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娟
一
“阿萍啊,今年姐年三十兒可能又回不來了,你去車站幫姐接下妮子行不?”
“姐,你咋又不回了!這都第五年了,娃娃們也想你了!”小姨的嗓音真是比小區樓下保安的大喇叭還強上幾倍。
“姐也想,可是—可是姐也沒辦法啊……”
“行!姐你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妮子!”
這通微信電話,只有二十四秒。
二
媽高考那年,媽說,她窮怕了,立志要去大城市看看,成為一個金牌銷售;小姨卻不這么想,她覺得小城市里安安穩穩的日子也不賴,不想一輩子勞碌奔波。后來,媽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一本大學,學了夢寐以求的營銷專業;小姨也如愿留在了小城,結婚生子,生活循規蹈矩、平平靜靜。
媽離開那天,小姨用紅頭繩綁著兩個麻花辮兒,穿著一雙老式布鞋,左手提著一只舊木箱子,右肩上還扛著一床蛇皮袋裝著的棉被。汗珠從發尖落下來,在滾燙的地面上濺出幾朵水花。
把行李送上綠皮火車,小姨從衣服袋子里掏出一個紙包,把包裹的報紙一層一層剝開,里面竟是一沓錢。“這里一共四塊八毛二分錢,我攢的。姐你拿著,咱家沒啥錢,好歹—好歹窮家富路嘛。”小姨咯咯地笑著,嘴角微微顫抖。媽看著皺巴巴的一沓錢,淚,到底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她握著小姨的手說:“照顧好自己,照顧好爸媽,有啥困難一定給姐打電話。”而后便快速地轉過身,上車了。
陽光燦爛,汽笛長鳴,姐妹兩個,一個奔赴了遠大的夢想,一個追求了安穩的生活。
三
我家住在瀏陽河邊,去年春節,我們選擇了就地過年。天下著蒙蒙細雨,家里沒來客人。晚飯的時候,爸做了一大桌子菜,剁椒魚頭、紅燒肉、小炒黃牛肉、西紅柿炒雞蛋等等,還開了兩瓶紅酒。我們一家五口吃得很歡。
快八點的時候,媽的那瓶酒已經見了底,她索性拿起爸的酒瓶猛地往嘴里一倒,頗像要滅火的架勢。“別喝了媽,你醉了。”看著她潮紅的雙頰,我一把奪下了她手中的酒瓶。“妞兒,你給我,我沒醉—沒醉。”可我知道,她醉了,醉在了她塵封多年的久遠的回憶里。
媽忽然拉起我的手,說:“我上大學以后,就沒向家里要過一分錢了。”她告訴我,“我是從窮鄉僻壤里出來的,經常一天就吃兩頓飯,吃饅頭、白菜。那時候,同學都喜歡吃學校門口的粉,兩塊五毛錢一碗,可兩塊五毛錢是我一天的伙食費,我經常饞得偷偷抹眼淚。可直到畢業,也就你爸請我吃過一回。”這事媽跟我說過多次。后來,我們一起嘗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粉店,媽卻總說與那碗牛肉粉差了十萬八千里。
“那時候通訊沒有這么發達,也沒有手機,沒有微信。長途電話費很貴,為了省錢,我一個月才給家里打一次電話。”媽說著,揮了揮她手里的手機,屏幕亮著,是跟小姨的對話框。
“過年也不回去,為了省點兒車錢。從學校到家,要轉四趟車,來回能省大半個月的生活費呢!就是—就是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挺孤單的。”她轉過頭,看向窗外平靜的河水,眼里的深邃滄桑,或許就是歲月刻下的痕跡。我也隨著她的目光望去,河堤旁的路燈下有個女孩兒在徘徊著,背著一個破舊的藍色帆布包,與她身旁偶爾幾輛疾馳而過的車顯得格格不入。
“整整四年啊,為了最初的夢想,我硬是咬著牙堅持下來了。”她拉著我的手突然收緊,把我弄得有些疼,她停頓了幾秒,說道:“妞兒你知道嗎?萬家燈火,卻無一盞為我而留。”她的淚滑落在我的手背,像冰冷的針。
我總覺得“夢想”是一個如煙花般璀璨浪漫的詞語,也不明白父母為什么總想讓我在離家近的地方上大學。那一刻,我的心好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爸從廚房里出來,愣了一秒,而后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一手端著切好的水果拼盤,一手拉起媽往客廳走。“走走走,春晚快開始了!”爸輕輕說道。
窗外霓虹初上,萬家燈火依舊。
四
這些年來,媽總是很忙。在家時,微信提示音總響個不停,信息一條接一條,電話一個接一個。
我對媽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的微信。周末去游樂園玩兒時,她在回消息;家庭聚餐時,她在回消息;甚至給妹妹喂奶時,她還在回消息。電話那頭兒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但我知道,他們能給我們很多很多的錢,能讓我穿好看的新衣服,吃昂貴的西餐,上最好的貴族學校,甚至是出國旅游。
