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無燈光照歸路

周琬

一切都會好的，城南的花都開了。

—題記

外公外婆住在鄉下，小小的院子被外公打理得井然有序，彎曲的石子路、高大的柿子樹、簇擁的繡球花。小小的我總是垂涎那甜蜜的無花果，爬到高高的枝干上，又被外公提溜著抱下來。“心心想吃怎么不叫外公？下次可不許爬樹了。”那是我童年時期對小院子最美好的回憶。

假期，我總是要去外公外婆家住一陣的。回到鄉下的我爬墻揭瓦，和鄰居家的小子打架把裙子扯爛，騎著自行車加速下長坡把膝蓋磕破，然后再一瘸一拐地回家找外公涂藥。外婆總是一邊罵我一邊給我縫補裙子，而外公總是笑呵呵地打圓場“心心年紀還小，愛玩兒很正常”。

春天的山上開遍了野花，白的、粉的、黃的，各色花兒一簇簇、一片片。蝴蝶自然也不會少，我每次看到蝴蝶都要追半座山頭，可抓到了又不舍得讓它只屬于我，合起的手又舉得高高的打開，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小小的蝴蝶飛向遠方。“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這是外公教我的詩中，我最喜歡的一句，也是春天最美好的寫照。

夏天的鄉下有多快樂？牽著外公大大的手，直奔林子里那冰涼湍急的小溪。林外艷陽高照，林中婆娑的樹葉將陽光遮得恰到好處，只剩落到地上的點點光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這寂靜的林子里好像只能聽見蟬鳴、鳥叫和溪水淙淙的聲音。脫下鞋襪踏進溪水中，專心致志地翻找小螃蟹，一個下午，我才捉到幾只，外公居然撿了一籮筐！回家的路上有些累了，外公就背著我走在田埂上。外公的背很結實，外公背上的世界是搖搖晃晃的。搖搖晃晃的田埂、搖搖晃晃的麥子、搖搖晃晃的大柳樹和柳樹下的大黃狗……

呀！看到院子升起的炊煙了，我大聲地喊：“外婆，我們回來啦！外公加速，小飛機沖呀！”外公哈哈大笑著配合我跑了起來，風從耳邊劃過，遠處是麥田和麥田上方的夕陽，晚霞燦爛輝煌，火燒云翻卷奔涌，小小的我卻想著，今晚讓外婆加餐咸鴨蛋吧！

吃飽了飯，外公拿出竹椅放到院子里坐下乘涼，手里拿著蒲扇給我趕蚊子。我窩在外公懷里，聽他講《山海經》《西游記》，沉浸于那些神話故事;聽他講北斗七星、牛郎織女星，向往那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是那時不經意的美好，也是現在我深刻又憧憬的回憶。

我性格外向，即使不是村莊的原住民，也結交了不少好朋友。我們相約去河里挖蛤蜊，去沙地烤紅薯，或者去某個小伙伴的家里玩兒到忘我，一不留神，天就黑了。鄉村的夜晚是很昏暗的，家家戶戶睡得早，路邊又沒有路燈，好像所有的光亮都靠著天上那彎明月。走在路上，狗聽到動靜便開始汪汪地咬著，窸窸窣窣的蟲鳴和偶爾擦著邊兒飛快躥過的貓，窄窄的鄉間小路上只有我一人，年幼的我不由嚇出了冷汗。就在這時，前面搖搖晃晃出現了一抹光亮，是外公！我飛奔過去撲到外公懷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外公帶著笑意問道：“心心自己走夜路害怕了吧？下次可別回家那么晚啦！”我一邊死鴨子嘴硬回答道“才不怕呢”，一邊緊緊攥住外公寬厚的大手。

得知外公的死訊，是一個燥熱的下午。媽媽告訴我：“外公走了……”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和通紅的眼眶告訴我，這是真的。我呆在原地，世界仿佛一瞬間寂靜，我好像被什么拉得好遠，又好像深陷泥潭喘不過氣。我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坐在回小院的車里，感受不到任何情緒，眼眶也干涸到發癢，直到踏上熟悉的鄉間小路。天黑了，還有狗在不斷狂吠，外公呢？怎么不來接我回家？我大概才意識到，外公永遠不會來接我了。巨大的悲慟席卷了我，這種情緒順著眼淚蔓延到心臟，再到全身，我終于承受不住，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可再也沒有一雙大手拍著我的肩膀，溫柔地拭去我臉上的淚痕。漆黑的夜空中忽然出現一點兒光影，在我淚眼蒙眬中，它飛向了我—是一只螢火蟲，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它。它安穩地停靠在我的手上，幾息之后又慢慢地飛起來遠去了。外公，是您來向我道別嗎？

后來，外婆搬來和我們一起住了，小院子的花草荒蕪，墻角那盞提燈積了灰。我不再害怕走那條鄉間的小路，那盞燈光，也永遠不會照亮我歸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