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拉

［美］亨利·庫特納 翻譯 / 尼瑪頓珠

亨利·庫特納（1915-1958）是美國科幻小說、幻想小說和恐怖小說家，是洛夫克拉夫特通信圈子的一員。他前后共撰寫了八篇克蘇魯神話故事，創(chuàng)造了古神“沃瓦道斯”及舊日支配者“洛德”。因為擔心失去自身的原創(chuàng)性，庫特納最后選擇離開克蘇魯神話體系。電影《我是傳奇》的小說原著，便是作者理查德·馬森寫給亨利·庫特納的獻禮。

街頭巷尾都在傳：出人命了，據(jù)說死了兩三個。路邊小報在頭版頭條刊出巨大標題：巴爾的摩著名作家及神秘主義學者肯尼斯·司格特離奇去世，尸體慘不忍睹。不久，小報借羅伯特·路德維希的失蹤故技重施——眾所周知，他和司格特常年書信往來。下一位登上神秘死亡名單的是保羅·艾德蒙。雖然橫亙美國兩端，但相似的神秘和恐怖，讓人們將兩者聯(lián)系到了一起。坊間流言稱，艾德蒙死因可怖，而且他那具僵硬尸體的手中還握著某件不祥之物。但驗尸證實，保羅·艾德蒙的死因系頸動脈被切斷后失血過多。不過，驗尸也證實，這樁案件中確實存在不少神秘之處，用科學很難解釋清楚。

各份小報連篇累牘地報道了艾德蒙的日記。那些正規(guī)媒體在規(guī)避了敏感信息后，也將這份不同尋常的文稿呈現(xiàn)給了讀者。《好萊塢市民新聞》堪稱當代媒體典范，它原文引用了日記中最離奇荒謬的部分，并明確“暗示”稱，作為一名小說家，艾德蒙的日記所載內(nèi)容壓根不是事件真相。日記中提到的故事核心元素，也就是那本名為《論靈魂的發(fā)散》的私人印刷小冊子，純屬無中生有之物。當?shù)氐臅虥]人聽說過這本書，而加州鼎鼎有名的藏書家拉塞爾·霍奇金斯先生鄭重表示，《論靈魂的發(fā)散》從書名到內(nèi)容，顯然是已遭橫禍的保羅·艾德蒙自己編造的。

但是，根據(jù)艾德蒙的日記，再佐以他書桌上發(fā)現(xiàn)的信件和文件可知，路德維希和艾德蒙明顯是受這本小冊子的蠱惑，才開始了那場災難性的實驗。

此前，路德維希從紐約出發(fā)，如同度假一般，乘船經(jīng)巴拿馬運河前往加州，去拜訪他的筆友。卡納蒂克號于八月十五日靠岸，路德維希選擇去圣佩德羅逛街以消磨幾個小時的閑暇。正是那時，他在一個破舊的二手市場，買下了這本名為《論靈魂的發(fā)散》的小冊子。接著，他帶著這本小冊子，來到了艾德蒙位于好萊塢的公寓。

路德維希和艾德蒙同樣癡迷于神秘學。在前輩司格特的指導下，他們對巫蠱邪術(shù)和妖魔精怪同樣有所涉獵。至于司格特，他的神秘學藏書在全美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

司格特性情古怪。他身形清癯，眼神犀利，寡言少語，平時總是宅在巴爾的摩的一棟古老的石砌別墅中。不過，但凡涉及神秘學，他總是了如指掌。他讀過《西哈亞儀式》，在他寫給路德維希和艾德蒙的信中，他點出了那本離奇的手冊里提及的暗示，以及蘊含在暗示背后，關(guān)于危險的真正警告。他的藏書庫中藏有悉尼斯特里、贊科利烏斯和聲名狼藉的古格諾·德·穆叟的作品。傳說，藏書庫的保險箱中有一本巨大的剪貼簿，里面全是從《卡納克之書》《六十石》和《古匙》（據(jù)說，這本褻瀆之書全世界僅存兩本）等奇書古獻中摘取抄錄的內(nèi)容。

