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蒼生天元永恒

羽南音

幾年前，我曾在蘇州生活過一段時間。那是個很平靜的小城，繁花遍地。春天來的時候，櫻花甚至會把整條蘇州河都染成密不透風的粉色。可能是日子太過安逸，有一天晚上讀《史記》的時候，我萌生了一個有點刺激的想法，想要寫一篇有關刺客的科幻小說。為了尋找靈感，我找了一些古風歌曲來聽，印象比較深的就是《滄海一聲笑》。

于是，每當夜幕降臨，白天粉色的江南水鄉如一張畫皮褪下，我生命中另一個黑色的世界，徐徐展開。

銀河系像一條大河，星潮翻涌;銀河系最中心的位置，繁星最為密集;夜晚的星空，像是布滿了無數輪交錯重疊的月亮。那里有一顆生活安逸的天元星，由于沒有壓迫和爭奪，天元星人不知“戰爭”為何物。有一天，異族入侵，措手不及的天元星人毫無反抗之力，被消滅了，只剩下一個叫“紫夫”的天元星人。他流亡到地球，到了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孤竹國”。在暴政和嚴寒的氣候之下，孤竹國的百姓流離失所、易子而食。貧民刺客為了反抗暴君，不惜孤身深入虎穴，甚至自毀身體，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甘愿以全部的生命熱情獻祭。紫夫從最初的旁觀、鄙夷，到漸漸開始思考、改變，最終被這種精神所感染。

他終于明白，在任何一種文明的進化過程中，都不可喪失以弱抗強的信念、舍身為國的忠義，更不可沉溺于短暫的安全感與溫柔鄉，喪失了奮進與抵抗的精神，否則一朝世態變化，難免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天元星就是前車之鑒。在小說中，紫夫最終幫助孤竹國的刺客朋友，完成了刺殺暴君的任務。紫夫告別了地球，再次流亡于星河之間。

寫作的過程中，我斷斷續續聽著《滄海一聲笑》。等到故事完成，我有些驚訝地發現，這故事的底色與精神內核，竟然和《滄海一聲笑》頗為相似。

起初構思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在想，刺客精神的內核是什么？是否能夠代表中華文化的某種特質，或者進一步說明某種社會文明特質甚至是宇宙公理？

中華文明擁有相當漫長的封建王朝歷史。強權即壓迫，而壓迫激發了中國底層民眾骨子里的血性與抗爭精神。刺客精神包含了希望、警惕、力量和信念。

歷史有如滄海。“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

文明的發展各不相同，刺客精神并不是在每個階段都需要呈現出“顯性”的狀態;但這種精神和信念，在任何文明的任何階段，或許都是不可或缺的，至少需要以“隱性”的狀態存在。

因為小說需要從宇宙尺度說明這些問題，同時要和真實的歷史環境進行一定的結合，加之刺客精神本身就需要由刺客這樣的人物來表達，那么小說的人物塑造就變得極其重要。《天元》①塑造了一系列人物，包括暴君、佞臣、廚師、刺客等，其中最特別也最具備《滄海一聲笑》的精神特質的，可能就是紫夫了。

紫夫的成長環境十分富庶、平靜。他本人聰慧慵懶，喜歡華衣美服、游玩享樂，頗具游俠氣質。在故鄉被毀滅后，他心靈遭受重創，對生死、文明、孤獨、生存等終極問題產生了進一步的思考。他從毫不反抗到最后出手懲治暴君的成長之路，恰恰源自他對刺客精神的理解與感悟。

紫夫在異鄉完成的成長，是一種變相的成功，也在時刻提醒他曾經的失敗——這是靈魂的撫慰，也是永遠無法挽回的遺憾。

時光無垠，故鄉永逝。對于一個自負、自戀、熱血、悲情的人物來說，如此大起大落的命運軌跡，不知是幸運，還是殘忍。

蒼天笑

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

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事知多少

…………

在寫紫夫的時候，我常常想到李煜。“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在孤竹國無數個寒冷的深夜里，紫夫也曾憑欄眺望星海，尋找那永遠回不去的故鄉。

根據相對論，天元星雖已不在，但天元星的星光會在宇宙中永存，只要紫夫用時光飛船跳躍得足夠遠，就能一直看到故鄉的星光。這也是他最后決定離開地球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地球上朋友的挽留溫暖過他的心，但曾經的傷痛太過沉重。善良的他有一種“幸存者內疚”，只有將孤獨的靈魂拋在宇宙之中，將自己永恒放逐，他的內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雖然內心清苦，紫夫表面卻是個很愛笑的人——機敏地笑，嘲諷地笑，冷漠地笑，溫情地笑，苦中作樂地笑……滄海一聲笑，是人類面對命運悲劇的一種態度。笑，可以是豁達，也可以是苦澀。

在故事里，我曾特別提過一處，是他的“不笑”。孤竹國氣候嚴寒，百姓缺乏食物，紫夫的朋友們免費給百姓發放。食物有限，卻有一些衣食無憂卻心懷不軌之徒排隊蹭吃蹭喝。紫夫將手爐里的炭灰倒進了粥水里，果然，小人們都逃走了，只有極其饑餓的百姓才會連弄臟的粥水都不嫌棄，紫夫和朋友們也因此救了更多的人。在寒冷的長街，紫夫的臉上第一次褪去了那種風流溫婉、玩世不恭的笑意。

紫夫說：“真正需要活命的人，不會在乎粥里有沒有沙土;真正需要活命的人，當舉起刀斧，哪怕玉石俱焚。”

那是他靈魂覺醒的一刻，也是極其痛苦的一刻。如果早一些明白什么是刺客精神，什么是反抗精神，天元星或可免遭不幸。而人生就是如此殘忍，時間一去不返，無可回頭。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這首歌的豁達和蒼涼，或許就是人生的真相吧。

《滄海一聲笑》的結尾，黃霑寫道：

蒼生笑

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天元》的結尾，孤竹國暴君死去，新君繼位，十分清明。紫夫的一對刺客朋友死里逃生，結為夫妻。

在紫夫的幫助下，終究有人在地球上獲得了短暫的塵世幸福。

（本文收錄于《真水與火焰：作家的流行音樂履》，百花文藝出版社，2022 年 6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