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傍晚的山村

陳細彬

夏日的傍晚從長長的灼熱中走出來，像一把方柄闊葉的老蒲扇，如愣頭兒后生唱著纏綿的情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不見了太陽，便沒了燥熱感，一股山風從山埡口邊吹過來，有了些許涼意。蜻蜓像大地的精靈，忽高忽低地翩飛著，彩蝶停在了開著紫色花的野菊上，舞動著翅膀，盡情地吮吸著野菊的芬芳。青蛙在不遠處的堰塘邊開始傍晚的鳴唱了，“呱呱、咕咕”地叫個不停，逗得村莊里的豬拱、狗吠、雞鳴，叫得村里的女人手忙腳亂，一會兒割豬草，一會兒搬柴火，一會兒到菜園子里尋菜，一會兒淘米下鍋生火做飯，于是整個山村在金色的光暈里有了裊裊炊煙，有了村莊的生氣。

伢（方言，意為小孩兒）們像蜻蜓一樣，呼啦一下，不知從哪個旮旯里突然冒了出來，牽牛的牽牛，放羊的放羊，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河州上，任羊兒牛兒在河灘上悠閑地吃草，自己卻脫下褲衩兒光著身子跳進波光瀲滟的渫水河里，嬉鬧著，打著水仗，四濺的水花如五彩的珍珠，散落在綠緞子的碧波里。要是遇上扯豬草路過的妹崽（方言，意為女孩兒），羞紅著臉極不情愿地用手遮住下身，一個猛子扎好遠。游累了，玩膩了，就追蝴蝶、捉蜻蜓，那些個調皮些的伢就地扯根狗尾巴草，扎在蜻蜓的尾巴上，拍著手叫著、跳著看蜻蜓扇動著兩對薄薄的透明的翅膀艱難地飛行。玩得盡興，不聽到大人們長一聲短一聲的叫喚絕不歸屋。

這時的男人仍在耕田，手掌上的犁就像航行在大海里的船，黝黑的泥土浪似的翻涌出來，那泥土的清香味兒就四溢開去。腳掌踏著這濕漉漉、松軟軟的泥土，就想，明年又該是一個好收成了。

傍晚的女人最忙了，要喂雞、鴨、豬、犬，要為一家老小燒洗澡水、炒菜做飯，但她們都忙碌得很滿足，紅撲撲的臉上一半是勞累，一半是等男人歸來的幸福。山村里的女人沒有不心疼男人的，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主心骨，誰家要沒了男人，那她家的日子定會過得艱難而又苦澀。當晚霞褪盡暮靄蛙聲一片時，遠遠地便響起了男人疲憊而急促的腳步聲，女人就舀一桶熱水放在屋門前的石墩上，待男人回來洗把臉、擦把汗。隨后，女人趕忙擇菜。男人這時正踏進家門，便會在女人渾圓的屁股上拍一巴掌或在女人黑紅的臉蛋兒上揪一把，當然是輕輕的，女人就會驚跳起來，嗔罵一聲，然后又貓一般地貼過去接過男人手中的鋤頭或鐮刀，退下男人一身酸汗的褂子。男人很容易滿足，女人的一絲笑意，一份嬌嗔，一個溫順的眼神，都會使他們感到很幸福、很滿足，一天辛勤的勞作很值得。這時的男人就會很快意地站在屋檐下，塊塊隆起的肌肉嵌進黝黑的皮膚里，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滄桑與剛毅。站在暮色茫茫、炊煙裊裊的夜色中，這時的男人更像一尊金屬的雕塑，寬容而豁達，堅韌而偉岸。女人舀起一瓢又一瓢溫熱的水沖著男人的身子，也沖得自己的臉頰像一朵怒放的野菊花，而這時男人的心思全在飯桌上那一碗涼漫浸、甜津津的米酒上。

喝完酒吃過飯，有一點兒醉意但不全醉。山村的男人很少喝得醉醺醺的，他們喝酒不是要請賓客，也不因遠慮近憂，更不是借酒尋樂，只是為恢復體力而已。村里勞作了一天的男人們只要一沾床，閉上眼睛定能睡得很香，一會兒就鼾聲四起。但這時上床還嫌早，男人們穿著短褲衩兒，光膀子上搭一條長長的汗巾，女人們一手提木椅一手拿蒲扇，伢們則搬個小板凳三三兩兩來到屋場上，聽老人們說古道今。老人們的旱煙袋在黑暗中明明滅滅，那話也就滔滔不絕，說水滸、道三國，論今年的雨水收成……男人們則坐在屋場上只管帶著耳朵聽，很少作聲，盡情地享受著夏日傍晚的悠閑自在與自得其樂;女人們則不停地搖著蒲扇、拍打著大腿和手臂，不時發出驅趕蚊子的“啪啪”或“撲撲”聲。只有天真無邪的伢們、妹崽們在屋場上一個勁兒地追逐打鬧，玩新姑兒上轎、捉迷藏，嬉笑喧鬧聲不時打斷老人們的話語，男人們就會半唬半嬌地呵斥：“滾一邊兒去，小東西。”

夜色漸漸由淡變濃，村莊安詳而寧靜，遠處疏落的蛙聲、蟈蟈的歌唱聲，繁星眨動的眼睛伴和著莊稼拔節生長的聲響，它是報道一個季節的離去還是生命萌動的開始？農舍里陸陸續續吐出一盞盞昏黃的燈，這是世人的目光正在注視著夏日的山村，燈明了，又滅了。似乎一切都在沉睡，男人的鼾聲、女人的呢喃、孩子的夢囈，沿著那條曲曲彎彎的鄉間小路一直走進夜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