后來,我和爸一起去過許多地方。去草原騎馬飛奔,感受風呼嘯而過的驚險刺激;去南海潛水,細品海底世界的奇美壯觀;去故宮游覽,觸碰歷史文化的溫柔厚重……但這一切的時光里,都找不見我媽的影子。在她的世界里,好像就只有工作,只有回不完的消息和接不完的電話,只有她的微信里,我永遠不會認識的劉總、王總、張總、李總……
我上高二那年,小妹妹出生了。一個月以后,我被查出了嚴重的抑郁癥。本就搖搖欲墜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媽媽的微信終于安靜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整日的愁眉苦臉、悶悶不樂。在工作中,她永遠是那樣的驕傲自信。可面對生活的重重關卡,她卻像個孩子般手足無措。那段時間,爸因為項目危機在外地出差,微信電話是爸媽溝通的唯一方式,每天晚上的互相吐槽、互相安慰成了他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甜。
“我想過好多次,要不要辭職。”后來,媽告訴我,她覺得自己沒能擔起對家庭的責任,三個孩子一個也沒照顧好。“可是我用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屈辱和白眼,才從山里爬出來。為了夢想的職業和生活,我拼盡了全力。就這么放棄了,我不甘心。”
像之前無數次一樣,媽咬著牙挺過了最艱難的一年。那一年,她像是老了十歲。
那日,雨后初霽,媽涂上了正色的口紅,一身職業裝,不慌不忙地邊回著微信,邊關上了家門。
五
臘月二十八,我拎著行李箱到了老家的車站,小姨和妹妹們很熱情地把我接回了老家。
吃過飯,外婆安排我今晚睡小姨隔壁的房間。從小在城市里長大的孩子,多少不太能適應農村里寒冷且邋遢的環境。夜里,我輾轉難眠,便開著燈看書。
“叮—”一聲手機提示音劃破了夜晚的寧靜,我拿起手機,打開微信。
“我看你的燈還亮著,還沒睡嗎?”是小姨。
“嗯,睡不著。”
“妮子,今年上大學了吧?真好,姨就沒上過大學,一輩子啊,就鎖在這片黃土地上嘍!”
“你會后悔嗎?”
“哪能呢,也挺好。雖然苦點兒,也累點兒,但不用像你媽一樣,那么多事情。我每天下下地、帶帶娃兒、打打牌,生活也不賴。”
“可是,你當時明明有機會上大學。”
“那時候窮,家里只能供一個。你媽考上的是一本,我考上的只是大專。她又愛讀書,敢想敢拼。我呢,只想嫁人生娃,過安穩日子。”語音消息的最后,小姨長嘆了一口氣。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知道,每個孩子的心里一定有個大學夢。
“嗯,不后悔就好。夢想也好,生活也好,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我以后一定多跟你說說,睡吧!”我用一個“晚安”的表情包結束了聊天。
其實,我知道小姨不是外公外婆的親生女兒,她是外婆上山砍柴時撿來的棄嬰。外婆一家把她當親生女兒一般帶大,供她吃飯、讀書。那時候,外婆一家為了撫養小姨,全家住進了后山濕冷的山洞,那里雜草叢生,常有野獸出沒。而他們這一住,就是八年。
窗外,繁星璀璨,每一顆,都是那樣耀眼。
六
臘月二十九中午,爸媽突然坐著舅舅的車回來了。外公外婆和小姨都很開心。媽給了弟弟妹妹們一人一個大紅包,半小時后,他們又去買了大包小包的零食和煙花,每個孩子的臉上都掛著陽光般燦爛的笑。
大年三十中午,外公在碾豆子,準備給我們做豆腐腦兒;媽、舅舅、舅媽在廚房準備豐盛的年夜飯,雞鴨魚肉應有盡有;爸成了孩子王,帶著一大群小孩兒嬉笑打鬧;外婆和小姨在沙發上烤著火,嗑著瓜子看電視;我坐在窗邊,邊讀書邊享受著這份難得的熱鬧……
吃完年夜飯,一家子都湊在電視旁邊準備看春晚,門外鞭炮聲震耳欲聾。我卻突然發現媽把小姨拉到了一邊,神神秘秘的,我便悄悄跟了過去。
到了房里,媽掏出一個紅包塞到小姨手里,說:“這些年委屈你了,又要照顧孩子,又要照顧爸媽,太辛苦了。要不是你當年把讀書的機會讓給了我……”
小姨馬上打斷了媽的話:“姐,你別說了,當年念書的機會本來就是你的。我不愛念書,成績又不好,現在這樣挺好的!”她的身材早就走了樣,肚子上的“游泳圈”有了整整兩圈兒,雙下巴不知道有了多少層,衣服已經洗得看不出本色,還用紅頭繩扎著兩個麻花辮兒,穿著大紅的裙子。
“是姐對不起你,害得你十幾歲就嫁人生子。”媽握著小姨的手有些顫抖。
“姐你說啥呢?咱們當年不說好了嗎?你去追求你的夢想,我過我的安穩日子。再說了,你現在這么累,我可不行!”小姨攤開手笑了笑。
“行!姐只希望你開心就好,開心就好啊!有什么困難一定跟姐說,別瞞著,聽見沒?”媽又囑咐道。
“知道啦,知道啦,姐別擔心!快去看春晚吧。”
我轉身離開,客廳里是大人和小孩的歡聲笑語,窗外是璀璨絢麗的煙火。小姨抱著孩子,我悄悄坐在了媽的旁邊。她的手機突然亮起:“丹姐,合同簽了。”
萬家燈火,總有一盞,為你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