司格特愈是提醒這背后可能藏有駭人的秘密，千萬謹慎小心，兩個學生就愈是心急，迫不及待想要打開巧克力盒。艾德蒙在日記里承認，好奇心是這場悲劇的導火索。

接下來，在艾德蒙的公寓，路德維希和艾德蒙認真參詳他買到的這本小書。艾德蒙詳細描述了這本小冊子，奇怪的是，沒有一位藏書家知道它。據(jù)日記記載，那手冊很小，大約五英寸長、四英寸寬，書皮使用了粗糙的牛皮紙。這冊子年代久遠，書皮已經(jīng)泛黃、破碎。其內(nèi)文采用十八世紀的花體印刷，做工很粗糙，沒有版權(quán)頁和出版信息。冊子統(tǒng)共只有八頁，據(jù)艾德蒙所說，前七頁都是神秘主義詭辯的陳詞濫調(diào)，最后一頁則是當下所謂“星靈體傳送”的具體方法。

兩名學徒對整個操作過程都做了研究。他們的經(jīng)驗使他們相信，靈魂——也就是現(xiàn)代神秘學所謂的“星靈體”——是一種輕盈的鬼影或替身，能被投射到遠方。問題在于，具體會投射至何處，這一點難以掌控。這些理論對他們來說都沒能成為阻礙。有關(guān)操作過程的準備工作，艾德蒙語焉不詳，推測兩名學徒走訪了幾位化學家，搞到了后來在慘劇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實驗必要元素：印度大麻籽。這對他們來說也不是難事。

八月十五日，在艾德蒙不知情的情況下，路德維希給司格特寄去了一封航空快信，跟他講了小冊子與其中內(nèi)容，并征求其意見。

八月十八日晚間，在肯尼斯·司格特收到路德維希的信大約半小時后，兩位年輕的神秘學學徒開始了他們?yōu)碾y性的實驗。

后來，艾德蒙為此非常自責。他在日記中提及路德維希的不安，似乎后者意識到了一些潛在的危險。路德維希曾建議將實驗推遲幾日，但艾德蒙對他的恐懼嗤之以鼻。最終，兩人還是將混合后的實驗材料放進火盆，并將其點燃。

還有其他的準備工作，但艾德蒙并未詳細記載。他不經(jīng)意間提了幾次“七盞燈”和“虛色”，但未能從中推測出具體含義。兩人計劃將自己的星靈體投射到美國的另一端，去與肯尼斯·司格特進行溝通。從該行為中，不難窺見兩名年輕學徒作祟的虛榮心。

后來的化學分析證明，印度大麻籽是火盆中混合物的主要成分。因為這種毒品的存在，艾德蒙在日記中所記載的遠超夢境的切實體驗，很多人認為其實是毒品產(chǎn)生的效果。恍惚間，艾德蒙看到了司格特位于巴爾的摩的別墅。但他特別強調(diào)，自己一直盯著桌子上擺的那所房子的照片，他是有意識地將自己投射至那里。這似乎能自圓其說，艾德蒙看到的只是他想看到的幻覺。

反正根據(jù)路德維希的說法，他也看到了同樣的幻象——前提是艾德蒙并未在日記里撒謊。著名的夢境專家佩里·L.劉易斯認為，艾德蒙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無意識地大聲描述了自己的幻覺。他自己對此全然不知，也沒有留下相關(guān)記憶——而路德維希則處在被催眠的狀態(tài)下，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艾德蒙描述中的景象。

艾德蒙在日記中記載，盯著火盆中的火焰幾分鐘后，他便進入一種昏昏欲睡的恍惚狀態(tài)。他能清楚地辨識周圍的環(huán)境，但又似乎有些不同往常。或許是因為火盆中的大麻，艾德蒙感覺小小的客廳變成一個有著巨大穹頂?shù)姆块g。古怪的是，這種變化奇怪又毫無規(guī)律，房間內(nèi)的幾何形體被扭曲、異化了。艾德蒙刻意強調(diào)了這一點，但并沒加以解釋。不久以后，他感覺自己正位于房間的中心，但房間以某點為中心被扭曲了。

此處的記錄并不連貫，顯然，艾德蒙很難描述他在幻覺里看到的種種景象。他特別強調(diào)道，房間內(nèi)的線條和曲線都吸向了一處地方——火盆中，藥物和化合品混合燃燒的火焰里。

