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占武
宋元豐五年(一0八二),蘇東坡居黃州。就在這一年,他的老朋友張舜民貶官州,繞道來黃,與東坡同游武昌。自然,二人的話題之一是張舜民的遭際。細問之下,緣由很老套,不過又是一起被人告發用詩文譏諷朝政的事。大約這樣的故事最能叫蘇軾感慨,所以隨手做了記錄:
張舜民蕓叟,邠人也,通練西事,稍能詩,從高遵裕西征回,途中作詩二首,……一云:“青銅峽里韋州路,十去從軍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將軍休上望鄉臺。”為轉運判官李察所奏,貶州監稅。
張舜民的這首詩并不算出名,而且文字上多有出入,如“青銅峽”又作“青岡峽”,末句“將軍休上望鄉臺”又作“憑君莫上望鄉臺”,但對于方志以及地方史的研究來說卻是寶貝,如明清以來的寧夏志書都做了收錄。有意思的是,關于“青銅峽”還是“青岡峽”,多有考辨之作。主張“青岡峽”者說,這是地處今甘肅環縣甜水堡的一段峽谷,距韋州七十里,張舜民隨軍從環州北上,由此向西北進發才可以到達韋州;而主張“青銅峽”者說,張舜民的詩是從古靈州(含青銅峽)一帶撤兵的記錄,從靈州到韋州,正好要穿越沙漠,所以才有“白骨似沙沙似雪”的悲嘆。這類考辨中不乏學術的深究,但有時候也像對待某個歷史名人的籍貫,沾邊兒的地方都要拉扯一下。但韋州的地理位置是沒有爭議的,這就是今天寧夏回族自治區同心縣的韋州鎮。而對于張舜民詩到底是“青銅峽”還是“青岡峽”,本來可以就便地用“詩無達詁”、兩說無妨并存的理由搪塞過去的。這么想著,卻突然有了一種新的發現:韋州的重要意義,不就是它正處于“青銅峽”與“青岡峽”之間嗎?
從古靈州到韋州需要穿越的這片沙漠,即宋代著名的“旱海”。我初次接觸“旱海”這個概念,也許受當代作家關于“旱海”描述的影響,一直以為指的是黃土高原像隴東、西海固這種嚴重缺水的地區,其實完全不是。宋代的旱海就指的是古靈州南面的沙磧地帶,現代地理中通常稱為“河東沙區”,區域面積約一萬九千平方公里,其中沙地面積約五千平方公里,它總體是毛烏素沙漠的一部分,北端與庫布齊沙漠、烏蘭布和沙漠鄰近,西側及西南側又與騰格里沙漠遙接。穿越“旱海”實在是太難了,古人直接說它是“惡道”,頗有點“聞沙色變”的味道。
我很喜歡日本歷史學家前田正名對河東沙區的比喻:“就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大的孤島。”他還指出,正是這樣一個孤島,使靈州疏離于傳統農業區之外。韋州,正處在這個孤島的南緣,由南向北看,就像深入沙區“旱海”中尖形的海岬,是這一區域中原農耕文化最北的突出部,因而成為走向北方游牧區的踏板。中原王朝占據韋州,可以伺機進軍游牧地區;而對于北方游牧人來講,穿越河東沙區占據韋州,就有了南下牢固的基地。明白了韋州在“旱海”地理空間中的位置,就可以體會其南通關中、北達塞外,舉足輕重的戰略地位了。
而介于青龍山、羅山兩山之間的韋州川道,適足可以充當這樣一個踏板和基地。這段狹長的平原地帶,從南邊一個叫作“大郎頂”的小地方開始,由高及低,平緩地向北推移,一直到羅山的東北緣,總面積達一千多平方公里,土地的平闊在黃土高原中是難得一見的。縱貫其中的甜水河,如今雖只見涓涓細流,但正如人們賦予它的名稱,是甘甜清冽的生命之水。這條川道,近山林之利,富水泉之饒,夾在兩山之間,漢代的文獻中就直白地稱為“左右谷”,大概是取河谷兩旁都有高山的意思。而在唐代的文獻中是被稱為“安樂川”的,這個名稱有豐富的人文含意,既是對當地宜居宜業狀況的描述,也寄意新來的吐谷渾部眾“安且樂”。如歷史學家陳垣先生所說,后來由于唐肅宗對“安祿山”這個名字的厭惡,凡是郡縣名字中帶“安”字者多改之,“安樂川”也因此而改為“長樂川”。但無論是“安樂川”還是“長樂川”,望文生義,都使人對歷史上韋州平原的富美充滿了想象。
