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王績的人物傳記特色

韋林池

中國的傳記歷史悠久，《左傳》中的“鄭伯克段于鄢”與《戰國策》中的“蘇秦以連橫說秦”都已經有了傳記的影子。司馬遷首創的紀傳體已經具備了傳記的各種要素，可以認為中國古代傳記的文體自此確立。“傳記”是“傳”與“記”的統稱，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論“傳”云：“自漢司馬遷作《史記》，創為《列傳》以紀一人之始終，而后世史家莫能易。”總體而言，“傳”以人物活動為核心，這類文章常被命名為某某傳，本文所論的人物傳記，就可歸入“傳”的范疇。以這樣的定義來考察王績的文章，可以確定王績的人物傳記一共四篇：《無心子》《負苓者傳》《仲長先生傳》《五斗先生傳》。另還有一篇《自作墓志文》，體裁雖是墓志銘，卻有很強的自傳色彩，且墓志銘的“志”主要記敘逝者生平，與傳記相近，故《自作墓志文》可視為王績的“自傳”。因而，本文將這五篇文章放在一起研究，發掘王績的人物傳記特色。

一、內容上的自我折射

王績的五篇人物傳記從傳主身份和傳主個人特色兩個方面折射他自己。王績的人物傳記都寫了同一種形象—隱士，他們不慕名利，淡泊無為。無心子被逼出仕而“無喜色”，因為舉止狂放被黜落也“無慍色”;負苓老者智識過人，卻不顧薛收求教負苓而去;仲長先生無家無室，“彈琴餌藥，以終其世”;五斗先生顯然就是王績的理想人格，自云“萬物不能縈心焉”，王績在《自作墓志文》亦自云“無思無慮”。這些隱者形象，顯然都是王績的“自畫像”，他為官時就對官場有所厭倦，“及為正字，端簪理笏，非其所好”。《春日山莊言志》中他感慨：“去去人間遠，誰知心自然。”王績筆下的傳主對于隱逸的理解，與他自己的詩文旨意一致。

《五斗先生傳》《自作墓志文》二文中的傳主皆好酒，而好酒正是王績個人形象上的重要標識。酒本身就是一個充滿著隱逸、放達與不羈色彩的意象，所以王績說“五斗先生”是“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往必醉，醉則不擇地斯寢矣，醒則復起飲也。常一飲五斗，因以為號焉”，以好酒的個性展現個人的狂放氣質。不獨是人物傳記，王績的其他詩文，也常常與酒有關。他在《醉鄉記》里描繪了一個好酒者的天堂，他為杜康做祭文，慨嘆“眷茲酒德，可以全身”“阮籍隨性，劉伶保真。此避其世，于今幾人？”在王績心中，酒與隱逸是息息相關的。他的詩作也不乏這樣的見識，多次提及阮籍、劉伶、陶淵明與酒。可以看出，王績筆下的人物，與他本人高度相符。

二、語言上有簡潔、駢散結合的特色

王績的人物傳記的語言特色有二：一是語言簡潔。王績的五篇傳記，字數極少，字數最多的《負苓者傳》有三百三十三字，字數最少的《仲長先生傳》不過一百五十三字。王績以簡潔明了的文字將人物描繪得十分出神，這當然得益于他的“會意”理念。王績在《答馮子華處士書》中提出：“題歌賦詩，以會意為功，不必與夫悠悠閑人相唱和也。”王績這里雖說的是“歌”“詩”，其實與作文也是相通，這種“會意”指的是只求表情達意，不屑唱和，不做花樣文章。這種創作理念當然與王績的性格有關，他在《答刺史杜之松書》中說“下走意疏體放，性有由然”，不拘繁文縟節是他的本性，因此他的文字也只需“會意”即可。《無心子》中，他描繪無心子“拘之仕，無喜色，泛若而從”，又有“王黜之，無慍色”，短短兩句話，就將無心子被迫出仕和被黜落后的神態描繪出來了，且突出了人物的“隱士”形象。《負苓者傳》：“負其苓而行，追而問之居與姓名，不答而去。”六個動詞竟描繪出了一出宛若戲劇橋段的場景，生動無比，又突出“隱士”的行事風格。《仲長先生傳》的結尾：“文中子比之虞仲、夷逸。”借用大儒王通的話來評價仲長先生，令人信服，將仲長先生與虞仲、夷逸相比，立刻突出其隱者風范，九個字的結尾，簡短有力。《五斗先生傳》《自作墓志文》圍繞“酒”，兩百多字就勾勒出“五斗先生”“王績”這樣的鮮明形象。

