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逸不太喜歡接受采訪,在鏡頭前也少語。習慣用肢體表達的人,大多如此。文字所界定的意向,往往限制了肢體的豐富性。唐詩逸打了個比方,一朵花,一輪月亮,寫成文字,讀者馬上就會聯想到香氣,或者皎潔的光。但如果把這些和文字綁定的東西都拋棄,同樣是一朵花,一輪月亮,她想怎么跳都可以,可悲可喜,可甜可苦,肢體的豐富性馬上就展現出來了,觀眾感受到的花和月,亦千差萬別。
文字所能表述出的她,只是溪流中的一捧,瀑布中的一道,大海中的一滴。
2月份《乘風破浪的姐姐》聯系到唐詩逸的時候,她沒怎么想就答應了。
名單公布當天,直接沖上熱搜第一,微博上對她的出現各種評論:有比喻“仙女降維打擊”,也有質疑“國家歌劇舞劇院首席為什么要上電視綜藝”。事實上,“下凡”是古典舞舞者這幾年有共識的方向。為了吸收新的觀眾,將觀眾引流回劇場,一批拔尖的藝術家從劇場走出來,到電視綜藝節目里。唐詩逸也不例外,她在2013年就參加了《舞林爭霸》,決賽時一支《甄宓與曹植》驚艷四座,很多觀眾因此認識了這個超凡脫俗的舞者。
但唐詩逸答應參加《乘風破浪的姐姐》,原因不止于此。“想看看自己更多的可能性,在古典舞之外,尋找一些新的舞臺形式。”她期待在新舞臺上發生碰撞,最好是出乎意料的那種。《 乘風破浪的姐姐》的舞臺形式輻射多元,從女團到樂隊,甚至搖滾和說唱,姐姐們每次公演選到什么表演形式,都是未知數。對唐詩逸來說,這些都是沒有推開過的門,帶著未知的新鮮感。進節目組后,唐詩逸只在初舞臺跳了拿手的古典舞,“古典舞是我最原始的樣子,我最擅長的舞臺,也是我跟大家打招呼的形式。”之后,完全脫開束縛,玩了起來。

唐詩逸自認玩得最酷的一場,是和于文文、趙夢幾個人一起改編《你的樣子》。小團隊要做樂隊表演,唐詩逸以前沒碰過樂器,在備戰時才開始學打手碟,“以前跳舞,我都要有十足的把握才上臺,但我對樂隊真的沒有什么把握,更不要說樂器了,幸好有她們可以一起。”
但在一個個隊友身上,唐詩逸找到了想要的碰撞,每個姐姐有自己的專業,對舞臺數十年的理解力,靈感層出不窮,一句聊天,一個動作,都會激發出全新的點子。經過反復思考,最終決定將手碟與舞蹈結合,以舞蹈串聯起整只歌曲。《 你的樣子》 最終舞臺的呈現特別炸裂,唐詩逸帶著手碟在開場一段獨舞,將舞臺分隔為雙空間,一靜一動,一虛一實,她以舞銜接兩個空間,如吹拂在水面上的風,化有形于無形,不僅沒有破壞樂隊的熱烈氣氛,反而增加了一層古典舞表達,讓曲子變得更立體。“感覺太美好了,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把光彩放出來,這是最棒的演出狀態。”
節目結束了,唐詩逸的曲庫還在循環播放那幾支歌,《你的樣子》、《霧里》、《佳人》、《給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和《有嗎炒面》。其中有幾首,選曲的時候她沒什么感覺,聽多了,反而越來越入迷。
喜歡上舞蹈,也是這么一個慢熱的過程。
唐詩逸小時候愛動,總有用不完的精力,業余的興趣班學得不少,但只有舞蹈長時間堅持了下來。
6歲正式學舞,啟蒙老師上了幾節課,就看出她是塊好胚子。身形纖細,手長腳長,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對音樂有悟性。悟性這種東西很難用量化的數據和指標解釋,同樣是一連串舞蹈動作,其他小朋友花十分的力氣才做得完,唐詩逸花六分就能超越。接觸過藝術的人知道,舞蹈是一種高效的表達,努力可以提升一部分技術,但是當藝術達到一定的高度,技術的重要性就會開始遞減,進入拼個人天分和感悟力的階段。
事實證明,唐詩逸有天分加身,又肯努力、有悟性,她的專業之路成績非凡:2002年被北京舞蹈學院附中錄取,年年專業成績第一名,拿到“桃李杯”古典舞少年組金獎;之后進入北京舞蹈學院古典舞系,幾年后再拿“桃李杯”青年組古典舞金獎;在中國歌劇舞劇院成為專業舞者之后,唐詩逸又收攬了荷花獎和文華獎。短短幾年間,她集齊了中國舞蹈界全部有分量的大獎。

“很多人會問我,學舞是不是很苦。現在回憶起來,練基本功那幾年應該是不容易的,但我當時怎么就不覺得苦呢?”
回想高中畢業前,第一次參加“桃李杯”,唐詩逸暑假一邊準備高考,一邊集訓備賽。火燒火燎的七月,清晨爬起來練完一個半小時的基本功,整套體操服就都浸透了,甚至夸張到鞋都能濕一半。很多其他舞者會把那段魔鬼集訓比喻成“恐怖片”,但唐詩逸全不覺得多難熬,日復一日的枯燥重復中,她專注地摸索肢體的表達路徑,如尋找桃花源的打魚人,心中一片清明。
“舞蹈不是一個認知的事情,不是背下來就能通過的考試。每天的基本功課,都是學習如何運用肢體,然后把肢體本體的形態美呈現出來,但在舞臺上,能觸動人心的,不只是那些優美的造型,炫目的旋轉和優美的跳躍,更是通過這些傳達出來的舞者本身真摯的感觸和理解。”她說,“舞蹈像花,它是會開會謝、會動的風景,你站在月下,看一朵花開,你心里浮現什么,跳出來就是舞蹈。舞蹈是人的內心流動通過肢體外化的表達,是面對萬事萬物全部的理解。”