艾德蒙的耳朵里響著持續(xù)不斷的微弱鈴聲，越來越弱，最后完全消失。當時他以為是藥物的緣故，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司格特拼命想通過長途電話聯(lián)系自己。刺耳的鈴聲慢慢減弱，逐漸消失在寂靜中。

艾德蒙是個富有實驗精神的人。他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到特定的目標上，比如花瓶、燈具、桌子。但房間仿佛被一種不可名狀的黏稠物填滿了，以至于他的目光不得不沿著扭曲的線條移動，最后又回到了火盆。就在那時，他意識到某些不同尋常的事情出現(xiàn)了。

混合物不再悶燃。取而代之的是，火盆中凝聚出一個奇怪的結(jié)晶物體。艾德蒙無法用語言描述出這東西，只能試著詮釋：這似乎是房間內(nèi)扭曲線條的延續(xù)，將它們拉入了匯聚點的另一側(cè)。顯然，他并沒意識到此處的概念已經(jīng)完全不合邏輯。他接下來寫道，當他看著那結(jié)晶體時，眼睛感覺生疼，但他無法移開視線。

結(jié)晶體吸引著他。他感到一陣粗暴、令人痛苦不堪的吸力。空中傳來一陣高亢的轟鳴聲，他被逐漸變強的吸力“唰”的吸向火盆。“我被它吸進去了。”他沒頭沒尾地記了這么一句。他感到一陣難以置信的寒冷，接著，他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番全新的景象。

難以捉摸的灰霧，艾德蒙特別強調(diào)了那種奇怪的縹緲性。據(jù)他描述，他自己也產(chǎn)生了那種虛無縹緲的感覺。他覺得很奇怪，身體像煙霧一樣，似乎在搖擺飄蕩，漫無目的地浮動。但他當?shù)皖^觀察時，卻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體，衣著整齊，形體完整。

一種可怕的不安當即涌上他的心頭。霧氣旋轉(zhuǎn)著，越來越濃。大麻產(chǎn)生的那種熟悉的、無緣無故的恐懼感仿佛夜魘一般抓住了他。他感到某種極其可怕、具有巨大威脅的東西正在逼近。緊跟著，忽然間，霧氣散去了。

腳下并非他起初以為的大海，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灰色，而他浮在半空中。地平線的兩端之間是一片波濤洶涌的灰色流體，上邊點綴著無數(shù)的黑色圓點。他不由自主地感覺自己被拉向下方。隨著朝那片神秘灰質(zhì)的接近，他看得更清楚了。

他無法判斷它的構(gòu)成物。它看起來像一片原生質(zhì)的、毫無生氣的灰色黏液海洋。但那些黑色斑點漸漸清晰可辨：全是頭顱。

艾德蒙腦海中閃現(xiàn)出一段從前讀過的文章，記載了作者下地獄時的見聞，作者是十二世紀的修道士阿爾貝里克。像但丁一樣，阿爾貝里克也曾目睹過地獄的慘狀：褻瀆者（他用生硬、文縐縐的拉丁文寫道）被浸入熔融的金屬湖中，只露出他們的腦袋。艾德蒙此時一下子想起了阿爾貝里克的描述。然而，接下來他發(fā)現(xiàn)它們并非浸沒在灰質(zhì)中的生物的頭。相反，它們與灰色黏液隸屬同質(zhì)——它們是從里邊長出來的！

艾德蒙已經(jīng)顧不上恐懼了。他以一種奇特、超然的好奇心仔細觀察著。這灰潮表面有無數(shù)頭顱在顛簸搖曳，但大多并非人類頭顱，雖然里面有些看起來很像。除此之外，大部分一眼就能看出絕非已知生物。

那些頭是活的。它們的眼中流露出可怕的痛苦，嘴里呢喃著無聲的哀歌，許多臉頰上掛著滾動的淚珠。甚至那些絕非人類的頭顱——飛禽、走獸、昆蟲，乃至石頭、金屬、植物模樣的怪物面孔，也充斥著飽受折磨的痕跡。艾德蒙被拉向這可怕的群體。

