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宋可書

角樓大廈的大熒幕上播放著新聞。說新也已經播放了好幾天，已然成為近期的熱門話題。

行人在路上行走，隨時都可以看到角樓大廈的熒幕，這座被稱為最復古式的高樓及它復古的大屏幕成為最亮眼的地標。

烏云在頭頂，跟灰暗的道路打著照面。行人的皮鞋泛著一模一樣的光澤，無數發光飄移的虛擬屏幕圍繞著地面和天空，圍繞著每一個人。人們用來溝通交流的手機已經退出歷史舞臺，取而代之的是這些閃閃發光的東西。

“全球關注的AI預測殺人犯魏亞將于下周出獄，經過減刑，最終由無期改為三十年監禁，不得不說，這是全球首例。”

“當然，對于提前釋放的反對聲也相當大，上個月的游行示威是否會卷土重來，無法預估，但人道主義者有他們的說法，關于出生即是犯罪，本身就是最大的法律不公。兩方聲音爭論不休，今天我們有請到法律方面的專家……”

閃亮的虛擬屏被關閉，面前只剩一片空氣，仿佛剛剛出現的是幻覺。

“這小子也太幸運了吧，減刑完全都是運氣嘛。”麻子臟撇撇嘴，蹺起二郎腿對著旁邊的刀疤鬼擠眉弄眼。“監獄長忽然到訪再突發心臟病，這百年不遇的大事讓他碰上，他還把監獄長救了，可不是有功嗎？”刀疤鬼摸了摸臉上的刀疤附和著。

“你們懂個屁。”刀疤鬼抬頭看見一個膀大腰圓的身影立在眼前，“還不是那幫什么基金會搞得維權運動嘛。魏亞入獄跟我們不一樣，他是生來就被AI大數據認定的殺人犯，被關到治療監獄這么多年，他蒼蠅都沒拍死過一只，還救了兩個人，基金會當然以此為攻擊點，攻擊三十年前的判決了……”麻子臟揮揮手，“哎呀就你知道得多，你連他沒拍過蚊子都知道，你跟他睡一張床啊！鬼基佬！”

鬼基佬被這么一叫，伸手就是一巴掌，兩人打得難解難分，最后被獄警拉了出去。刀疤鬼靜靜看著兩人被拉出去，終于吐了一口氣。他再次觸動虛擬屏，新聞又開始播放了。

刀疤鬼不由得感嘆，命，一切都是命。要說最慘的命，大概莫過于治療監獄的犯人，從出生開始，就被AI預測技術檢測一番，除了身體檢測，還要進行思想檢查。一旦被認定攜帶犯罪基因，并且經過模擬人生軌跡的推演，判斷在某年某月會發生犯罪行為，這樣的嬰兒就被宣判“死刑”。嬰兒會被關在監獄里進行“治療”，但什么時候治療結束，沒有先例，至今被關進去的人還沒有出來過。

房門被打開，鬼基佬和麻子臟沒有回來，獄警把門關上，坐在了刀疤鬼的旁邊。刀疤鬼知道，兩人被關到小黑屋了。“唉，不容易呀。”獄警苦著一張臉搖著頭說。“是啊是啊，您真辛苦。”獄警瞥了刀疤鬼一眼，“這個魏亞命真好，本來是要死在監獄的人了，竟然給放出來了。”“您見過魏亞沒有？”“嗯……就見過一次，兩年前吧，獄警培訓的時候我去過一次治療監獄。”“魏亞什么樣啊？”“嗯……挺和藹的。不對，應該說挺溫和的，尤其笑起來，簡直讓人如沐春風，根本不像一個犯人。”“他也確實沒犯什么事兒啊。”獄警扭過頭，狠狠瞪了刀疤鬼一眼，“不要來這套啊，你這個思想有問題！”“是是是，我有問題，獄警說得對！”“你就說這幾年，AI預測技術，哪一次失靈過，八年前的大劫案，就是AI預測出來的，還有五年前連環殺人碎尸案，哪個不是靠它破獲的？它準到我們這幫人都害怕，都覺得要失業了！”“對對對，靈得很！您別跟我一般見識嘛，我要有您那思想覺悟，我也不至于在這是不是。”獄警咳了兩聲，語氣溫柔了起來。“人不可貌相啊，古人的話還是對的。別看魏亞這三十年沒犯過事，表現優良，救過兩次人，但AI技術不會騙人，它比我們更懂人心。畢竟它是可以檢測人潛意識和思維活動的，都說性格決定命運，思維決定性格，不就是這樣嗎。我們人能知道個啥，知道對方在想啥？AI知道啊，魏亞在監獄的三十年，時時刻刻都受AI的監視，可是沒有一次看到他的潛意識轉變，殺人的潛意識一直在潛伏著！”獄警換了一口氣，“這幫狗屁的基金會，都以為自己是圣母！什么拯救一個未犯錯的靈魂，等犯錯的時候就晚了，還能給他機會犯錯？胡鬧！”