小時候練舞,唐詩逸很少哭。大概因為舞者和普通人比起來,痛感比較低,她從小就習慣忍受生理上的疼痛,腳趾水泡,摔倒淤青,肌肉緊張拉傷無法動彈,甚至手和腳都骨折過。
反倒是20歲進入中國歌劇舞劇院,上了臺,唐詩逸變得容易落淚。扮演過的女性角色,常常會給她帶來情感沖擊。
“有一幕戲,我每次演到都會哭。那是舞劇《昭君出塞》的尾聲,昭君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她披上當年出塞的紅斗篷,獨自走進大漠。瑩瑩孑立,環顧四周,陪伴她一輩子的所有人都已經離開。兩行鴻雁從她頭頂飛過,仿佛開啟逆流的時間,昭君眼前又走來了一個個故人,大單于來了,然后香溪、衛疆向她走來,最后小單于也大步踏來,陪她出塞的千軍萬馬,歸攏到她身后。” 看盡漢宮衣,心知更不歸,欲問塞南事,年年鴻雁飛。昭君掏出懷中保存了一輩子的錦囊,將其中保存的一抔土撇向空中。“那一刻帶給我的震撼,無法用言語形容,昭君經歷了漫長的人生,用自己無法主宰的命運,承載了親情、愛情、友情和家國情。我無法想象她作為一個女子,如何在那個時代過完自己的一生。”

唐詩逸盡力將這種情感沖擊的能量,通過舞蹈肢體傳達出去。古典舞留給大眾的印象,或者還停留在視覺階段“純粹的美”。但是,再唯美、再精致的古典舞,如果無法跟臺下的觀眾溝通,就如同失去靈魂的木頭美人,無法被觀眾記住,更無法活在當下的劇場。唐詩逸很在意人物和觀眾的情感連接,無論是演繹王昭君還是洛神,她都需要角色活出“人”的表達。
“今年下半年的巡演除了《昭君》,還有另一部戲《記憶深處》,這部劇是站在多維的角度走入南京大屠殺這一歷史事件,呼吁大家珍惜生命。和其他古典角色相比,張純如其實離我們更近,我們現在還能近距離了解到關于這次事件的記錄,能看到張純如一襲白衣長發的照片,對這個角色的體驗也更真切。我看過她看過的照片,了解過她了解的史實。某種程度上,我已經不是在飾演,就是在和觀眾一起經歷。”白衣的張純如,站在巨大的黑色背景前,無數苦難的人打她身邊潰走,她想伸手幫忙,卻抓不住其中任何一個,災難像山一樣壓在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演出的時候,很多觀眾看到唐詩逸的表演,都忍不住伸手抹淚,即使沒有親身經歷,觀眾也會從她的舞蹈中,感受到那種絕望。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里,也留存了舞劇《記憶深處》的視頻以及張純如的“血衣”,留下了她帶領無數靈魂發出的吶喊。

演過的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角色,在唐詩逸身上留下很多碎片的東西,觸動著她。想象另一個人的一輩子,讓唐詩逸看清自己的內心深處,更好地理解自己,她心中翻涌著表達欲。
2016年,唐詩逸編排了自己的個人舞蹈劇場《唐詩逸舞》。她抽取了三首詩歌《春江花月夜》 《長恨歌》《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行》集合成篇,自己作為引子,穿越其中,描繪夢中的大唐盛世。這次編舞,唐詩逸大膽抽掉了古典舞最基本的故事結構,借用現代舞的方式,從肢體和動作去體現唐代的文脈。或許觀眾從沒聽說過這三篇詩,但她的水袖、她的劍氣、她的每一個舞段每一個靜態都充滿了古典舞的韻味,所有舞動都體現著真正的中國元素。
“舞蹈不只是拿來講故事的,它應該有更大的作用。所以我用了古典舞的形式,但又不完全在古典舞表達的故事框架內,我認為這是古典舞向前走了一步。”
唐詩逸是個古典舞者,但她并不守舊。
“我被大家關注到更多是在舞臺上,飾演的角色也是古典人物較多,像‘洛神和《孔子》里的‘妃整體感覺都是比較‘仙比較美,偏含蓄內斂的表達,而古典舞這種時間和空間上的意韻悠遠以及仙女般的呈現,多少沾著點兒古人的光。”從劇場出來,她也是個真性情的小姑娘,喜歡音樂,喜歡旅行。和所有年輕人一樣,她也上網沖浪,偶爾會點開自己常年掛在舞蹈區熱門榜上的舞蹈視頻,對著彈幕里一水的夸獎偷笑。
她時不時把頭伸出水面,看看外面的世界。舞蹈劇場也好,《乘風破浪》也罷,甚至參與拍電影和游戲概念設計,唐詩逸一直在古典舞的范疇里尋找更新鮮的觸發點。
“作為一名舞者,我沒有想過要在舞臺上堅持多久。舞蹈就像吃飯睡覺和喝水,是每天都要做的事情。誰又會預計自己這輩子要吃多少天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