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

午飯后,小區后面傳來喧鬧聲,80歲老母親的好奇心被勾起,篤篤地拄著拐棍蹣跚出門去看熱鬧。十多分鐘后,篤篤聲由遠至近傳來。
“還沒走到人家呢,在路邊撿到一樣好東西!”母親右手拄拐棍,左手舉著一部手機,喜滋滋地對我說,“這么大的手機,恐怕值不少錢!”
我從母親手中接過手機,正面、背后查看了一遍,是某個牌子的智能手機。從手機表面,我沒有找到任何關于手機主人的信息。按了一下開關鍵,自然是加了密碼的。我在考慮怎樣才能找到手機主人時,見母親仍笑瞇瞇地盯著手機看。我明白她的意思,老年人,覺悟可能沒那么高。我說:“不管值多少錢,都要想辦法還給人家,不能貪這點小財。”
我表明態度。母親沒了之前的歡喜,又無端地被我猜測、批評,她很生氣:“又不是我偷的、搶的。”說完,她丟下手機,轉身篤篤地進自己房間午休去了,也不看我怎么處理。
我在五個本地微信群里發了相同內容的一句話:“哪家人手機在尹山小區丟了,聯系我!”隨后又發了我所在的位置。這五個群,群成員加起來超過千人。丟手機的人,手機在我手上,他看不到這個信息,但他的家人,或者他家人的親戚朋友,應該有機會看到這條信息。
本來我打算睡個午覺,現在多了一樁心思。我坐在書房里,一邊翻看閑書,一邊不時打開手機微信查看是否有人留言。半個小時后,果然有人主動加我微信問手機的事。一個小時左右,兩個十多歲的中學生模樣的女孩找到我家門口。“是你們的?”隔著小院鐵藝柵欄,我把手機遞給了其中一個女孩子。她們太年輕,連聲謝謝都沒有說,拿到手機便歡天喜地離開了。我也輕松地回到屋里。
推開母親房間的門,母親已在床上半睡著。聽到門響,她動了一下。我告訴她:“手機還給人家了。”母親問我什么人丟的,我告訴她是個孩子,看上去十幾歲,可能還在上學。說完,我也上樓睡覺去了。
躺下后,雖然困,我還是思考了一下這個午覺遲睡一個多小時的意義:手機不值很多錢,即使我起了貪心,留下自己用,也不過是一部舊手機而已;丟手機的人買一部新的卻要花不少錢,何況,智能手機里捆綁著她的許多個人資料,丟了手機,她一定非常著急。不要說手機丟了,我自己平時忘了帶手機,到了單位都會魂不守舍。丟手機的人,也許本來認為人心不古,對手機失而復得不抱任何幻想,沒想到我能及時把手機歸還給她,喜從天降,她必然重新認識社會,這等于在她的心里播下了善與美的種子。
她忘了對我說一聲“謝謝”,這不重要。我并不在意她是否感謝我,但我希望她包括陪同她一起來拿手機的那個姑娘,以及更多的年輕人,將來做一個懂得善良與美好的人。
我家也有人丟過手機。妻子有一次去揚州,返程時把手機落在了出租車座位上。回到辦公室,發現這個情況,她趕緊用辦公室座機打自己的號碼。有人接,是出租車司機。但司機說自己生意很忙,需要出車,沒有時間來送還手機,他主動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妻子丟了手機心急如焚,隨后又聯系了若干次,每次對方都回沒空,等他閑下來再說。一個“賣鮮魚的”,一個“賣咸魚的”,妻子急,他不急。妻子不得不先開口表態:“你送來,耽誤的生意算我的,我承擔你的損失。”就這樣,一直拖到晚上八九點鐘,妻子才在小區門口見到那個司機。妻子給了他100元,他嫌少,不肯還手機,說自己一來一去,油錢也不止這個數。妻子加了100元,對方還是不樂意,不肯給手機,說手機多少錢,他為手機浪費了多少時間,少接了多少筆生意……妻子早已被他釣魚、遛魚的態度激怒,忍無可忍地大聲警告他:“你如果還要繼續加價,手機我不要了,我選擇報警。現在我有你的電話,又記住了你的車牌號……”這樣翻了臉,對方才被震懾住,不情愿地收下200元,還給妻子手機,轉身去開車,嘴里還罵罵咧咧。嘭——車門關得格外響,好像他吃了很大的虧。