二是語言駢散結合。王績是隋唐之際的作家，其文不可避免地受到駢儷之風的影響。但他沒有致力于辭藻，而是以“會意為功”，所以其人物傳記的語言整體上是駢散結合。試看《無心子》并序：

東皋子始仕，以醉懦罷。鄉人或誚之，東皋子不屑也。退著《無心子》，以見趣焉。

無心子寓居于越，越王不知其大人也。拘之仕，無喜色，泛若而從。越國之法曰：“有穢行者不齒。”俄而，無心子者以穢行聞于王。王黜之，無慍色，退而將游于茫蕩之野，適績之邑。而遇機士，機士撫髀而嘆者三，曰：“嘻！子賢者，而以罪廢？”無心子不應。機士曰：“愿受教。”無心子曰：“爾聞蜚廉氏馬說乎？昔者蜚廉氏有二馬，一者朱鬛白毳，龍骼鳳臆，驟馳如舞，終日不釋鞍，竟以藝死。一者重脛昂尾，駝頭貉膝，踶嚙善蹶，棄而散諸野，終年肥遁。是以鳳凰不憎山棲，蛟龍不羞泥蟠。君子不茍潔以罹患，圣人不避穢而養生。”東皋子聞之曰：“善矣，盡矣，不可以加之矣！”

此文大部分句子均為散句，只有無心子的語言中出現駢句，用對仗的駢句描述二馬的不同，極富氣勢，也能突出二馬各自的特點。最后的“鳳凰”“蛟龍”“君子”“圣人”四句，每一句的內容都是相似的，稍加調整就可化為整齊的駢句，但是王績沒有刻意為之，其行文由“意”作主，信馬由韁。所以整篇文章的語言自然流淌，不會喧賓奪主而掩蓋他所表達的“意”。

三、寫作手法上借鑒陶淵明

王績的詩文中多次提及陶淵明，并且贊譽有加，王績的人物傳記，也繼承了他的作文方法。《五斗先生傳》顯然是模仿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且看王績的《五斗先生傳》：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間。人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往必取醉，醉則不擇地斯寢矣，醒則復起飲也。嘗一飲五斗，因以為號。

先生絕思慮，寡言語，不知天下之有仁義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來，其動也天，其靜也地：故萬物不能縈心焉。嘗言曰：“天下大可見矣！生何為養，而嵇康著論;途何為窮，而阮籍慟哭？故昏昏默默，圣人之所居也。”遂行其志，不知所如。

再看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極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依據這兩篇文章，我們可以發現王績在寫作手法上向陶淵明取法，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自況性。前面我們說王績的人物傳記在內容上自我折射，究竟不能等同自傳，《五斗先生傳》的自傳意味十分明顯，然而王績仍然以他傳的寫法書寫，作《五斗先生傳》以自況，超越“自我”，樹立心中的理想人格，凸顯人物的脫俗特質。這種寫作手法，恐怕直接來源于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云五柳先生“不知何許人也”，意味著不承認這是自傳，然而，該文反映了陶淵明真實的生活狀態。這樣的自況性，使得傳記能以史官視角審視傳主，更具真實性，同時不受限于“真實”，能更自由地抒發己意。二是重描寫人物性格而非人物經歷，傳主要“敘一人之始末”，然而《五斗先生傳》僅百來字，不重傳主的行實，主要書寫傳主的個人特質，這與《五柳先生傳》一致，陶淵明著重寫五柳先生的好酒與灑脫，重“意”輕“事”。將王績的人物傳記與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比較，亦可見這樣的模仿痕跡，王績的人物傳記皆有自況意味，內容上著重書寫傳主性格而非行實。另外，王績的《自作墓志文》顯然是借鑒了陶淵明的《自祭文》，雖然文體有別，但是寫作手法類似，陶淵明自作祭文，王績則自作墓志銘，二者都總結自己的人生，抒發生不如意，死向空去的慨嘆，《自作墓志文》中的“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顯然是《自祭文》中的“人生實難，死如之何”更激進的變體罷了。

