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靜
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偉大詩人之一,木心先生曾說,若把中國古代文學比喻為“塔”,那么那些在文學史上留名的文人在塔中皆有一席之地,而陶淵明卻是在塔外自得散步的人。他安貧樂道、崇尚自然,創作了大量詩歌,留下無數讓人贊嘆的不朽篇章。他的人格魅力和人生范式備受后人推崇,其田園詩至今仍是中國文人尋求另一種寄托情思的方式;其飲酒詩寫他遠離仕途、對理想的堅守,寫他對生命意義的守護,寫他生命意識的覺醒。“酒詩的真正成熟,始自陶淵明。”自此,酒被陶淵明賦予了不同的意義。飲酒詩作為詩歌創作中的一種獨特主題,呈現出勃勃生機,為后世文人所看重,紛紛入詩。
陶淵明的飲酒詩除我們所熟悉的《飲酒》組詩,還有《止酒》詩、《述酒》詩這些在題目中就言明的“酒”詩外,還有一些題不言酒,但實際內容是飲酒和飲酒相關的詩歌創作。他結合自身經歷和生活,通過飲酒詩展現生活的各個方面,有親自躬耕田園的辛苦和豐收的喜悅,有沉浸于歸隱的幸福自適,也有晚年生活困窘的痛苦。在其所表現的思想內容背后還反映了他對人生的抉擇和思考,折射出他在歸隱田園后,借酒言志的高尚情趣和獨特的人生觀。本文則是通過對陶淵明飲酒詩的解讀,來深層次地探討其蘊含于飲酒詩中的人生觀。
陶淵明曾祖陶侃功勛彪炳封為東晉大司馬,其父也曾做過縣令,他雖然出身于家族沒落之際,但在先祖功績和家世儒學的影響下,自小就有著“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用世之心。但他當時所處的東晉末年戰亂不斷、政權混亂、權力更迭頻繁,在這樣的處境中,沒有雄厚家族勢力在官場支撐的陶淵明只能沉居下僚,但為了少年“猛志”和家人生活,他“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只能在黑暗、腐敗的官場苦苦掙扎。他思想中是有道家“任真自然”的影響,再加上清傲耿直的性格,“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他既不愿與奸佞宵小同流合污,也不愿因富貴功名而違背己心,外因內因雙重影響下,他最終還是遵從內心,選擇“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自此歸隱田園。
陶淵明的一生是坎坷曲折的一生,雖生于沒落貴族之家卻難擋濟世之志,因而出仕為官,但在官場黑暗中的切身經歷和社會戰亂中百姓流離失所的痛苦命運讓他深受震撼,毅然辭隱田園。他的一生又是安貧樂道的一生,他既有普濟蒼生的仁者之愛,心懷百姓、社會,常流露出兼濟天下之意,也有洞悉世事之慧,目睹官場黑暗而不失本心,辭官耕種田園,還有一顆敏感的詩人之心,于自身的切身經歷中,對生死、窮達等人生問題進行深刻思考。這些種種構成了他頗為沉重、自適的人生。他化身田家老農,躬耕之余把人生置于酒中,一口飲下,和著田園的平淡、過往的歲月,譜寫出一首首不僅耐人深思,而且有對生命真摯敬畏的飲酒詩。
一、飲酒詩創作成因
(一)受時風影響
中國是古老文明的發源地之一,也是世界上最早掌握釀酒技術的國家之一。在春秋戰國時已出現酒肆,王公貴族設宴飲酒已成常態。到了漢代末,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飲酒,因為在這個時期,國家政權不穩,戰亂頻發,時人生活在一種朝不保夕的環境中,時刻擔憂生命的消逝。在這樣的情況下,對動蕩現實的無能為力、對死亡的極度恐懼、對生命的強烈渴望,這些種種都讓他們感到痛苦,于是只能通過飲酒來麻痹自己,借助醉酒來逃避現實,以期緊繃的心神能得到放松,哪怕這種放松只是暫時的。因此,酒成為人們逃避壓抑現實的最簡單、最便捷的工具。至此,飲酒之風興盛。
魏晉時期,社會之黑暗、戰亂之頻發,比之漢末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它還是一個極其追求個性自由、思想解放的時期,宗白華先生曾說:“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魏晉時人的痛苦壓抑和對生命的留戀也來得更為強烈。于是,他們服藥散發,以最荒誕的行徑表現最純真的內心。與此同時,他們發現酒也能讓他們盡情表達自我,或借飲酒肆意任性怪誕的行為,或借醉酒暢言清醒時無法說出的話。在這個時期出現許多率性飲酒之人:酷愛飲酒的竹林七賢把飲酒變成了魏晉名士高雅的消遣方式,追隨者不知凡幾;風流倜儻的王羲之以酒會友成流觴曲水之宴,風流佳話經年不消。凡此種種,飲酒便與服藥散發一道,成為魏晉風度的體現。在這樣的時代風氣下,陶淵明對酒的鐘愛便能理解了。