屏幕上充滿了胡鬧的場景，基金會的代表和無數會員拉著條幅神情激動地走在街上，為這個素未謀面可能犯下命案的人奔走吶喊。面對著鏡頭，代表馬麗雙手握拳大聲喊著，“我覺得這是極其滑稽和不公的！一個新生的人，什么都沒做，就這樣被丟到監獄，以可能犯罪作為理由，剝奪人的幸福，施行對人本權益的踐踏！我們的文明在哪里？如果科技只會帶來混亂，我們還發展什么科技！科技就可以不講道理嗎？”記者的聲音從畫面外傳來，“AI的預測技術已經成功破獲多個案件，成功率是百分之百，這就是進步啊。過去我們沒有這樣的技術，所以才需要有證據定罪，哪怕動機再足，事實沒有被證據證明，它也不能定罪，這種落后因為AI預測而改進，這難道不是文明嗎？”

獄警站起來，屏幕再度消失了。“真讓人頭疼，管好自己，我走了。”

刀疤鬼被外面嘈雜的聲音吵醒了，他耳朵一動，馬上觸發虛擬屏。魏亞的身影鋪滿了整個屏幕。“好家伙，我說外面這么吵呢，今天是他出獄啊。基金會把外面圍了個水都走不通。”“麻子臟，那叫水泄不通，什么水都不通。”鬼基佬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然后哈哈大笑。麻子臟又撲了上去，兩人打了起來。

鏡頭下的魏亞看起來非常和善，個子中等，不胖不瘦，笑容拘謹，顯得有點膽怯。面對記者的提問，魏亞說話有些結巴。他的眼睛那么清澈，里面什么惡意都沒有，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也許這個窗戶被關了三十年，里面關著的惡意也消失了吧。

“完全就是個孩子嘛。”麻子臟盯著屏幕感嘆道，“那邊待遇不錯看來是真的，這樣子一看就沒受過什么罪。”刀疤鬼嘆了口氣，“這罪受得還不夠嗎，不明不白被關了三十年。”麻子臟和鬼基佬看著刀疤鬼，“刀疤鬼，你說話小心一點，你這個思想很危險！”刀疤鬼趕忙抽自己嘴巴一下，“我什么都沒說。”麻子臟湊近了一點，“你們說，魏亞出獄后會殺人嗎？”鬼基佬擺擺手，“嗨，不可能。這么多雙眼睛盯著呢，你看這報道天天鋪天蓋地……他怎么殺人？”刀疤鬼撇撇嘴，“世事難料啊。”

“基金會會長馬麗與魏亞會面，兩人交談愉快……”

“監獄治療師張文與魏亞擁抱，為他加油打氣……”

“魏亞積極參與慈善項目，捐贈關愛孩童基金會五萬元……”

刀疤鬼伸了個懶腰，盯著眼前的新聞搖搖頭，“兩周過去了，就沒有點別的新聞嗎？”麻子臟盯著他冷冷地說，“你還想要啥新聞，這家伙到了外面成了英雄，可笑。”鬼基佬不屑地說：“什么英雄，不都是給別人看的嗎，放出來的如果是殺人犯那打得是誰的臉，放出來的是洗心革面的好人，那長得是誰的臉……”“辛苦魏亞了，他才是真不容易啊。”刀疤鬼又感嘆著。“刀疤鬼，你的思想真的需要注意一下了！”獄警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房門被打開了。三個人馬上站起來，刀疤鬼低著頭不敢說話。

