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邀明月的女孩

馬亞偉

母親對我說：“燕子媽去世了，燕子都沒回來，唉！”我“哦”了一聲，不由得回憶起那個眼睛里總是閃著光的玩伴兒，那個曾經邀天上明月的女孩。

燕子是我的鄰居，比我大五歲，但我們倆能玩到一起。小時候，年齡差像鴻溝一樣難以逾越，誰都不喜歡與比自己小的孩子玩，可燕子就是喜歡我。她帶著我滿村子跑，有時候還跑到村口對著茫茫遠方大聲喊話，恨不得能長出一雙翅膀。向往遠方，大概是女孩的天性吧。

孩子跑了一整天，晚上也不閑著。燕子拉著我在胡同里跑來跑去，硬是把胡同轉出迷宮的趣味。小時候，快樂很簡單。夜風蕩漾，月色朗照，燕子突然抬頭沖著夜空的一輪滿月大聲喊起來：“月亮，你怎么那么大那么亮？你陪我們一起玩好嗎？”我小時候對日月星辰這類事物不感興趣，覺得它們不過是這個世界永恒不變的背景，我的興趣都在花草蟲蝶之類的東西上。燕子突然對著月亮唱起來：“月亮走我也走……”我看著燕子對月高歌，覺得她像發魔怔，讓我心里有點慌。

回到家，我跟母親說起燕子與月亮的“交流”。母親淡淡地說：“眼里有月亮的小孩，心比天大。”

六年之后，燕子考上了大學，是我們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她的父母興奮得恨不得昭告天下，她家接連幾天大擺宴席。鄰居們都說，將來燕子要接父母去大城市住大樓房，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燕子父母每次聽了這樣的話，都笑得合不攏嘴。我很納悶，同樣的話我都聽過一百遍了，為何她的父母每次都像第一次聽到一樣，保持著絲毫不減的亢奮。

燕子上大學前的晚上，我和她坐在她家院子里乘涼。我們面前的茶杯里有涼白開，她忽然端起杯子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然后她又哈哈地笑起來：“哈哈，還有一個你呢！”月光泛在杯子中，光影晃呀晃的，空氣中似乎有了浪漫的味道。我只聽說過邀月光下酒，邀月光入茶，像燕子這樣借月亮把一杯白開水品出滋味的還是頭一回見。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出現了一股出國潮。我做夢也沒想到，出國潮會與農村人有什么關系。可燕子回家后，對我說：“我想出國。”那時候，流行一個“梗”：“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我聽了燕子的話，脫口而出：“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嗎？”燕子笑了，仰望著夜空說：“我就是想看看外國的月亮到底是不是比中國的圓。”

“到時候你就看不到中國的月亮了。”“沒關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聽說有時差，外國的月亮跟中國的月亮不會同時升起來。而且，月是故鄉明。”“沒關系，外國的月亮也是升了落，落了升，哪里的月亮都一樣。”一場關于月亮的討論，像夜色中的密語，帶著幽深的色彩。

燕子終于如愿出國了。后面的故事，我就不知道了。這些年里，我沒有跟燕子聯系過，她的家人跟她聯系也極少。她的父母沒被接到大城市住大樓房，他們一輩子都守在鄉村。聽說燕子在國外過得一般，那時候有部叫《北京人在紐約》的電視劇，我看電視劇的時候，總想到燕子。

至今我都沒有燕子的消息，她一直未曾回來。直到她的父母去世，她也沒回來，難怪我母親要“唉”一聲。燕子像一粒塵埃，被時代的浪潮裹挾著，流落到遙遠的異國他鄉。在那里，她依舊是渺小的塵埃。我總想，如果燕子不離開，她的人生有一百種可能，生活也可能有一百種軌跡。她工作，生活，在父母面前盡孝，做普通人該做的事，而如今，她在另一方天地里喜怒哀樂著。喜怒哀樂的內容可能不一樣，但感受是一樣的。每個人的天空都只有一小片，不是在這里，就是在那里。其實，在哪里不一樣呢？人的一生有一百種可能，唯有月亮，亙古不變，永遠是最初的模樣。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