黑暗再次包裹了他。這次很短暫。根據(jù)他的描述，當他從短暫的無意識中清醒后，他感覺又有某種奇特的變化出現(xiàn)。被置于黑暗的間隙中，他身上似乎出現(xiàn)了什么改變：他的意識似乎被一種朦朧的薄霧所侵襲，使他視野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眼睛被籠上了陰霾。以這種視角，他從一座月光下的寂靜的城市上空迅速降落。

借著滿月的光，他認出了他面前的石砌別墅，正是他在照片上見過的肯尼斯·司格特的家。一種微妙的、勝利的暖流流向他的心間：實驗成功了。

他在房子一扇敞開的、沒有燈光的窗外徘徊。他往里張望了一下，認出肯尼斯·司格特在辦公桌前的消瘦身形。神秘學大師咬緊牙關(guān)，愁眉不展，臉色凝重，正仔細研讀面前攤開的一本已經(jīng)發(fā)黃的羊皮紙大書。偶爾，他會焦急地看向書桌旁的電話。艾德蒙試著喊了一聲司格特，后者抬起頭，透過窗戶望出來。

立刻，司格特的面孔因震驚而扭曲。他似乎被嚇瘋了。他從桌前跳起，把椅子都掀翻了。與此同時，艾德蒙感到一股外力，迫使自己繼續(xù)前進。

此后的記載愈發(fā)混亂模糊。截至此處，艾德蒙的筆記已徹底不成字句，只能推斷出艾德蒙當時進入屋內(nèi)，以一種離奇、反常的方式追趕著發(fā)瘋的司格特。他并未奔跑，而是在流動著前進。司格特最后被捉到并淹沒。至此，艾德蒙的日記戛然而止，似乎被這段回憶徹底擊垮了。

仁慈的黑暗隨即吞沒了艾德蒙，但他在幻象消散之前，又窺到一瞬不同的景象：他似乎再次回到司格特的窗外，退回了夜色中。透過被金色燈光照亮的窗戶，他能看到司格特的書桌，以及躺在書桌前地毯上的尸體。艾德蒙覺得那是司格特的尸體，因為根據(jù)常識，人不可能以那個姿勢把頭完全埋在身子下。那只能是一具無頭尸。

夢醒了。艾德蒙發(fā)現(xiàn)房間一片漆黑，路德維希在旁邊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兩位學徒疲憊不堪，心煩意亂，激烈地爭論一番，不時還會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路德維希描述的情景與艾德蒙基本相同。他們都是神秘主義者，對所經(jīng)歷的一切自然深信不疑，所以并未嘗試分析形式，試圖尋求某種合乎邏輯的解釋。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們。不耐煩的接線員詢問艾德蒙，是否有來自巴爾的摩的通話。她說，她已經(jīng)將一通呼叫電話接進公寓很長時間了，但一直沒有接通。艾德蒙打斷了她，要她立刻接通線路。沒法實現(xiàn)，巴爾的摩的接線員說，另一邊的線路無人接聽。嘗試多次后，艾德蒙掛斷了電話。此時，路德維希終于承認，他之前聯(lián)系過司格特，但沒有告訴那位巴爾的摩前輩，他正是這番神秘學實驗里的星靈體投射目標。

火盆里發(fā)現(xiàn)的東西并沒有緩解他們的恐懼。顯然，部分幻象已實際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實世界。迷之化學物已經(jīng)結(jié)晶化，融合成包括各種平面形狀和角度的金字塔狀晶體，大約六英寸高，材質(zhì)有點像磨砂玻璃。路德維希當場想砸碎它，被艾德蒙制止了。

