189人,其中南方人占2/3以上,和唐朝相比,分布形勢完全逆轉。他還統計了明朝期間的狀元、榜眼、探花以及會元的人數和籍貫分布,在244名文魁當中,南方人有215位,北方人只有29位。
除了用數據說話,陳正祥還針對漢朝至清朝的人口分布、人口密度、交通、鹽業以及三公九卿、詩人、進士、狀元的籍貫分布繪制了18幅地圖。這些地圖華美精致,色彩鮮明,濃縮了上百年的歷史,一圖在手,勝過千言萬語的解釋,即使最普通的讀者也可以一眼看出中國文明的興衰和轉移。
類似于各朝代詩人分布的中國文化歷史地圖,陳正祥一共繪制了268幅。1981年,這些地圖收集成冊,在日本、香港地區出版發行,大受歡迎。
要統計幾千名詩人的籍貫,雖然煩瑣,但畢竟有數據可查,只要愿意花上時間,用上“笨”功夫,就一定可以完成。陳正祥在繪圖過程當中,遭遇的最大困難還是沒有數據。為了繪出一張有參考價值的好圖,他曾經四處奔走。這些尋找數據的經驗,他后來進行了總結,為中國的歷史文化研究開拓出了一條新路徑。
20世紀60年代,聯合國農業氣象委員會、國際地理學會等幾個國際組織都先后向中國索要蝗蟲災害分布的地圖,但陳正祥發現,中國從來沒有這樣的地圖,也沒有現成的資料可以編制這樣的地圖。他回憶說,“就我個人說,只要回封航空信或電報,老實告訴他們,便可推得一干二凈”,但是,一想到“將來的研究報告出版,在中國的空白上勢必按上‘沒有數據’的記號”,他就不忍心拒絕,因為“‘沒有數據’是專用于落伍地區的可恥記號,我看了就臉紅”,所以他決心為中國編制這樣一份地圖。然而,沒有數據,又不能憑空捏造,這個問題常苦得他“夜半繞室彷徨”。
陳正祥最后想出的方法,是利用中國各地的方志。中國歷史上鬧蝗災的地方通常都會供蝗神、建蝗神廟,這類廟宇被稱為八蠟廟。若沒有蝗蟲災害,農村絕對不會勞民傷財去建造這類廟宇,因此可以肯定,這類廟宇越多的地方,蝗蟲災害就越嚴重。而在中國的歷史方志中,對于這類廟宇的建立,都有詳盡的記錄。他于是開始一心一意查閱方志,“白天找到一批,晚上就把它們標到地圖上去,從臺灣大學找到南港的歷史語言研究所,最后又找到東京、京都和天理”,他一共翻閱了三千多種方志,花了8個月的時間,最終制出了中國的蝗蟲災害分布圖。
除了確定蝗神廟的地點與分布,陳正祥還針對華北平原這個蝗災高發的地區,作了更細致的數據分析。他把方志中關于蝗災的記錄按地區和年代分門別類,計算出各地災害發生的頻率。在把數據標上地圖之后,陳正祥驚喜地發現,蝗災發生的頻率也和地理位置存在關系。根據各地災害發生的頻度大小,陳正祥在地圖上做出了兩條等頻率線,其中A線包圍的地區,平均相隔不到十年就可能爆發一次蝗災,在A、B兩線之間的地區,平均每隔10~15年發生一次。例如,河北省大名縣位于A區,該縣從宋代到清代的736年間,一共發生蝗災73次,平均每10年一次。
除了在歷史文化和環境生態兩個領域的貢獻,作為一名地理學家,陳正祥還針對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工業發展、人口遷移、氣候變化、交通港口建設以及各類物產資源的分布等主題,繪制過更多的地圖,但可惜的是,這些地圖大部分都沒有在中國大陸出版。
在陳正祥大量繪圖的時代,計算機還遠沒有普及。在那個時代,要繪一幅好圖,其資料的收集、數據的統計,需要很長的時間不說,繪圖的過程也非常煩瑣,陳正祥也曾經在其書中談過這個過程中的艱苦:
“經過約莫二十年的歲月,很多地圖都成熟了。我選擇已經熟透了的,張貼在書房最顯眼的墻壁上,一有閑暇就細心觀察它,看看是否合理,或加以必要的訂正。直到認為滿意了,才分批開始精繪,我自己也參加精繪工作。不少已經精繪的地圖,因為發現了重要的新資料,經過修改,又得重繪。一幅地圖精繪兩三次,是常有的事。利用此方法編制地圖,要花費很多的精力、時間和金錢,而所得的結果,仍不免有所欠缺。但這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20世紀50年代,中國的大陸和臺灣地區正處于緊張的對立狀態,兩岸隔絕,陳正祥繪圖需要的大量數據和資料都無法獲得,他因此辭去自己在臺灣大學的教職。他寫道:“我下決心要離開臺灣,否則無法完成我的研究。”1964年,他經歐洲輾轉來到香港中文大學,出任首位華人講座教授,這才圓了他的中國繪圖夢。
陳正祥也坦承,之所以不懈努力,是因為中國在這一領域的作品極其匱乏,很多空白甚至是由外國人來填補的:
“中國的歷史如此悠久,文化遺產如此豐富,有許多歷史和文化事項,皆可形之于圖,換言之,都可以用地圖來表示。但是奇怪得很,中國學術界卻始終沒有能夠系統化地編制歷史和文化地圖。日本同歐美的學者,雖有個別人下過功夫,但似乎受到文字修養和史料來源的限制,對中國很多古老的事項不能徹底了解……難以觸及比較深刻和更有意義的部分。這些事實增加了我的志趣和勇氣。”
斯人已逝。今天翻開他給我們留下的幾百張圖形瑰寶,感觸很多。一百多年來,相較于西方發達國家,中國確實在許許多多方面明顯落后,別人有的,我們沒有,但是,如果別人有的,我們其實也有,只是不為人所知、不受人尊重,這算不算是一種更令人感到遺憾和難過的落后?
(摘自中信出版社《數據之巔:大數據革命,歷史、現實與未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