(二)本身酷愛飲酒
陶淵明作飲酒詩并不僅僅是源于外界因素,他自身酷愛飲酒也是導致他以酒入詩的重要原因。
觀之中國古代文人對酒似乎十分執著,陶淵明也不例外。“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在他出仕為官時,便把“公田悉命吏播秫稻”,為飲酒不惜放棄糧食的種植而生產釀酒的作物,由此可見他對酒不僅限于小酌,“在世無所須,唯酒與長年”,熱愛且執著。而且,酒似乎還能激發文人的創作靈感,醉酒之后,文人會潛意識地把內心深處的感情通過創作表現出來,這樣的作品不僅蘊含了創作者的真實感情,以酒入詩的創作方式,時事展現人生感悟,不免就更為真實生動。因此,很多詩人都會通過酒境而釀造出詩境,或直抒胸臆,或直面現實。陶淵明也是如此,他把飲酒當作生命中重要的事情,將人生體驗和生命感受放入酒中,寫下無數為人稱道的飲酒詩。
魏晉時期,儒家正統地位日漸衰微,禮教崩壞,人們失去了精神依托和行為準則,在社會大環境不能提供依托的時候,追求個體的解放和自由就成了這一時代的主旋律。當然我們都知道,所謂的自由也只是相對的,暢所欲言也是在一定范圍中的,因此,飲酒就成了士人表達情懷和不滿的渠道。而陶淵明是個深諳生存智慧的詩人,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觀念,并不一定能夠讓社會主流所接受,所以采用飲酒詩的形式,以“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飲酒》其二十)為托辭,將重大的問題輕松化,在飲酒詩中表達自己的觀念和情懷,避免不必要的非難與攻擊、迫害。
二、陶淵明飲酒詩中的人生觀
(一)悠然自得的歸隱生活
古人常說的隱居往往在那隔絕人煙之地,但陶淵明的隱居既不是“終年無客常閉關”的冷落孤獨,也不是“清溪深不測,隱處唯孤云”。他的歸隱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在煙火人間做一個“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田間老農。當然,酒依然是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東西,農耕之余、茶飯之后“斗酒聚比鄰”,與左鄰右舍閑話家常,好不愜意。陶淵明的隱居生活很平實,他對這種生活非常滿意,想要將這種狀態繼續保持,準備在隱居中度過一生。
在陶淵明的飲酒詩中我們看到他確實做到了如描繪的那般生活,他寫自己歸隱后的生活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悠然自得,是“噴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的飲酒之趣,是“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的歸隱決心。辭官歸隱田園之后,他于南山種菊、稼穡農耕,像一般農民那樣為著收種忙碌,詩人對躬耕田園、飲酒寫詩的生活十分自得,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陶淵明對自然安逸的生活的滿足和歸隱山林悠然自得的人生觀。
(二)堅持自我的處世態度
歸隱之后的陶淵明雖然時常受窮困的困擾,但他歸隱的決心從未動搖。從飲酒詩中還可以看出陶淵明歸隱避世、堅持自我的人生觀。例如,他在《飲酒》其十二中所寫:
長公曾一仕,壯節忽失時。
杜門不復出,終身與世辭。
仲理歸大澤,高風始在茲。
一往便當已,何為復狐疑。
去去當奚道,世俗久相欺。
擺落悠悠談,請從余所之。
這首詩作于公元417年,此時正是東晉歷史上的關鍵時刻,劉裕加緊篡位自立,在三年后代晉自立。陶淵明曾在劉裕幕府中做事,而且他剛過五十歲,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個重新出仕,一展身手的好機會。加上陶淵明晚年的隱居生活日漸窮困,重新出仕可以解決經濟困難,使生活得到改善。因此,不僅當權者有讓陶淵明出仕的意圖,周圍的親朋好友也期望他能重新出仕。面對這種種勸說、誘惑,陶淵明也曾反復思考是否要堅持隱居,他思古照今,張公是漢朝名臣張釋之的兒子張摯,出身官宦家庭,沿著父輩的足跡進入仕途似乎是不二選擇,但張摯因為不被當時的官場所接受,雖然官至大夫,依然選擇辭官而去;與張公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難以抵抗功名誘惑的楊倫,他已經歸隱,又三次出仕,均以獲罪告終。張摯和楊倫的選擇不同,結局也不一樣。陶淵明十分認同張公堅持自己信念的做法,并且表現自己不入官場、堅持隱居的決心。