他們的爭論因司格特的電報而告一段落，上邊寫著：

不要嘗試小冊子上的實驗非常危險?可能殺死我?今天通過航空快信寫詳細情況?建議燒掉小冊子

肯尼斯·司格特

后來，艾德蒙住進了好萊塢的一家醫(yī)院。導火索是兩則消息：第一則出現(xiàn)在八月二十日《洛杉磯時報》的早間頭條。它簡短地介紹道，居住在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的著名作家、神秘學家肯尼斯·司格特被神秘殺害。尸體于19日下午被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線索表明謀殺者的身份。此案最令人疑惑的是，受害者的頭被割掉，下落不明。受害者的家庭醫(yī)生完成了鑒定工作，證實了尸體的身份。另外，現(xiàn)場地毯上出現(xiàn)的大量灰色黏液為本案又增添了一些神秘色彩。驗尸官透露，受害者的頭顱是被鋒利的刀具從身體上整齊地切斷的。警方表示，不久即會執(zhí)行抓捕行動。

無須多言，抓捕自然無從抓起。但這條元素過多的新聞給了小報大肆發(fā)揮的空間。一位勤勉上進的小報記者抓到一條重要線索：死前不久，司格特從巴爾的摩中央郵局寄出了一封航空快信。這則消息直接擊垮了艾德蒙的精神，令他住進了醫(yī)院。

司格特的信在艾德蒙的公寓被找到，但它無法徹底解釋整個事件。司格特也是一位神秘主義者，他的信件內(nèi)容太過像虛構(gòu)的小說，以至于疑點頗多。

你們知道（此處省略部分內(nèi)容）在古老的神話和民間傳說背后，往往存在一些不為人知的真相。任何一個對畸形兒有所研究的醫(yī)生都可以證實，獨眼巨人并非臆斷產(chǎn)物。你們也知道我關(guān)于靈藥的理論是如何被重水的發(fā)現(xiàn)所證實的。嗯，海德拉的神話也有其現(xiàn)實基礎(chǔ)。

現(xiàn)存大量有關(guān)多頭怪獸的傳說，均衍生于某個真實存在的實體，但這個實體至今仍然少有人知。這個生物并非源自地球，而是來自外界深淵。從某種意義上，它應該算是一個吸血鬼變種，不過所吸食的并非受害者的鮮血，而是他們的大腦，也就是腦髓。這似乎很奇怪，但你們應該聽過，有些外界的存在，它們的軀體和需求與地球生物不同。千百年來，這個怪物在我們維度之外的深淵中肆虐，它四處呼喚著，所去之處留下大量受害者。靠著吸收地球以及其他世界的智慧生命的腦髓，它的力量和生命不斷增強。

你們知道，千百年來，總有人試圖膜拜外神——哪怕民間傳說將這些邪惡的外星人描繪成惡魔也罷。從黑色的法羅爾到最微不足道的外星人，只要其能力超過人類，這些不可名狀的恐怖之神都有其信徒。這些邪教以一種錯綜復雜的形式糾纏在一起。因此，上古時期已經(jīng)被遺忘的崇拜儀式，很可能又會在今天突然出現(xiàn)。比如，當羅馬人在意大利的黑森林中祭拜瑪格納瑪特時，也曾在里面融入了有關(guān)“格果，魔羅，千面之月的祭拜儀式1”。個中含義，不言而喻。

之所以長篇累牘闡述這些細節(jié)，只因我須先讓你們有一定了解，方可解釋羅伯特在圣佩德羅找到的那本冊子的來源。我聽聞過那本手冊，它于1783年在塞勒姆印刷。我原以為它已經(jīng)絕跡了。這本手冊是個陷阱，無比惡毒的那種。它由海德拉的信徒們制造，用來引誘受害者墜入他們神明之口！

表面上它只是一次無害的星靈體投射實驗，實際卻打開了一扇門，為海德拉送去祭品。當這些手冊第一次通過秘密渠道流傳之時，新英格蘭出現(xiàn)了大量命案。數(shù)十具無頭的尸體，卻完全沒有人類作案的痕跡。然而，真正的兇手實際上是那些按照手冊上的教導，嘗試進行實驗的人。他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讓海德拉借用他們的生命獲得了地球上的實體化。