獄警背著手，盯著三個人看了一陣，“刀疤鬼，下周我去治療監獄培訓，你跟我一起走，我得給你改造改造思想。”

刀疤鬼雙腿發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獄警您別跟我一般見識啊，我就是開個玩笑。”刀疤鬼的聲音顫抖著，似乎要哭出來。獄警拖長了聲音，“治療監獄每年都有改造任務，你也替我分擔分擔，就這么決定了。”

刀疤鬼輾轉難眠了。

一片磚紅的夜空被鐵絲網分割得零零碎碎，月光也細細如粉末灑在地上。鬼基佬和麻子臟都睡著了，鼻鼾聲像打雷打著刀疤鬼的腦袋。也許是習慣了如雷的鼻鼾，腦袋的思路漸漸隨著鼾聲勾勒出治療監獄的情景，魏亞的身影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去就去，看看也無妨。”刀疤鬼安慰自己，松懈的眼皮漸漸耷拉下來，將眼前的世界關閉。

魏亞將頭埋在帽子里，帽檐擋住了大半個臉，他下意識地縮著脖子，仍然有目光注視著他。他感受到這些目光，不由得將自己的目光游蕩到皮鞋上，好像他與皮鞋之間發生了什么。

穿梭號列車停下來，魏亞按下開門鍵，心里默數步驟，再把門關上。轉身走入辦公大樓。

此時，他摘下了帽子，臉上掛出友好的微笑，朝每一個跟他目光對接的人欠身鞠躬，表現出絕對的謙遜禮貌。一路從大門走到自己的工位，在一片“早上好”的聲音中坐了下來，深深吸一口氣，又不敢將吐氣表現得太明顯，漲紅的臉加速了心跳，腦袋上的血管也開始舞蹈。他閉起眼睛，回憶一路上是否有做錯的地方。“從出門開始，我坐上了穿梭號……嗯，我按照出獄培訓時的方法，先刷身份信息，然后輸入自己的目的地，匹配可接送的車輛，再等待……然后分配給我的是第三排，但沒有座位，我選了同意。上車后……我什么都沒有做，努力不讓別人注意我……到達后，我……我有沒有再次刷身份信息？天……我，我忘記我有沒有在下車時認證身份信息……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好像做錯了什么。”

魏亞雙手敲打著腦袋，汗從額頭緩緩流了下來，“不能激動，醫生說我的情緒容易不穩定，這樣不符合大家對我的期待，我不能激動……可是，可是該怎么辦呢？如果真的忘記確認身份信息，會受到什么懲罰呢……”

魏亞面前的虛擬屏忽然亮了，治療醫生張文的臉出現在魏亞面前。“魏亞，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魏亞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喉嚨里的吶喊即將爆發。可是他停頓了一下，迅速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大家都在工作，沒有人注意他。“醫生，我……我好像下車時忘記確認身份信息了，不知道會不會出問題。”魏亞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惶恐，又覺得自己的笨拙難以啟齒。張文果然皺了一下眉，但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氣，“哦，我知道了。我會跟警方確認說明的。”張文的語氣變得冷冰冰，“下次要注意！沒有別的吧？”魏亞趕忙搖頭，張文點點頭，從魏亞面前消失了。

恐懼的情緒好像并未緩解，雖然事情解決了，可是魏亞的腦海里不斷回放著張文失望的表情還有那冷漠的聲音。魏亞不知道這些代表什么，變得手足無措。自從出獄，原本并不親近的張文醫生忽然對自己噓寒問暖，作為一個犯罪分子，對這樣的熱情抱有極大的感動。出獄一周，張文醫生特意來看望自己，并關心自己的工作生活是否順利，于是才有了新聞上的那一幕。可是張文醫生有時候非常熱情，有時候又冷若冰霜，魏亞實在不懂是為什么，他總在想，是不是自己太笨，很多事情讓張文醫生失望。

