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我小時候住在單位大院。住這里的好處是,大家互相有個照應;壞處是,生活被熟人盡收眼底,免不了被人打量和品評。比如,我家隔壁的李姨就經常被鄰居們掛在嘴邊。倒不是她有多特別,相反,她看上去非常普通,個頭兒不高,皮膚微黑,頭發總是亂亂地扎在腦后,衣服也都是灰色調的,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屬于最容易被淹沒在人海里的那一類人。正因為她如此尋常,她的消費方式才讓諸位“高鄰”覺得礙眼:“她看上去不像個有錢人,為什么她花錢總是那么著三不著兩呢?”
比如,李姨有一天下班回來,車籃子里躺著一把彎彎的金黃色水果,別說孩子好奇,就是大人見了也問這是什么。李姨介紹說,這是一種熱帶水果,叫香蕉,還要掰給我們嘗嘗。我們當時雖然年幼無知,卻也知道不能輕易接受貴重物品,忙不迭地閃開了,然后就見李姨的女兒小雨拿著香蕉出現在門口。在一群小孩的圍觀下,她很奢侈地剝下香蕉外皮。細微的香甜進入我的鼻子,之后好多年,我都覺得香蕉的香味很有高級感。
初見桂圓也是在李姨家,她分享給我一個。桂圓的味道沒有多特別,但那個烏溜溜的核很好看,像個寶物,我覺得它應該被珍重對待。
螃蟹上市的時候,李姨家就吃螃蟹。那會兒還不流行大閘蟹,她家吃的是很小的河蟹。在我奶奶看來,沒有比吃這種沒什么肉的河蟹更不劃算的事了。
我們大院里沒有人這么過日子,人們更愿意把錢攢起來買家用電器。誰家是大院里第一個買電視機的,誰家是第一個買冰箱的,誰家是第一個買洗衣機的,全大院的人心里都清楚。把錢花在這上面,很有面子。
李姨家沒有這些電器,甚至連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這也不完全是因為李姨敗家,她丈夫也不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她丈夫被我們喊作張叔,是個電工,他的收入還可以,但他不給李姨一分錢家用。張叔有點錢,就去街上的小飯店里叫倆涼菜,喝個小酒。李姨對此不管不問。一家三口還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這樣的兩個人,他們自然過得家徒四壁,院里的大人們提起來都搖頭,覺得他們的日子太失控。我們小孩卻一直有點羨慕小雨。
我上小學之后,我和小雨成績都一般,但我爸媽明顯比李姨著急多了。尤其到了暑假,大家坐在巷口那戶人家的竹榻上乘涼時,總有人主動談起自家孩子的成績,其他人一邊嘖嘖贊嘆,一邊含嗔帶怨地瞥上自家孩子一眼。李姨則不同,她只是笑笑,還不是強顏歡笑,是打心眼兒里不當一回事兒。她的這種淡然,無疑令那些成績優秀的孩子的家長掃興。
之后,我們陸續搬離那個大院。李姨的形象重新浮現于眼前,是十幾年以后了。
有一天,我爸跟我說:“你知道嗎,小雨后來上了技校,認識了一個男同學,兩人相愛了。正好那男同學家里是賣牛肉湯的,他們畢業后就幫家里賣牛肉湯了。”我爸的敘述讓我吃驚,倒不是我過得有多好,但小雨這樣過,是典型的“生活下降”。我覺得這與當年李姨對小雨的學習漫不經心有關。我想去小雨的店鋪看看,又心存顧忌,怕小雨介意我看到她的“落魄”。
又過了幾年,我爸對我說:“你可知道,小雨家的牛肉湯已經風靡全城了。她開了好幾家連鎖店。”
換一種思路,小雨這一路,持有的應該是一種如李姨那般隨性的態度。李姨當年總是把錢花在“讓別人羨慕”的地方和“讓自己高興”的地方,比如那些香蕉和桂圓。她不精打細算,只求活個高興。
(資源支持:《燕趙老年報》)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