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新麗
對中國傳統文人(廣義的文學家)而言,書法具有雙重屬性:作為工具性的存在,它是物質的,是古人日常交流和文化傳承的載體;作為藝術性的存在,它是精神的,是傳統文人人格最抽象的展現。號稱天下三大行書的《蘭亭序》《祭侄文稿》和《黃州寒食帖》,都是書法藝術和文學作品相結合的典范。書法家的睿智和審美為文人開拓了描寫范疇,提升了文學描寫的效力;文人把觀賞書法的感受吟而為文,書法亦因文章而日臻精妙,廣為流布,二者共同促進了傳統文學藝術的發展。在古代中國,書法與文學是一體性藝術,二者不曾分離,也談不上相遇。
有關文學與書法關系的論述,大約在唐代才開始出現,如張懷瓘所言:“字之與書,理亦歸一,因文為用,相須而成。”孫過庭《書譜》曰:“寫《樂毅》則情多佛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眱晌粫覍ㄅc文學平行相須的關系以及文意對書法的影響進行了初步關涉。書法與文學真正走向深度結合則是到了宋代才實現。江西派詩人、宋代大書家黃庭堅明確提出了書法與文學具體結合的可能性并在實踐中進行了成功實踐。黃庭堅主張“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賢之學(按:廣義的文學),書乃可貴?!辈⒂H自通過“手抄經史”等實踐來達到書法的“學問文章之氣”(即書卷氣)。從留存后世的黃庭堅書跡來看,李杜長歌的壯美意象成為激發他“書興”的觸媒。書法的“字中有筆”與文學的“句中有眼”在技巧上實現了真正貫通,極大地推動了中國書法走上“文人化”“文學化”的道路,開創了中國文人詩書畫印一體的文化傳統。
《中國現當代作家與書法文化》是國內第一本對現當代作家的書寫行為進行整體性、系統性研究的學術專著。全書遵循從文化學或“大文學”(不局限于純文學)的宏觀視野與作家手稿、書札、題字等書文合璧的“第三文本”的微觀視角相結合的基本思路,運用歷史、美學、比較和文化等多種方法,選取從貫通古今的梁啟超、沈從文、汪曾祺的縱向展開,到現代文學“雙壇”上的“魯郭茅”等經典作家的橫向比較,再到以延安、南方和北方三個區域空間為個案的作家文人的書法世界等不同視角,客觀地呈現出過去一百多年來,現當代作家群體與書法文化有機融合及某種疏離傾向所映現出的復雜文化圖景。首先,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現當代作家在文學與書法交叉領域的筆耕墨種,以及對書學的涉獵、書法創作的業績和收藏已成為文化傳承和創新的重要形式,是中華傳統文化血脈的現代賡續。其次,中國現當代作家在“書寫”中創化文字,也在創造文學之美和書法之美中貢獻了自身的才華和智慧,呈現出古今交錯、求美審美、“字核”衍化、分層并存等交融共生的若干特征。再次,現當代作家通過手稿、書札、題字等文學文本的書寫,構建“文心鑄魂、翰墨傳神”的文化理想和境界,體現了文化載體、文化實用、文化交際、文化紀念和文化消遣等涵容文學而又超越文學的諸多文化功能和多重文化價值。本書的三位作者兼具文學評論家與書法研究者雙重身份,其雙璧合著的學理闡釋與學術風格成為本書的顯著特色,再加上一百七十幅書畫作品穿插書中,圖文并茂,書文互成,方便讀者在領略學術成果的同時欣賞作家的書法作品。
晚清民初以來,在傳統中國向現代中國轉換的過程中,“審美現代性作為一個文化范疇,不但體現為文化的事物和社會的事物的分離,亦即審美—表現理性與認知—工具理性及道德—實踐理性的分離,而且同時反映在藝術內部諸領域和類型的細分”(韋伯語)?!霸谥袊]有單獨的‘作家傳統,直到五四新文學誕生,才有作家或者作者這個名稱和職業—說是職業,也還要打個折扣,因為即使在五四時代的作家也是‘兩棲動物,往往兼任教授或做出版社編輯之類的工作,很少有專業作家可以靠寫作謀生計”(李歐梵語)。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作家成為體制內單一的身份,作為古代中國文化學術的總稱,幾乎包括一切藝術性或非藝術性文章典籍在內的廣義文學概念演變為今天只包括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在內僅作為語言藝術的狹義文學。與此同時,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傳統“作為文化的書法”日益走上現代審美意義上的“作為藝術的書法”,中國古代詩書互生相發的傳統在當代的式微已成為不爭的事實。