四、情感上憤懣與超脫并存

王績的人物傳記雖然都是寫隱士，但是我們不能忽視其中暗含的不平之氣。王績筆下的隱士雖然淡泊名利，但總流露出一絲憤懣，一方面他們常處在與出仕對立的激情里，無心子被問起因何在野，他以蜚廉氏“二馬”來作比喻，頗有明哲保身的政治意圖。仲長先生隱居河東，才比東方朔，守令親謁而不與交談，體現出王績式的“去矣君侯，無落吾事”的傲氣。他們雖是閑云野鶴，但面對政治時卻顯得憤憤不平。另一方面他們常有懷才而不遇的感慨，王績在《自作墓志文》中自稱“不知榮辱，不計利害。”好似對仕途毫不在乎，但是他又云：“起家以祿仕，歷數職而進一階。才高位下，免責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識，四十、五十而無聞焉。”五斗先生整日昏昏默默，卻也以圣人自居，二者都頗有懷才不遇、有志無時的憤慨。在這些傳主的情感背后，隱藏的是王績心中的痛苦與孤獨。王績早年好學聰慧，有出仕愿望，十五歲就去拜謁楊素，第一次出仕是做秘書正字，后來因病“除揚州六合縣丞”，最后又“輕舟夜遁”。第二次出仕是以原來的揚州六合縣丞待招于門下省，后來因病罷歸。第三次出仕為酒而做焦革的太樂丞，后來焦革及其妻先后離世，王績終于罷官歸田，再也不為官。從這些經歷來看，王績面對仕途上的失敗，也常有不平的情感流露。隋、唐變易的局勢，正是能人賢士建功立業的好機會，而王績出身不俗，少有大志，卻始終未能實現抱負。嵇康、陶淵明生于亂世，他們的痛苦是時代性的，是注定無法改變的。而王績卻處于社會發展的新階段，雖說隋唐交接之際“治日少而亂日多”，但是進入初唐后，畢竟是新的時代，這是一個建功立業的好機會，整個時代都在向前發展，而王績卻沒能實現抱負，這就是他的憤懣之情。

當然，王績的人物傳記中的傳主雖然有不平之氣，但也是絕對遠離俗世、醉心自然的隱者：無心子不為禍福改變“本色”，負苓老人認為天地萬物無須安排，仲長先生安貧樂道，“五斗先生”和“王績”不慕名利、不懼生死。他們或許心有不平，但是灑脫超然才是他們的主要特征。王績對于隱者的贊揚，對于自由的向往，對于功名的不屑，都展現在人物傳記中。王績既然在政治上不得志，那么轉而投身自然、寄情山水是理所當然的。王度的《古鏡記》提到王績第一次辭官后想要游歷天下的決心—“意已決矣，必不可留。兄今之達人，當無所不體。孔子曰：‘匹夫不奪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過隙，得情則樂，失志則悲，安遂其欲，圣人之義也。”由此可見，王績的灑脫個性。

綜上所論，我們可以看出王績的人物傳記特色與他個人的特點緊緊聯系在一起：他個性鮮明，筆下的人物不免會呈現出自己的人物特征;他不務世俗交際，所以作文以“會意”為功，語言簡潔，卻也受時代文風所影響，語言駢散結合;他在寫作手法上向陶淵明取法，他因個人困境滋生了憤懣與超脫并存的復雜情感。正因如此，王績的人物傳記具有很強的感染力，這些文字其實是他的自白，我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王績的人物性格。《唐才子傳·王績》稱贊王績“高情勝氣，獨步當時”，就其人物傳記來看，的確是非常恰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