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關于漢武帝,有一個很著名的故事:在他執政的時候,董仲舒向他上書,請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漢武帝接受了,自此,儒家被欽定為官方意識形態,也成為兩千年來中國人精神結構的主軸。
歷史的真實情況是這樣嗎?有一些出入。董仲舒建議的作用有限,他本人并未就此飛黃騰達,一度險些被漢武帝殺了,漢武帝時期的儒者也還沒那么大力量,黃老之學、法家都在流行。
漢武帝是漢朝第七位皇帝,到了第十位漢宣帝的時候,他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這話是漢宣帝說給他兒子,也就是后來的漢元帝聽的。起因是,那位“柔仁好儒”的漢元帝,覺得當時朝廷的刑罰太殘酷,向他爸爸建議多用儒生。漢宣帝大為不滿,他眼里的儒生迂俗,好空談,糾結于形式,沒有實用性。
到了漢元帝即位,有段時間災異頻發,時人相信天人感應,儒生抓住機會,希望趁勢改制。怎么改呢?切別人的蛋糕比較難,當時提出的方案主要是改形式,比如改革宗廟制度、祭祀制度,以及最高級別官制,這些禮儀形式是儒家很看重的。
在孔子眼里,形式不僅很重要,甚至,形式即內容。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約束好自己,把禮做到了,就算是仁了。
禮的意思是,一切行為都有規矩,你是什么身份,就要表現出那個身份該有的樣子,按照相應的規矩行為處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但是一個人也完全可以違心地遵守規矩,沒關系,都按規矩來,社會成本是小的。
孔子的精神后代們也都很看重禮。學生子路在戰斗的生死關頭,最惦記的是把歪掉的帽子戴正,結果在系帽帶的時候被亂刀砍死。王莽新朝改制,最令人驚訝的是非要按照《周禮》,把官員名稱、地名都改過來,變成走過了頭的形式主義。
我與儒者交往,對他們注重禮儀形式的感受印象深刻。儒商喝酒,如何舉杯都有講究;儒者讀書,開始之前要先在電子設備里找到孔子像,對其鞠躬。這些形式在他們看來很重要,因為人倫的破壞、社會的失范是從禮儀和形式的喪失開始的。
禮會要求下位者,也會規約上位者。哪怕是君王,也要講規矩,要遵守政治倫理,不可以隨隨便便按自己的喜好脾氣做事。這和法家很不同,法家是希望君王意志無所阻礙地在社會施行,考慮的主要是馭民之法。
近代反傳統很激烈的時候,古代中國被當作專制社會痛批,錢穆為此寫了很多文章,為中國不是專制辯護,頗費了一番力氣。對這個問題,費孝通先生講得恰當,他說用民主和不民主的尺度來衡量中國社會,都是也都不是,都有些像,但都不確當。他在民主和專制之外,為中國社會的權力形態找到了新的命名。
這種權力不是自上而下強制性的橫暴權力,也不是承認并尊重個人意志的橫向的同意權力,而是一種教化權力。這種權力的流動也是自上而下的,帶有上位者的意志,但它是家長式的“我為你好”,所以看似溫情了很多,既讓權力的強制不會那么面目可憎,也讓服從更容易了。在一些時候,對于下層來說,有些配合權力的表演雖然形式大于內容,但對自己沒有實質性的損失,做了之后還便于順暢進行真正的工作,做也就做了。對于上位者呢,必要的形式主義是需要的,古往今來,哪有臣子因為表忠心而被拿下的,多的是不配合的“亂臣賊子”。

不過如今,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的“爹權”被越來越多人反感,前些年開始流行的中年男性式“油膩”,主要特征就是喜歡喋喋不休地自信說教。“爹味”被諷刺倒是說明,社會的運行基礎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
【原載《南風窗》】
插圖 / 權利的形式主義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