簡單地說，整個過程是這樣的：發(fā)起實驗者按照指示吸入化合物的煙霧——煙霧能撕裂我們世界和其他位面之間的阻隔。星靈體投射所造訪的人，勢必會喪失性命。因為發(fā)起實驗者會被帶到另一個位面，通過某種精神及心理作用，短暫與海德拉融為一體。最后，海德拉會借實驗發(fā)起者的星靈體，進入地球捕食獵物——也就是星靈體投射的目標人物。除了嚴重的神經(jīng)休克，實驗發(fā)起者并不會遭遇真正的危險。但另一方——受害者——會被海德拉吞噬，勢必遭受永恒的痛苦。除非在某些極為特殊的情況下，他能與現(xiàn)世的精神保持一種超維度的聯(lián)結(jié)。但這就扯遠了。

我非常擔心，打算給艾德蒙公寓打長途電話。毫無疑問，在這封信到達之前，我會試圖盡快聯(lián)系到你們。如果你們在此之前便魯莽進行這個實驗，那我將處于非常危險的境地，因為你們可能會試圖將星靈體投射到巴爾的摩，到我這里。這封信寄出后，在我撥通你們的電話前，我會盡我所能地去尋找自保措施，但我對是否存在這樣的手段表示懷疑。

肯尼斯·司格特

正是這封信使艾德蒙不得不入院治療，試著從極度緊張中恢復。相對而言，路德維希更堅強一些。在艾德蒙的請求下，他留在艾德蒙的公寓，繼續(xù)自己的一些實驗。

接下來幾天，艾德蒙公寓內(nèi)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無跡可查。路德維希每天都會去醫(yī)院探望艾德蒙，將自己的實驗講述給他。艾德蒙試著在紙上記下令自己在意的東西，將這些紙條夾在日記本中。人們傾向于認為，火盆中異常的化學混合物對兩名學徒的神經(jīng)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因為艾德蒙所記錄關(guān)于路德維希的實驗，完全是之前大麻幻象的延續(xù)。

不出所料，路德維希燒掉了那本小冊子。接著，就在艾德蒙被送去醫(yī)院的那天晚上，路德維希聲稱自己聽到司格特在對自己說話。

艾德蒙傾向于保持一種開放性的態(tài)度。路德維希宣稱神秘學大師依然活著，只是位于另一個位面時，他認真地傾聽著，并沒有對此嗤之以鼻。根據(jù)兩人的理解，司格特雖被海德拉抓住，但還能與路德維希精神交流。我們必須強調(diào)，在經(jīng)歷一連串的精神創(chuàng)傷后，兩個年輕人已經(jīng)愈發(fā)不正常了。

接下來，路德維希不斷在他的故事中增添新的元素，而艾德蒙則全盤接受。他們小心翼翼地低聲交流，艾德蒙也極力看護好自己的日記，以免它落入懷疑主義者手中。路德維希強調(diào)，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火盆中形成的奇怪晶狀體。正是此物能打開位面間的通道。如果成功，便能借助它實現(xiàn)穿越，哪怕它其實還沒有人頭大。因為這塊晶狀體可以制造一種“扭曲空間”——艾德蒙多次提及這個詞，但并沒有做任何解釋。除非重復最初的操作，否則海德拉無法借此返回地球。

路德維希說他從外形奇詭的晶狀體中聽到司格特的呢喃，神秘學家極其痛苦地命令路德維希去救他。只要年輕的學徒遵循指示，這并不難做到。有危險，但只有這樣，才能將司格特從無盡的折磨中救回地球。路德維希必須拿出勇氣，努力彌補他所造成的痛苦和惡果。

因此，路德維希向艾德蒙透露，他穿過了晶狀體——又是這種離奇而神秘的表達——取得了司格特要求的那些物品，其中不乏一些很難搞到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是一柄鋒利的骨柄利刃。具體有些什么，路德維希并未詳細說明。也可能提及了，但艾德蒙并未記錄在日記中。

根據(jù)路德維希的敘述，他穿過了晶狀體，但沒能立刻便找到司格特。他在司格特聲音的引導下，在黑暗的夜間摸索。他穿過很多道門，經(jīng)歷了各種可怕驚悚的夢魘般的幻象，甚至穿越了幾個扭曲的維度。路德維希途經(jīng)可怕的黑暗深淵;穿過一個充滿奇異紫光的空間，那里回蕩著精怪邪惡的怪笑聲;穿過一座由獨眼巨人用黑檀石建造的廢棄都市，他顫抖地認出這便是傳說中的迪斯。最終，他找到了司格特。