(三)借酒批判黑暗的社會
在動亂的時代中,政權不穩、社會黑暗,陶淵明在幾次仕途不順之后便清醒地認識到官場并非他追求的“樂土”,便毅然歸隱,在田園之間躬耕飲酒,自適自得,這才是他所求的“凈土”。陶淵明飲酒的目的何在,僅僅只是在于飲酒本身嗎?不,他是借醉酒來批判當時黑暗的社會。
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中,社會黑暗和朝廷腐敗是特別常見的現象。可即使如此,也并沒有詩人將這種現實與酒聯系起來,即便有些關于酒的詩,可也僅僅是表現詩本身,酒只是一個修飾之物。而陶淵明就結合現實和自身的親身經歷,通過飲酒詩表現了他對官場黑暗的憤懣和不與污吏同流的態度,如《飲酒》其九: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
問子為誰與,田父有好懷。
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
被縷茅檐下,未足為高棲。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
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
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這里引用了《楚辭·漁父》的典故,正是表明詩人對屈原高潔人格的尊重與敬慕,并將其引為精神上的同道。他以醉酒的姿態指責官場的黑暗,指責是非顛倒、不問黑白對錯,這樣的指責不僅是悲憤和不平的表達,而且是他表明自己堅決不與俗世惡人同流合污的決心!
(四)豁達樂觀的生命思考
陶淵明在飲酒詩中還體現了豁達樂觀的人生觀。前面我們說過陶淵明出仕致仕多次,在官場幾度沉浮,經歷了太多的挫折和坎坷,可他歸隱之后,不僅沒有消沉度日,反而在田園生活中怡然自得,還結合自身的經歷和田園生活進行創作,對人們普遍關心的衰與榮、善惡有報、生死等問題都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并作出自己的結論,如《飲酒》其一: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
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
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
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
詩人通過邵平由富貴到貧窮的變遷,得出了人生榮衰只是暫時的,世間的衰榮變化并無定數,自有通達之意。
陶淵明的豁達樂觀并不僅僅是他對禍福富貴的通達,還在于他對于生死問題的通透。在《飲酒》其十一中就體現了陶淵明對于生死的態度:
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
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
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
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
裸葬何必惡,人當解意表。
即使是生死這樣的人生大事,詩人也能以飲酒詩的形式來體現,他以飲酒來象征人世的幸福與快樂,以不能飲酒來表達離世的痛苦與遺憾,以一種通達、淡定的態度來討論生死。可見,官場沉浮與人生困苦,在他看來,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其豁達樂觀的人生態度即使到了如今,也依然讓人心生敬佩!
綜上種種,陶淵明在飲酒詩的創作中,不僅描寫了豐富的日常生活,更有深邃高遠、耐人深思的人生之趣。陶淵明飲酒詩的創作,不僅指其遠離仕途,甘于貧賤,在隱居生活中發現高尚情趣的人生態度,而且也包括了其熱愛生活,對美好人生的追求。正是由于陶淵明獨特的人生觀,賦予了飲酒詩特有的活力,使飲酒詩成為后世極力推崇的一種詩歌創作形式,同樣,也正是因為飲酒詩完整地表達了陶淵明的人生觀,才能使其飲酒精神流傳于世,被后人贊揚歌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