魏亞心緒煩亂之際，董事長石佳仁卻出現在屏幕里。“魏亞，你到我辦公室一趟。”

魏亞心里一驚，他仔細觀察著石佳仁的臉，嚴肅的面孔，沒有起伏的嘴角，魏亞的心又懸了起來。

魏亞敲響了石佳仁的門，三聲過后，他走了進去。

石佳仁合上了面前的文件，抬頭看著魏亞，沒有一絲笑容。魏亞的心跳得更慌亂了。石佳仁沒有讓魏亞坐下，他喝了一口茶說：“你的宣傳報告我看過了，講實話，我并不滿意。”魏亞的心已經堵到了嗓子眼，捶打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你本來就是一個話題人物，你的一舉一動大家都在關注。你來我們公司，公司也受矚目，我們不能只頂著壓力，要把壓力變成動力。”魏亞低著頭，心仍在機關槍掃射似的跳動。石佳仁斜眼看了一下魏亞，“宣傳就是要大家都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多寫一點公司是如何給予你關心和幫助的，如何讓你在犯罪的道路上回頭是岸的，懂嗎？”

魏亞走回工位，趴在桌子上嘆了口氣，他四處張望一下，發現大家都在認真工作。果然是自己太無能了，三十年的監獄，除了學習理論知識，什么生活經驗和社會經驗都沒有，領導和董事長不止一次說過培養自己這樣的人無異于手把手教一個孩子，公司里每個人都在忍耐自己的無知，這種沉重還不如不出獄，如果能回到監獄度過此生，豈不是皆大歡喜。這些人，為什么費盡心思地把自己放出來呢？

“什么？！你瘋了吧，你怎么能有這樣的想法！自由是人最基本的權利，何況你什么錯都沒犯，憑什么被關在監獄里，你千萬不能被他們洗腦你知道嗎？！”馬麗在虛擬屏里大喊，嚇得魏亞趕緊關閉了聲音，只看到她激憤地揮舞著手臂，好像自己才是那個被關在監獄里無處申冤的可憐人。

一瞬間，張文醫生、石佳仁董事長、基金會代表馬麗、獄警……統統出現在腦海里，耳朵開始鳴叫，血液在腦袋上洶涌踢跳，魏亞開始覺得呼吸急促起來。他們像自說自話，像是想掩蓋過其他人的聲音，嘴巴不停地動著，抓著魏亞的眼睛，揪著魏亞的耳朵，拍打著魏亞的神經。

“咣當”，魏亞的椅子忽然飛上了天，天花板墜落地面，眼前一片黑暗……

刀疤鬼在治療監獄的第二天，情緒已經平復了很多。相比初來乍到，兩條腿終于不顫抖了。沒有想象里的各種酷刑，也沒有夢里的嚴刑拷打，有的只是一天十個小時不停地上課。

上課說輕松也不輕松，雖然身體不用受苦，可是一直盯著虛擬屏前那張機器人臉，乏味無聊也要聚精會神，這就讓刀疤鬼覺得痛苦了。刀疤鬼剛開始對走神還無所畏懼，反正自己聽不聽鬼知道呢。沒想到，比鬼更可怕的AI知道。第一次走神超過十分鐘，AI就全場通報，丟面子也就算了，還會把課堂分扣掉，今天的一頓飯就這么沒有了。剛開始，刀疤鬼會不屑地想，“小兒科，不就是一頓飯嗎，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當走神第三次，不但一天的飯沒有了，還會被叫到審訊室，讓他對著機器人懺悔。沒錯，懺悔，把為什么走神，想了些什么坦白一遍，如果被測出撒謊，那么會有更嚴厲的懲罰。至于是什么更嚴厲的懲罰，刀疤鬼慶幸自己還沒遇到，畢竟自己走神想得多是麻子臟和鬼基佬在干什么，這兩個家伙一定不知道自己受的什么罪，回去一定要好好吐吐苦水！