他完成了自己必須要做之事。當他第二天來到醫(yī)院時，艾德蒙被他蒼白而毫無血色的臉龐嚇壞了。路德維希的瞳孔不自然地變大，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他不停地敘述著，但前言不搭后語，艾德蒙難以全部理解。日記也體現(xiàn)出了這一點。很明顯，路德維希聲稱他成功將司格特從海德拉的控制下解救了出來。他顛三倒四地嘟囔著，說他的骨柄刀刃上沾滿了可怕的灰色黏液。他強調(diào)自己的任務還未結(jié)束。

毫無疑問，路德維希的精神已經(jīng)中毒頗深。在他的敘述中，他將司格特、至少是他具備思維的那部分，留在了一個人類可以生存、但與地球大相徑庭的位面里。據(jù)路德維希表示，司格特如今可以回到地球，但他的生命精華一回到地球就會立刻不復存在。因為他沒法再吸取海德拉提供的營養(yǎng)，維持他存在的能量正在逐漸減弱。只有在某些特殊的位面或維度下，司格特才能得以存活。路德維希表示，情況已經(jīng)刻不容緩。

有那么一個特殊的位面，司格特可以得以保全。按路德維希的說法，在那里，思維、能量和物質(zhì)并沒有緊密綁定在一起。閃爍的星之彩，不停地伴隨著瘋狂刺耳的呼嘯聲，在其間四下散播。那里緊靠中心——混沌的中心，萬物之主阿撒托斯就住在那里。那里的一切都是由阿撒托斯的思想所創(chuàng)造的。只有在那終極混沌的中心，司格特才能找到以人類的形態(tài)再次返回地球的方法。艾德蒙的日記中有一處被抹去了，我們只能辨別出其中的片段“……思想化作現(xiàn)實”。

路德維希面無血色、臉頰深陷，強調(diào)自己必須完成任務，他一定要把司格特帶去中心。但他也承認，自己被恐懼所動搖，尚未下定決心。他一路經(jīng)歷了艱難險阻，還有各種致命的陷阱。最可怕的是，阿撒托斯并非藏于深深的帷幕之后，而哪怕稍微瞥見一絲萬物之主的形貌，注視者也將墜入萬劫不復的絕境。路德維希告訴艾蒙德稱，這些內(nèi)容都是司格特告訴他的。司格特還說阿撒托斯乃最為可怕的誘惑，除非以最堅定的決心反抗，否則視線勢必會被吸引過去。

羅伯特·路德維希神經(jīng)緊張、牙關(guān)緊咬地離開了醫(yī)院。據(jù)推斷，他在回艾德蒙公寓的路上遭遇了不測。因為自此之后，艾德蒙再未見到過他的朋友。

從報紙上得知警察一直在尋找司格特不翼而飛的頭顱后，艾德蒙焦急地等待著路德維希。然而，許多個小時過去，路德維希并未出現(xiàn)。艾德蒙嘗試給公寓打電話，無人接聽。艾德蒙急得險些暈厥過去。他先去找了醫(yī)生，然后又跟院長理論一番，終于如愿以償，在不顧醫(yī)生勸阻的情況下，乘坐出租車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路德維希失蹤了，沒留下任何線索。艾德蒙考慮報警，但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在屋內(nèi)焦急地來回走著，視線卻一直緊鎖在火盆里的晶狀體上。

那晚發(fā)生了什么，他在日記里只字未提。據(jù)事后推測，他再度使用了新的致幻化合物，也可能是之前吸入的毒素重新發(fā)作，反正結(jié)果就是他的神智徹底紊亂，沉迷幻象無法自拔。第二天，他開始在日記上胡言亂語。

我聽到了。和羅伯特說的一樣。司格特通過晶狀體與我交流。他告訴我，羅伯特失敗了，而他也很絕望。羅伯特沒能把他帶到中心，否則他或許能再次降臨在地球，救出羅伯特。某種存在——我不知道是什么——抓住了羅伯特，上帝保佑。愿上帝保佑我們所有人……司格特說，我必須從羅伯特失敗之處接手，完成他未竟之事。