那時候的韋州一定河流涌動,林草茂密。游牧人在此頻繁地活動,能夠說明這一切,《宋史》也描述此地“水甘土沃,有良木薪秸之利”。除此之外,遺留至今的一些地名也能很好地證明這一點:韋州川道最南端的“大郎頂”,可能是一個蒙漢合璧詞,“大郎”即蒙古語的tal,是“草原、平原”的意思;“頂”即山頂,韋州平原正好在這里結束。
這樣的韋州,是距離沙漠最近處的一道“甜點”,是中原王朝在塞北最先伸出的觸角之一。農耕的漢族人,游牧的匈奴人、吐谷渾人、吐蕃人以及黨項人都視其為必爭的膏腴之地,長弓短劍,鏗然作響,“劍光揮夜電,馬汗晝成泥”。可考的歷史中,漢代三水縣的故址就在韋州南側的紅城水,元狩二年(前一二一)漢朝在沿邊選定五個地方以安置匈奴降人,稱其為五“屬國”,其中北地屬國即設在三水縣;唐高宗咸亨三年(六七二)這里設置了州,用來安置吐谷渾部落;西夏人在這里建立了靜塞監軍司;明代更是封藩建國,是慶靖王的王府駐地。我猜測,元狩二年霍去病從環縣出發,進軍河西走廊,一定路過韋州并做了詳細的探查,否則怎么會恰巧在這一年安置匈奴降戶于韋州?唐王朝收復長樂川以后所更名的“威州”,也凜然透出一種肅殺之氣。至于后來覬覦韋州的中原王朝文臣武將、民族首領,可以拉出一份長長的名單。
然而,刀光劍影只是歷史長河中的瞬間。我心目中的韋州一直是那樣地寧靜祥和,特別是一個美麗的女性—弘化公主的到來,使得紛擾的世界一下得到平衡。弘化公主,唐王室“和親”的第一位女子,史載她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女兒,而很大可能是太宗宗室的女子,于貞觀十四年(六四0)出降吐谷渾的國王諾曷缽。她不僅是唐王朝十五個和親公主中的第一個,在唐王朝和親的歷史上還取得了多個“唯一”:唯一被尊為大長公主,唯一其子二人又迎娶了唐室皇族女子,唯一出嫁以后而又極其罕見地重回長安入朝覲見。因為吐谷渾在與吐蕃人的戰爭中失敗,咸亨三年唐高宗辟地今寧夏中寧、同心、鹽池三縣的部分地區為安樂州(今韋州),安置其部眾,以諾曷缽為刺史。自此之后,弘化公主一直到圣歷元年(六九八)五月三日病逝,在安樂州居住長達二十六年。弘化公主奇質、清儀、睿敏,人們無法確知她在韋州的作為,如今只有一方書寫秀麗勁挺的《大周弘化大長公主李氏墓志銘》供人們摩挲想象,但正如唐代陳陶的詩句:“自從貴主和親后,一半胡風似漢家。”從那個時候起,大唐恢弘的文明,一種開放包容的氣質就深深植根于韋州了。
到了明代,朱元璋的兒子朱到了韋州。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一到韋州就愛上了這里的富美,喜歡這里“地土高涼,人少疾病,地宜畜牧”,在此長住九年,以后雖在銀川開府,但每年都要攜宮眷回韋州消夏納涼。他在韋州營建了東湖和鴛鴦湖,使韋州的粗獷平添出幾分江南的秀色;他開建王府,裝點韋州城,樓堂館亭、雕梁畫棟,把江南的建筑藝術嵌入寥廓的塞上;他“天性英敏”,自幼又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問學博洽,長于詩文”,與王府一班文人學士賦詩填詞,使得這里的山水氤氳了濃厚的人文氣息,蠡山疊翠、西嶺秋容、白塔晨煙、東湖春漲、石關積雪、韋城春曉……從此,韋州的山水更見精神,文韻更為醇厚。
朱死后葬在羅山東麓的韋州城,依山傍水,得水藏風。王陵的建造宏偉壯觀,形制類似于北京的明十三陵,只是規模略小。后來迭經破壞,僅存殘垣斷壁,只是當地百姓口中的“墓疙瘩”,令人唏噓不已。巍峨的宮殿陵寢已經頹毀,包括那些優美的詩詞歌賦都塵封在歷史的故紙堆里。
如今縱貫韋州平原的202省道,曾是古老的絲綢之路,即《新唐書》中所說的“蕭關通靈威路”。明代的三邊總督每年率大軍北上防秋,都要從這條路上通過。“馳命走驛,不絕于時月;商胡販客,日款于塞下。”移民與容納,正是韋州悠久的歷史傳統,這里因容納而文脈賡續,弦歌錚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