帶著想要吐吐苦水的心情返回教室，本以為還剩一個小時的課程就可以解放進入夢鄉，當刀疤鬼聽到機器人宣布接下來要考試時，他的腦子像原子彈爆炸一樣毀滅了。

刀疤鬼的雙目必須與機器人保持對視，從機器人兩個玻璃狀的眼球里瀏覽題目。

“AI預測技術目前解決了?????? 刑事案件，其中?????? 來自于殺人，?????? 來自于搶劫，?????? 來自于激情犯罪。（20分）”

“AI預測技術準確率為100%，但為何有反對的聲音出現，對于這種錯誤的聲音，我們應該采取哪些方式應對？請簡答。（40分）”

“如果你是AI預測技術的推行者，如何宣傳AI預測技術，讓更多的人了解它的功能，請簡答，并回答為什么。（40分）”

…………

刀疤鬼終于從考試中解放了，他相信明天會迎來更大的考試，因為自己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不過，管他呢，現在，睡眠才是他最需要的。

放平自己，面對著天花板，刀疤鬼好像又沒了困意。他的腦海里出現的是魏亞，魏亞認真聽講和認真做題的樣子，魏亞把答案念出來的樣子，魏亞被批評的樣子，魏亞認真懺悔的樣子，魏亞……

刀疤鬼猛然坐起，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殺過人的手在虛幻的魏亞面前仿佛變成了紅色。

那是刀疤鬼十四歲的事，那年他至今難忘。

村子里的太陽不是說見就見得到，跟課本上“清晨，太陽公公紅著臉出現”是相反的，刀疤鬼見到的清晨，往往是大霧彌漫的。

刀疤鬼那時候不叫刀疤鬼，父親叫他豌豆，因為個子小，營養不良，臉常是菜色。

豌豆問過父親，為什么總看不到太陽。父親總是忙不完手里的活，不耐煩地說：“都是污染搞得啦，這污染那污染啦，看個鬼太陽喲。”父親說完，繼續忙手里的活，然后在氣溫升高的時候，走出家門，去討生計。

臨行前，父親照例說一句開場白，囑咐豌豆。“鬼小子，別逃學知道沒？起碼把免費的書讀咯，這便宜不占白不占咯，聽到沒？”

“知道啦知道啦，你快走吧！”豌豆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早點回來哦，別讓我餓肚子。”

“就知道吃吃吃，一周后就回來！”

沒有目送，父親沉重的背就不會催淚。

豌豆沒想過，這一次，父親普通的出門，普通的轉身，再也沒有回來。

豌豆聽說過很多關于父親消失的版本，有說死了的，有說去了更好的地方賺錢的，說來說去，見不到父親，豌豆就要自己謀生了。學是上不成了，如何讓自己吃飽才是最重要的。

重要歸重要，方法卻沒有幾條，屢屢碰壁后，豌豆開始偷東西，從吃的穿的到名貴物品，豌豆越偷膽越大，最后開始變成大偷小搶。然而，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這句家喻戶曉的至理名言讓豌豆也變得家喻戶曉了。豌豆搶了一個小孩的手表被抓到，孩子的父親衣冠楚楚，斯文并沒有讓孩子的父親高抬貴手，連續掌摑使得豌豆變成紅豆。豌豆在心里忍著也認命著，自己被人抓住了，就沒什么好說，可偏偏衣冠楚楚的孩子父親氣沒撒夠，要豌豆把自己脫個精光，自取其辱。豌豆當然不肯，掙扎著要跑，跑卻跑不掉，眼看就要衣不遮體，激憤之下，從身邊胡亂抓起東西就往男人身上扔。一時間小石子大石子，樹枝木板齊飛，混亂中豌豆摸到了堅硬并且讓他感到安全的東西，想也沒想就朝男人頭上砸去。

這一砸，豌豆就被砸進了監獄。

記憶的回溯讓刀疤鬼鼻酸眼痛，讓他想起自己曾叫過豌豆，讓“豌豆”這個詞千滋百味。刀疤鬼摸著臉上的疤，讓記憶停止延續，后半生的故事自然有，也自然只能發生在這里。刀疤鬼嘆了口氣，將臉仰起來，努力不讓脆弱乘虛而入。

