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真偽　只看米芾大字精彩處

2022-05-30 17:55:41薛元明

中國收藏 2022年10期

薛元明

多景樓在江蘇鎮江北固山甘露寺中。宋元祐元年（1086年），米芾登臨攬勝，寫下《秋暑憩多景樓詩》：“縱目天容曠，披襟海共開。山光隨眥到，云影度江來。世界漸雙足，生涯付一杯。橫風多景夢，應似穆王臺。”

元符三年（1100年），多景樓毀于大火，米芾悵恨不已，聽說“ 禪師有建樓之意”，遙想十多年前的勝游，激情依舊，又寫了一首《多景樓詩》：“華胥兜率夢曾游，天下江山第一樓……康樂平生追壯觀，未知席上極滄洲。”這就是現今所能見到的米芾大字作品。

人書俱老

《多景樓詩》沒有年款，卷后何執中所跋紀年為“崇寧元祀清明前一日”。如果以此跋紀年（1102年）為時間起點，以多景樓遭焚的元符三年（1100年）為時間終點，這件經典之作的書寫時間當在這一時間跨度里。其時米芾正是50歲出頭，處在創作巔峰階段。言及至此，卻不禁想到孫過庭所說的“通會之際，人書俱老”。

所謂“人書俱老”，多老可稱之為“老”？古人的平均壽命比今人少很多，王勃、李賀20多歲就去世了。王羲之和米芾是天才型書家，也是“早熟型”書家，但“早熟”不表示“早衰”。王羲之寫《蘭亭序》的年齡存在分歧，因其生年有303年和321年兩種說法，相差近20年，但無論是30多歲還是近50歲，都是非常了不起的。米芾38歲就寫出了《苕溪詩帖》和《蜀素帖》這樣的經典之作，注定要流傳千古。王羲之與米芾皆在60歲左右辭世，他們50歲左右的作品就可以算是“人書俱老”。

北宋米芾《多景樓詩》31.2厘米×53.1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與此同時，還要充分考慮到不同個體存在差異，有的是未老先衰，甚至中年早夭;有的看似軀殼還在，但體力衰退，思維固化，不可能求“變”，只會“退步”;有的精力跟不上，本質不是“老”而是“衰”。試想，點畫都不成形，哪來的經典之作？這里的“老”不是老氣橫秋，而是老辣、老境。所謂“老”更不是抖動——點畫呈“鋸齒狀”，而是自然之境。

上乘之作

米芾有《虹縣詩》《多景樓詩》《研山銘》三件大字代表作品，后二者皆有“偽作”之疑。尤其是長期以來，對《多景樓詩》乃偽作的質疑聲從未停歇。有意思的是，言其真或偽者皆權威人士，一時難分軒輊。在沒有明確的定論之前，只能依照舊說。退一步來講，偽作非劣作，只要有可取之處，未嘗不能關注和臨學，照樣有無數人孜孜以求。

《多景樓詩》的精妙之處可從三個方面來領略：

一是筆墨老辣，注重體勢經營。

在點畫上，米芾強調筆勢——逆入回收，牽絲映帶，重視起筆和收筆，提按頓挫，回環往復，變化多端。但反對過分藏頭護尾，“倒收筆鋒，筆筆如蒸餅”。這樣來書寫點畫，無疑去除了動態和張力，以至于“丑怪難狀”。為避免這種毛病，米芾主張“鋒勢郁勃”“鋒勢備全”。《多景樓詩》中沒有將“逆入回收”作為筆畫的一部分，而是作為筆勢的一部分來處理。《多景樓詩》極為重視筆畫中段書寫，變提筆為按筆，沉著用力，點畫渾厚蒼雄，有的中段書寫還增加了澀勁之意。經過這樣的處理，寫出的點畫中段厚重沉著，兩端筆勢勁捷，枯濕濃淡，一任自然。

《多景樓詩》中每個字基本上不作正態，正如米芾所說：“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具體來說，如“胥、曾、未”等字朝右斜，“ 愁”字則左斜。有些是局部、偏旁的偏側，如“昭”字左邊右斜、右邊左斜，“列”字的左邊左斜、右邊右斜，兩邊的傾斜相輔相成，最終仍然是平衡的。此冊中更多字形的筆畫做到了橫不平、豎不直，上下相形、左右相倚，變不平為平，不直為直，終能化不平衡為平衡。米芾提出“大小相稱”和“變態貴和”的觀點，所謂“相稱”就是并舉的均衡，就是對比關系的和諧，所謂“變態貴和”就是說變形處理之后一定要達到和諧統一。難得可貴的是，米芾做到了知行合一。

順便說一下《多景樓詩》的章法，因為是冊頁，基本上以每一頁為“單元”，容易雜亂，更容易單一，米芾處理自然生發，隨心所欲，有時三字一行，有時兩字一行，字形或大或小，參差組合。行與行之間，或者上緊下松，或者上松下緊，對立而又和諧。

二是氣勢豪放。

簡而言之，做到了行筆迅疾，字形開張，這是米芾的過人之處。書法要想做到又快又好，非常不易。蘇軾評價米芾書法有“風檣陣馬”之意，此即沉著中見痛快，兩者兼顧。同時與字形大小有關，所謂小字難在寬綽，大字難在緊湊，小字寫潤，大字寫枯。枯筆主要靠“氣”來運營，才能避免松散瑣碎。毋庸諱言，《多景樓詩》中雖有極個別字存在松散之弊，但整體上來說還是很精彩的。字形大了，行筆奔放，能夠輕松駕馭，氣勢自然就出來了。

