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場殘片

塞罕壩作為一個名詞出現(xiàn)時，大眾對它的感覺遠沒有“木蘭圍場”“避暑山莊”與“湯泉行宮”親切——后面這三者常出現(xiàn)在清宮劇中，是皇家休憩的金屋所在，也是曾經(jīng)繁榮的象征。事實上，歷史上的木蘭圍場主要由塞罕壩國家森林公園、御道口草原森林風(fēng)景區(qū)和紅松洼自然保護區(qū)三大景區(qū)組成，“避暑山莊”與“湯泉行宮”則與塞罕壩同樣隸屬于河北省承德市。參照北方的廣闊，它們之間的距離稱得上“不遠”。但多年來，塞罕壩一直隱在這些知名景點身后，直到近十年逐漸出現(xiàn)在大眾面前。北京沙塵暴得到控制后，我們才在各類報道中得知：原來60年前，有一群人來到已成荒原的塞罕壩，奉獻一生、甚至三代，成就一片壯闊林海，為北京擋住了每年南下的滾滾沙塵。

塞罕壩報道的相關(guān)采訪第一站在長沙，幾個采訪對象來長沙上節(jié)目。印象很深的就是望海樓的趙叔叔早上習(xí)慣4點半起床（這個點我可能還沒睡），打開窗看到天還沒亮，他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南方。更明顯的差別是他們下飛機時感受到的溫度，夜里還是30度以上。他們在文和友里面擠來擠去，快透不過氣來。去湘江邊上坐著，暖烘烘的江風(fēng)迎面撲來。這些描述讓從廣州來的我有一點點疑惑：有這么熱嗎？

去了圍場縣，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真的很涼快，中伏天最高氣溫也不過28度。在這里逗留了幾天，采訪之余在縣里閑逛，幾乎讓我想到家鄉(xiāng)：四川樂山的一個小鎮(zhèn)，有河、有山，有好多新修但空置的高樓，兩個半大不小的醫(yī)院，吵嚷的夜市，滿街燒烤、狼牙土豆、麻辣燙和大排檔——在這里成了安徽板面、東北餃子和羊肉串。意外的是，在網(wǎng)上搜，這里好評最多的飯店是三家川渝系火鍋，而更多本地人常去吃的蒼蠅館子甚至在大眾點評上也沒有姓名。

小鎮(zhèn)沿河而建，橫豎幾條街而已。小廣場上的廣場舞音樂震天響，人潮涌動，隔壁街的男人喝了大酒，嘔吐不止，一位女性拍著他的背，遞過一瓶水。

走過橋是國道，道路邊一棟高起的建筑落在靠山的大院里，這是曾經(jīng)不對外營業(yè)的我們住的酒店。酒店隔音差，樓下貨車來往不斷，喇叭聲聽得清清楚楚。對面似乎是當(dāng)?shù)氐霓k公機構(gòu)，大大的停車場停滿了汽車。

從圍場縣去塞罕壩近兩小時車程。現(xiàn)在是旅游旺季，壩上早已沿著機械林場總場生出一塊旅游小鎮(zhèn)，來自河北、天津、北京、內(nèi)蒙古和遼寧的車在此交匯。

穿過密集的車流，我們一路往人跡罕至處去，穿越林海，走上高寒草原，在壩東北處的盡頭，看到了這里僅剩的60年前的一棵松。牌子上寫著它有超過500年樹齡，而塞罕壩人對其的統(tǒng)一說法是“200年以上”。60年前，時任林業(yè)部副部長劉琨和團隊騎著馬在壩上找了三天，在幾乎要放棄時發(fā)現(xiàn)了它，激動地沖上去抱著它——這是塞罕壩依然適合植物生長的證明。這也被視為塞罕壩的開始。

這棵樹仿佛某種隱喻，它在此地孤身對抗嚴寒、干燥、狂風(fēng)，甚至從中間被劈成了兩半，依然四季常青，呼吸著立于天地之間。它是此地著名的旅游景點，很多人來見它，會按當(dāng)?shù)亓?xí)俗系上彩色的絲帶。年份久了，樹下設(shè)了兩座神祠，香火不斷。

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還是有些震撼。我生在四川盆地，在廣州生活，采訪出差多在長江以南。這是我到過最北的地方。看慣了細致、緊密的樹林花草，陡然換成一望無際的草原、平川和牛羊，總有種新世界打開的感覺。我站在僅容兩輛車并排的公路上，一輛拖車從面前駛過，司機戴著圍巾，一個女人立在后方貨箱中，也戴著圍巾，隨風(fēng)飄揚。拖車如雕塑般往前徐行，消失在道路盡頭，有種空曠的孤寂。

壩上草原一望無際，僅有一條雙車道小路，一輛拖車駛向地平線盡頭圖/本刊記者 張明萌

翌日，采訪一位在林場生活了59年的老人，他一生曲折，幾度起落，內(nèi)核被生活錘礪得格外剛硬。見面時，我被強大的氣場鎮(zhèn)住，老人昂首挺胸，器宇軒昂，滿面春風(fēng)，不怒自威。采訪到最后，他用俄語背了一段保爾·柯察金的“當(dāng)一個人回首往事時……”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原文，又有了真實的人生作鋪墊，所有的聲如洪鐘都有了來處。他背后是客廳的窗戶，光繞了一圈，看這非常刺眼。

年輕時壯志未酬，中年落魄躊躇，再到如今老驥伏櫪，因為經(jīng)過了前面的苦難與壓抑，老人身上有種可名狀的悲戚與壯烈，以及力拔千鈞的氣魄。

采訪結(jié)束，經(jīng)由大巴轉(zhuǎn)高鐵、高鐵轉(zhuǎn)的士、的士轉(zhuǎn)飛機，折騰近14個小時，曲折回到廣州，終于筋疲力盡躺在床上。不過，這些折騰在真實的苦難和耳聞目睹的辛勞面前顯得那么虛浮。

致敬壩上務(wù)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