鏡頭下的魏亞是蒼白的，病號服大大地圈著他，讓他像被裝在麻袋里。他與兩個月前相比，似乎縮小了一個型號，他的縮小是緩慢地，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變化，但這并未讓人們把他的消瘦跟自己聯系起來。

“看來這個家伙還是適合在監獄里，我記得他沒出獄時看著氣色更好。”麻子臟覺得自己的幽默很高級，得意地朝鬼基佬和刀疤鬼仰著下巴。

“全球關注的AI預測殺人犯魏亞今日現身封平第一醫院，據醫生透露，魏亞精神狀態極其不穩定，多次出現歇斯底里，摔東西等具有暴力傾向的行為。一時間，輿論四起，重新讓魏亞回到監獄的呼聲越來越大。今天，我們有請封平第一醫院羅醫生與大家進行深度交流……”

“果然AI技術不能小看啊。”麻子臟撓著頭，頭皮屑像雪一樣飄起來。

“據說AI預測魏亞的殺人行為將會提前，原本預測是在五十歲，結果……”鬼基佬搖搖頭。

“這結果還能改變？前所未有……恐怕這一次魏亞得回監獄了。”

“你這消息靠譜嗎，有沒有聽說是什么時候殺人，在哪殺人，殺的是誰啊？”

“這就沒聽說了，預測技術還沒先進到這個程度，就跟21世紀的天氣預報似的，它也測不出來哪片云多哪片云少啊。”

“現在基金會還沒有放棄，他們妥協了一步，希望魏亞在預測殺人的時間范圍內回到監獄，之后再出獄回到正常生活。”鬼基佬滔滔不絕地講著他知道的信息。

“開什么玩笑，當監獄是他家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麻子臟撇撇嘴，一臉不滿。

魏亞聽了太多別人的指責，說他讓太多人感到不滿。

夜晚是魏亞唯一可以喘息的時候，窗戶打開通著風，雙手雙腳都暴露在風里，讓寒冷靠近體溫，讓自己清醒。

早上一群人聲勢浩大地跑來“看望”魏亞，以記者為主力，拼命向他扔著炸彈，然而魏亞無話可說。是該承認自己有暴力傾向，還是解釋自己生氣的原因，是放低姿態承認自己不能有情緒，還是辯解自己沒有危險性。會有人真正聽他的嗎？

魏亞將鎮靜劑藥片數了數，數字正好。按下手邊的直飲水按鈕，接一杯清水，一并飲下。冰涼的液體緩慢地澆滅了喉嚨的火焰，他像泄氣的皮球，把身體里的空氣全部吐出，終于干癟地癱在床上。

眼前閃閃發亮的虛擬屏再度出現，馬麗焦急的臉直對著魏亞。

“吃過藥了嗎？今天怎么樣，在醫院有發生什么事嗎？”馬麗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魏亞點點頭，又搖搖頭，目光與馬麗交接的片刻，他說：“我……我想回監獄。”

馬麗的表情沒有變化，“我知道，你放心，我們先妥協一步，你在監獄不會太久，之后還可以出來的，要有信心！要好好表現！”

魏亞搖搖頭，“謝謝你，謝謝你們，一直以來你們為我奔波抗議，是我太沒用了。”魏亞的眼淚流淌起來，似乎像壞掉的閥門無法關上。

“你千萬別自暴自棄，你比別人都善良都值得自由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馬麗的聲音哽咽了，“我知道你現在壓力很大，只要撐過去就好了，積極配合治療，知道了嗎？”

魏亞還是搖著頭：“人們永遠不會忘記我的，也永遠不會忘記我是犯人的事實。”

馬麗提高了聲音，“你不應該被外界的聲音左右，你不能被他們打敗！你尤其不能辜負基金會的付出和希望！你應該自由地活著，還要活得更好更精彩，讓所有人都后悔他們的決定！”魏亞沉默著，馬麗繼續慷慨激昂地說：“你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你的成功很有可能改變AI預測技術的應用，甚至改變法律！基金會已經為此做準備了，為那些蒙受不白之冤的人討一個公道！”