三是格調蒼雄。

格調可分為“格”與“調”來談。“格”包含字格、人格，主要是通過修養體現出來;“調”的基本盤是“雄”，與字形和筆法等技法有關，筆法雄放、字形開張、氣勢雄壯，前文已表，這里主要談“格”。

“格”主要關乎人本身，如前所述之“人格”也。“蘇黃米蔡”四家，如果進一步細分，蘇、黃為文人字，米、蔡為職業書家字。當然米、蔡也是文人，蘇、黃也精研技法，言其差別只是表明各有側重點而已。對于古人來說，書家的文人和讀書人之底色是雷打不動的，在此基礎上再談差異——蘇、黃講格調，米芾講技法，三人求創新;蔡襄相對守舊，開拓性少。所以，真正的“ 尚意”只有前三人做到了，蔡京實際上也做到了，但不在“四家”之內。另外，之所以強調蘇、黃的文人角色，是因為他們是書法史中絕無僅有的兩個人，同時文學史也是具有開創性的宗師級人物。米芾的影響主要在書法領域，他當然也寫詩，但在文學史中的影響和蘇、黃無法相提并論。退一萬步來講，米芾成長的古典環境和個體修養，完全是自備、自足而完滿的，乃是今天的書家所望塵莫及的。

一分高下

回到前面所言，之所以質疑《多景樓詩》是偽作，原因在于有一個重要的參照系——《虹縣詩選》，同樣也是大字，同樣也是風格蒼茫，但兩者細節之處的差異非常明顯。

《虹縣詩選》（右）和《多景樓詩》（左）局部枯筆和墨色對比。《多景樓詩》乃精彩之作，不乏精彩之筆，但與《虹縣詩選》一經對比，高下立判。

我們分別選取《虹縣詩選》和《多景樓詩》中的兩個局部加以對比。《虹縣詩選》四字一面居多，巧合的是，《多景樓詩》也是如此。所選兩帖各一面，對比之后，會發現極見意味：整體上濃枯對比強烈，《虹》中“一”字純為枯筆，筆力蒼渾，《多》中“剛”則顯得毛躁破碎。兩面中有一個共同的“霽”字，對比可以發現，差異明顯。《虹縣詩選》中筆畫飽滿有力，《多景樓詩》中筆畫較為破碎，尤其是右下豎鉤畫，《虹》中是平推、《多》中顯得虛浮。此外，“云”字的提按特別多，“快”字捺畫書寫由濃漸枯，“刷”得效果淋漓盡致。《多景樓詩》乃精彩之作，不乏精彩之筆，但與《虹縣詩選》一經對比，高下立判。

《虹縣詩選》用筆乃典型的“刷”，尤見枯筆之妙用，令人嘆為觀止，既豪放又細膩，不拘繩墨，只有米芾可以做到，雖然筆干墨枯，而神韻不減，濕筆能夠不臃腫，枯筆能夠見潤味。正如黃賓虹評垢道人喜用焦墨而所言：“干裂秋風，潤含春雨。”這當中也體現了書法的哲學意味，筆墨運用符合陰陽之道，陰中有陽、陽中有陰，二者既存在對立、對比，最終又能夠實現平衡和融合。

一脈相承

《虹縣詩選》雖為大字，但筆墨風神，與《蜀素帖》一脈相承，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蜀素帖》字形相對較小。需要指出，“蜀素”不是紙，而是質地較硬的絲織品，吸水性弱，不易受墨，米芾用筆又快，所以筆畫顯得枯渴自然，最能體現米芾“刷”字的意味。米芾“雙璧”之作，《蜀素帖》見枯筆之妙，《苕溪詩選》得潤筆之姿，各有所長，各有側重。也就是說，《虹縣詩選》是能夠看到出處和淵源的。

對比來看，《多景樓詩》雖然也有“刷”之意，有時卻存在用力過猛的不足，激烈處猶如枯柴斷棒，筆岔開裂。這對于用筆十分考究的米芾來說，幾乎是難以想象的。雖然說，不計工拙乃見落拓不羈之趣，然信筆而為終是書家大忌。結字時見松懈之處，要知道，米芾曾學歐柳，中宮緊結，字形狹瘦乃其終生不變的特點。大字雖有雄放之風，終不脫二王秀色。這是米芾書法的立身之本，由此標準來衡量，令人生疑。

如果說《虹縣詩選》是真力彌漫，《多景樓詩》則顯得老氣橫秋，不是同一境界，其中的細微差異，不可不細加體會。關鍵的差異是什么？筆法和字形的差異屬于外觀，比如存在筆法毛躁、結字松懈等不足，本質的差異則在氣息。書法是最講究氣息的。許慎《說文解字》言：“息，喘也。”段玉裁進一步解釋：“喘，疾息也。喘為息之疾者、析言之。此云息者喘也、渾言之。人之氣急曰喘。舒曰息。”書法中的“氣息”與書家個人的風格面貌、氣質涵養在某種程度上是接近的、相關的，甚至是同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