孔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弘揚道義,修身養性,“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文人的基本價值觀念,也是古代文人書法的真實意義所在。而從當代書法的發展來看,“依仁游藝”理想的退卻,傳統文化素養的缺失,市場消費主義的影響等,都導致具有永恒價值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遠”的“尚志”精神被庸俗解構。中國書法在一個獨立的藝術學科門類下逐漸變得狹窄,“藝術化的書法”理念和對形式主義的過度重視等因素導致書法文化心理的改變,其藝術創作消弭了書家的主體情感和生命意味,《蘭亭序》中的放浪形骸不再,《祭侄文稿》中的激憤沉郁不再,《黃州寒食帖》中的蒼涼多情不再,如何回答當代書法發展的書意和前景成為所有關心書法發展的專家學者戮力思考的問題。
在文學、書法的現代發展和演進中依然深深地滲透著因漢字書寫而生成的文化心理基因,中國古代“文人書畫”傳統所蘊含的人格跡化仍滋潤著中國當代文學。同時,現代美術范疇下的“書法”也承載著文學的滋養并接受著各種中西文學思潮的影響。從文化發展演進的歷程來講,作為人類認知世界和生命的重要形式,文學的語言含義和書法的形式意味都源于中國文字本身, 具有共通的審美表意性,都是社會意識“形之于態”的表現實踐,也都是中國人對人性和人格真善美的追求和探尋,這是中國當代作家與書法相遇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所在?,F代作家自幼接受的傳統文化熏陶、書法文化教育和未曾斷絕的毛筆書寫習慣潛在地傳承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文人素養”,成為他們繼承和弘揚書法文化的首要因素,某種意義上講,現代“作家書法”其本質就是古代的文人書法,這也是作者從“文化”“文人”視角用大量篇幅闡釋以梁啟超、魯迅、郭沫若、茅盾、沈從文、沈尹默等為代表的現代作家給我們的重要啟示,本書作者的這一洞見無疑為當下作家與書法的相遇和溝通提供了一種有效的可能路徑。正如作者所指出的:現代作家魯迅不僅代表著“新文化的方向”,而且代表著“弘揚優秀傳統文化的方向”。幾年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在北京時間博物館的墨跡展和用毛筆書寫的《東灜長歌行》與《鯨海紅葉歌》兩首長詩在《上海文學》和《人民文學》陸續發表后,當代作家與書法的關系再次引起了文學界和書法界的廣泛關注,成為一個熱議的社會話題。不止如此,陳忠實、賈平凹、馮驥才、余秋雨、吳克敬等一大批當代作家始終沒有放棄毛筆書寫,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進程中(本書作者提出的“大現代”概念),堅定文化自信,增強文化自覺,重拾中國詩書傳統,矢志不渝地嘗試著以作家文人的理想兼善“文意”和“書意”的書寫,使文學與書法文化看似互為“周邊”的“他者”,在中國語言文字的所指和能指之間“達其性情,形其哀樂”。
“會心處不必在遠”。這也正是本書作者的目的所在:重新發現歷史、揚棄傳統,倡導文壇與書壇特別是當下只用鍵盤和鼠標進行創作的新一代作家,以及單純崇尚“形式美學”的當代書法家之間的對話與結合,以此重建美的“ 文學· 書法” 文化世界,構建新的“文學·書法”文化形態,延續千姿百態、意象豐盈、情深意長的“文心”和“墨緣”,從而提升作家與書家的生命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