“我累了。”魏亞用手捂著臉，“我真的累了。”

馬麗嘆了一口氣，“早點休息吧。”然后從虛擬屏里消失了。

魏亞像一枚炸彈，重重砸在床上。白色的被子被他拉到頭頂，消毒液的氣味混合著疲憊讓他進入黑暗的沉眠。

“全球關注的AI預測殺人犯魏亞將于今日重回監獄，我們的記者現在正在押送現場。大家可以通過屏幕看到，說是押送，其實只是形式而已。由于魏亞主動申請重回監獄，并且在前天召開新聞發布會，誠懇表達了自己重回監獄的希望，也希望通過此舉減少公眾的擔憂。”

“我們的現場已經被人群圍得密不透風，魏亞此舉可以說讓非常多的反對聲小了下去，魏亞再度出獄的可能性將大大增加。這究竟是魏亞的權宜之策，還是他真實的希望，我們只能拭目以待。”

魏亞低著頭在人群中走著，距離押送車還有很遠的距離。人群被警衛嚴密管控，可還是有很多人不斷推搡著，人墻搖擺，被圍成的圈時大時小。人墻中掛著無數橫幅，上面寫著“魏亞，加油！”魏亞用余光可以看到，紅色的條幅像血液一樣流淌著，加油像一道圣旨。

馬麗跟隨在魏亞旁邊，作為基金會的代表，她為魏亞爭取了出獄機會，又為魏亞的光榮使命付出了心血，她強烈要求一路護送魏亞入獄，無論是儀式還是實質，“這都將成為基金會光榮的符號！”馬麗如是說，便也如是做。她不斷通過社交媒體制造輿論，不斷走程序申請這光榮的使命。最后，成功達成了自己的心愿。

馬麗在魏亞身邊簡直幸福得難以言喻，她的眼睛放著光，激動地環顧四周的人群，朝著她的戰友不斷揮手。基金會的戰友們也激動起來，他們開始晃動手中的橫幅，整齊一致地喊著：“魏亞，加油！”

魏亞低著頭，他的余光瞥見閃閃發亮的馬麗，她覺得自己像個天使，不，應該此刻的馬麗是救世主。

馬麗忽然拉起魏亞的手，讓他朝著戰友們致敬和感謝。“魏亞，今天這一刻你要永遠記得！我們永遠站在你這邊，請你也要為我們而戰！”

魏亞感覺自己的手被鉗制，像一個娃娃被夾子從機器中提起，手臂的部分不再屬于自己，連同整個身體，都不再屬于自己。

尷尬的笑一旦留在臉上，應對人群也就惶恐不已。魏亞無論怎么控制自己的表情，都覺得自己無比滑稽。為什么大家都愿意看自己出丑呢？魏亞掙扎著，低下頭，像是在懇求馬麗，“我……我害怕……讓我安靜地走吧。”

“害怕？！你害怕什么！有我在這里，誰都不能把你怎么樣！你看看我們的戰友，我們的同胞，大家都在保護你！堅強一點，不要這么軟弱！”馬麗鄙夷的眼神像一道閃電，擊中了魏亞，也擊垮了魏亞。魏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像變色龍。他閉上眼，用盡力氣去掙脫馬麗的手，馬麗，用盡力氣死死抓住，像抓住一種勝利，一種不可放下的榮耀。

片刻，魏亞像脫韁的野馬，迅速奔出，腳步飛亂而快速地扎入人群。人群像見到炸彈從天而降，紛紛向四周退去。一時間，他如追擊潮水一般逼開一條道路。

警力迅速追擊，人群卻不再向前。魏亞沒跑多久便被堵截在一旁的花叢中。他的世界已是天旋地轉一片草綠，新鮮的綠色塞入嘴巴，味道讓他想起了春天剛來時的喜悅。

“讓我跟他談談！”馬麗激動地朝著警察大喊。“求你們，讓開一點，他會平靜下來的！”

馬麗撲到魏亞身邊，抓著魏亞的臂膀拼命搖晃，“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發瘋！我們為了你付出多少心血！你為什么要這么對待我們！”