日記的最后幾頁記錄了此人毫無遮掩的想法，讀著多少令人感到不悅。不知何故，相比之前在好萊塢公寓發(fā)生的一切，此刻日記里記敘的離奇恐怖事件，似乎并沒有那么嚇人。大概是因為這個人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弱點，開始嘗試與恐懼搏斗之故。所幸，這本小冊子已被銷毀，它所提供的破壞大腦的神經(jīng)毒素肯定源于某個地獄，就像艾德蒙所描述的那種可怕場所。日記的最后幾頁呈現(xiàn)了一個完全崩壞的心靈。

我穿過去了。羅伯特讓事情簡單了很多。正如司格特所說，我從他失敗之處開始。我穿過冰冷火焰和回旋漩渦，到達了司格特所在之處。準確而言，應該是他之前的地方。我必須帶他離開，我抱著他，開始了位面穿越。羅伯特沒有提到阻力會越來越大，必須不斷與之對抗。隨著我越走越遠，這種阻力也越來越強。

下一段記錄是在一天之后，內(nèi)容潦草難以辨識。

受不了了。必須出去。在格里菲斯公園待了幾個小時。回到公寓，司格特立刻開始跟我說話。我害怕，他感覺到了，他也害怕，并很生氣。

他說我們不能浪費時間。他的生命力快流逝光了，必須趕緊到中心，再返回地球。我看到了羅伯特，只是匆匆一瞥，如果司格特沒提醒我，我甚至沒認出他。他已經(jīng)完全瘋了，我非常害怕。司格特告訴我，羅伯特被捕獲之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另一個位面。我必須小心。我們快到中心了。

最后的記錄。

再穿一次。天啊，我害怕，非常害怕。我聽到了笛聲，它讓我的大腦如冰塊般凝結(jié)。司格特催促著我，沖我大喊，試圖用他的聲音蓋住笛聲，但毫無效果。遠處閃爍著微弱的紫色光芒，還有其他星彩。司格特告訴我，那里就是阿撒托斯。

我做不到，我害怕——我不敢靠近那笛聲，我看到那些影子向遠處延伸。若我在帷幕中朝那邊看上一眼，會意味……司格特很生氣。他說我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我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渴望，想讓它把我吸進去，然后沖回去——穿過晶狀體。可能當我意識到自己沒法抑制住看一眼帷幕的渴望時，我就會那樣破罐破摔。我對司格特說，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要回地球上喘口氣，下次我就能做完了。他同意了，但還在催促我。他的生命在快速流逝。他說只給我十分鐘，如果我十分鐘后還不回去，他會來找我。不，他做不到。他在地球上完全沒法維續(xù)，頂多能存活一兩秒鐘。

十分鐘到了。司格特在門口呼喊著。我不想去，我無法面對他——更無法面對外界最可怕的存在，那帷幕后的終極存在，還有那尖利的可怕笛聲——

我告訴你，我不會去的！不，司格特——我沒法面對它！你不能出來，你會死的——我說我不會去的！你沒法強迫我——我要砸碎傳送門！什么？不！不，你不能……你不能這么做！司格特！不，不……上帝啊，他要出來了……

此為日記的最后一段，警察在艾德蒙的寫字臺上發(fā)現(xiàn)了它。一聲凄厲的慘叫，外加紅色液體緩緩從艾德蒙公寓的門縫下滲出……兩位接報的巡警隨之趕到。

保羅·艾德蒙的尸體在門附近被發(fā)現(xiàn)，頭顱和肩部浸泡在一攤暈開的紅色血泊中。

不遠處有一只打翻的黃銅火盆，地毯上散落著白色顆粒狀物質(zhì)。艾德蒙僵硬的手指緊緊抓著那離奇恐怖的存在，也正因此，此事才成為一樁熱談。

究其外形而言，它被保存得非常完好，表面涂上了一層特殊的灰色黏液，牙齒緊咬，不但撕裂了艾德蒙的喉嚨，也咬斷了他的頸動脈。

犯不著再尋找肯尼斯·司格特失蹤的頭顱了。

責任編輯：龍 飛

①?出自3?世紀基督教神學家西波呂托斯的《駁斥一切異端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