他是吃了很大的虧,把自己的人格、品行給賤賣了。
我當然知道,母親撿回的手機,我可以找專業人士解碼,留作己用。自己不用,送給農村熟人用,也是人情。身邊有個熟人,在南方一個大城市為公交公司的車輛做保潔,他每年撿回的各種品牌的手機,已經“惠及”他家族中許多親朋好友。我也可以學那個出租車司機的伎倆,找借口敲詐失主一兩個“辛苦錢”。我甚至可以打手機里個人資料的主意,對手機的主人設下圈套……這樣的社會新聞,各種媒體上并不少見。但我不能做,一樣都不能做。假如我做了其中任何一樣,哪怕動了一點點歪心思,我都要耗時費神,以至夜不能寐。
這輩子,我也許算不上是一個好人,因為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主動做本分之外的好事。但我一直努力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行為坦蕩蕩的人。
壞事,各種各樣的壞事,不能做。做了,等于欠下一筆心債,遲早是要還的,不以這種形式還,便以那種形式還。除非心理格外強大,適合無惡不作,或者很健忘,忘了自己曾經有過丑惡行為。
人生短暫,許多美好的事物尚來不及享受,又何需用壞事臟了自己,再欲蓋彌彰地去遮掩、去洗白、去懺悔。
手機還給那兩個小姑娘后,我發現那五個本地微信群中的一個群里有人找我,問手機的情況。我回復對方:“感謝網格群,已奉還失主。”
我發布招領信息的五個以本鎮人口為主體的微信群:兩個是我私人的,兩個是工作上的,剩下的一個,是去年夏天才加入的(8)謝集街道2-5網格群(唐莊別墅)——其中的數字,我猜想是不同的編號,全鎮一定有許多這樣的群。我們這個別墅區,是個農民集中居住區,正式的名號叫尹家山莊,群眾口頭上又叫尹山小區、唐莊別墅區等。
詢問我手機后續情況的號碼,正是來自這個網格群。
這個群,是去年夏天揚州疫情形勢嚴重,各地基層社區為嚴防死守建立的。那個休息日,我照例回鄉下老家看望父母。我正常進出的小區通道被藍色彩鋼瓦封堵了,我必須繞到另一個門,接受健康碼、行程碼等信息的查驗。最后,我被要求掃碼加入這個群。此后,我每天在這個群里能看到各種防疫信息和通知。正是因為這個群、這些信息,我行動不便的父母享受到了核酸檢測上門服務。再后來,疫情方面的信息少了,其他一些民生瑣事也在群里發布,也能迅速解決……我深切感受到了一個新詞:社會網格化管理。
曾幾何時,我還在思考這樣一個我們不得不面對的農村基層管理問題:現在的農村,早已不再是許多年前人口聚居的農村,當年的“莊上人”,如今四分五散在各地,有了突發事件,怎樣還能把“莊上人”聚集在一起?現在,我豁然開朗,終于知道了解決這些新問題的有效鑰匙:網格化管理。是突發的新冠疫情激發了我們社會管理工作者的聰明才智,是信息網絡技術的高度發達,為這把鑰匙提供了硬件支撐——誠然,這把鑰匙還需要進一步打磨、改進、完善,但它會越用越利索,越用越重要,越用越科學。作為一名旁觀者、見證人,雖然認識粗淺,我還是能感受到未來可期。
我的家人撿到一部手機,一個網格化管理微信群,讓我迅速聯系上了手機失主,還有比這更具體、更生動的網格化管理成效嗎?這張“網”,將常態化運作,也必然讓疫情等魑魅魍魎無處藏身,同時將社會發展的福祉如春雨般播撒到每一塊心田,保證我們每一個普通人安寧、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