“是你們瘋了！是你們瘋了！”魏亞臉色蒼白，嘴唇一絲血色都沒有，他不斷重復著這句話。魏亞的目光落在遠處的人群，人們像僵尸，戰戰兢兢地朝他走來，卻步履不停。

“你給我聽著，你不能這樣！你跟我走！跟我走！”馬麗激動地拉扯著魏亞，仿佛要把這個壯舉進行到底。

魏亞瘋狂地擺脫著馬麗的拖拽，當警察舉起槍時，魏亞抓起綠叢中唯一堅硬的石頭，朝馬麗狠狠砸了下去……

刀疤鬼從床上躍起，他做了個噩夢。

“該死的，怎么忽然夢到了那一年。”刀疤鬼心跳加速，他再次看向自己的雙手，仿佛上面還沾著當年的血。

刀疤鬼深呼吸，再吐氣，可是心里卻越來越慌。

“全球關注的AI預測殺人犯魏亞終于露出兇惡面目！對基金會代表馬麗痛下殺手……”

“全球關注的AI預測殺人犯魏亞在今日遣送回獄的路上，砸傷基金會代表馬麗，現場一度混亂，請聽我們的記者進行現場報道……”

“全球關注的AI預測殺人犯魏亞已于今日行兇，再度證明AI預測技術的先進！”

刀疤鬼望著虛擬屏，大腦一片空白。

“我就說嘛，這么厲害的技術怎么可能出錯呢。魏亞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對自己的恩人都痛下殺手，真的不是人啊！”麻子臟幸災樂禍地笑著。

“基金會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后面的大戲不知道會怎么上演呢。”

“你們說，魏亞會怎么樣？”

“當然是死刑了，這可沒有改造余地了。”

“據說基金會要人人血書，給魏亞最殘酷的懲罰呢！”

麻子臟撇撇嘴，“嗨，可不嘛，魏亞拿著石頭一頓亂砸，還好警察上前制服。要不馬麗就沒命了……魏亞真是毫無人性，沒有馬麗他能出獄嗎？”

“他不是有精神病嗎，說不定不會判死刑呢哈哈。”

虛擬屏開始回放馬麗陪護魏亞的全過程，雖然很難聽清兩個人在說什么，但是兩個人的表情卻深深地刻在刀疤鬼心里。

風從窗外吹來，虛擬屏跟著晃動。晃著刀疤鬼的眼睛像挨了刀一樣疼痛，刀疤鬼的眼淚，沿著刀疤起伏著，流淌著，無聲滴落。

“這個鬼，哭什么，瘋了吧？啊？”麻子臟上前按著刀疤鬼的肩膀驚訝地問。

“快收起你的眼淚，這讓別人看見你就完了。”鬼基佬趕忙站起來朝窗口望。

刀疤鬼低下頭，胸腔好像刮起了臺風，涓涓的眼淚喝著好苦。麻子臟一把抱住刀疤鬼的頭，整個房間都安靜了，只有胸腔的臺風，肆無忌憚地刮著。

魏亞的死毫無懸念。

他必須死，為基金會的心血所謝罪。

他必須死，為國民的憤怒所謝罪。

他必須死，為一個生命的逝去所謝罪。

魏亞的死是隱蔽的，懺悔卻是公開的。

“你承認對馬麗行兇，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并且希望她死，是嗎？”

“是的。”

“你承認AI預測技術的成功，自己的失敗，是嗎？”

“是的。”

“你承認你命該如此，并且毫無怨言是嗎？”

“是的，這是我的天命。”

無數虛擬屏閃閃發光，有著無數張魏亞的臉，冷漠和戾氣從他的眼神里射向世界。

“哼，殺人犯就是殺人犯，自以為是總會釀成悲劇！”獄警在一旁搖著頭說。

黑夜浮動著無數魏亞的臉，填充著鬼基佬和麻子臟的心，填充著整個城市，整個街道。填充，讓人沒有喘息的余地，他們沉默著，是贊同還是同情，沒有人知道。

但，只有刀疤鬼知道，魏亞抬起頭的眼神，他語氣中那一點不甘，他口中的天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