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稼陽

我下飛機的時候,北海道下了好幾夜的雪剛剛停歇。
從札幌機場一出來,入眼就是漫天的雪。登上巴士后,車一路緩緩開向新雪谷。此時大地一片瑩白,一幅蒼莽畫卷也逐漸展露崢嶸。
說到雪,我倒并不陌生。我自小長在江南,本難和雪結緣,但近六年我都生活在波士頓,故而幸與不幸,也算是經歷了幾場號稱百年難遇的大雪。每年底的十二月到次年二月,波士頓的雪也大,但來得狂躁;夾雜了暴風的雪轟擊著窗,一夜呼嚎過后,第二天便是滿城素裹了。但市政的效率太高,當晚就能清出一條大道來,待到第三天,就只剩路邊與樹上的堆積,能證明暴風雪來過的痕跡。
但北海道的雪與波士頓的決然不同。這里的雪少了些戾氣,不愛與風暴共舞。偶有風吹過,也并不躁烈。打在人臉上,有如涼水洗手,是一種清涼的爽快。若俯身去掬一抔,也是滿手的細膩綿軟。
我一向是推崇雪夜當聚友圍爐啖肉暢飲,不然不足語人生的。到了雪谷,那自然不能辜負了這一場雪。當晚放下行李,收拾齊整,我便急匆匆外出覓食。此時,外面天色已漆黑一片。借助導航,我一路行駛到目的地,街道上唯一亮著光的,便是當地人開的一家居酒屋。
上桌后,小鍋煮的牛肉熱氣騰騰地端上,看著嫩極,待得將熟未熟之際,再打一個生雞蛋入鍋。幾秒后一齊舀出來,入口的便都是軟糯的甜香。牛肉的滑嫩與濃湯的清甜借著勾芡結合在一起,直叫等得餓極了的人兒大呼過癮。
大快朵頤之余,也當痛飲幾杯,方才舒胃。札幌出產的啤酒清冽而爽口,有初釀的香氣;梅子酒則略甜,但不膩,酒勁也小,入喉有一種溫和的馥郁。若不小心喝得多些,后勁襲來時,也只覺渾身暖洋洋、醺醺然。
酒足飯飽從小居酒屋出來時,剛停的初雪便又紛紛落落,有了放縱的苗頭。街道上的路燈相隔極遠,照明也不烈。昏黃燈光下飄散的雪花醉了游人,踏著這般的雪回到酒店,就該卸去一身的衣服,徑直去往溫泉。
洗去一身疲累,本該神清氣爽,但狹小的日式居室有一種逼仄的壓抑。只是當睡意襲來,也顧不得這許多,帶著些許酒意便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醒來,我打開窗戶,冷風拂面,頓覺精神大振。收拾一番,我整裝去往雪場,一路無話。
車到了停車場附近,向遠處眺望,山與天連成一條線,界限極其模糊。下了車步行幾步,只見清早的雪場,已經排了不少躍躍欲試的雪客。
作為一個滑雪愛好者,到了雪場,便仿佛到了自己的主場。在老雪客的眼中,北海道的新雪谷和法國的三峽谷,并列最頂級的滑雪勝地。這兩處的雪有一個獨特的稱呼:“粉雪”。在這樣的雪上滑行,如同滑在地毯上般舒爽。若一不小心摔了跤,軟趴趴的雪也會保證你免受疼痛的侵擾。粉雪的這些特質,讓它同時成了老雪客和初學者的心頭好。
Hirafu是新雪谷最大的雪場之一。若要到達山頂,至少需得換乘三趟纜車,總時長超過半小時。到了山頂再滑下來,即便是熟練的老手也需要十多分鐘。當然,這個統計也不十分精確,因為到了山頂,-10℃的低溫足以將除了GoPro以外的電子設備凍關機。
山上的滑雪者各自帶著頭盔護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衣服的顏色成了人們相互辨識的依據。到了中午,雪又開始星星點點墜落,且有愈下愈急之勢。
傍晚時分,天色轉昏,雪勢漸急。此時,再熟練的雪客也要好好思量是否繼續上山了。狂風卷起積雪,與新下的雪一道,遮蔽了本就昏黃的燈光。道路漸漸變得不可見,我拖著有些疲累的身軀最后一趟上山。此時天幕低垂,只有隱約的照明。遙遙往山下望,有一種虛幻感。
下了山,脫去雪具。步行到了街上,再回望時,只見雪山上的燈光星星點點,昏黃而迷離,仿佛正要緩緩墜落到街道。這像極了《雪國》里寫夜色的形容,“星辰閃閃,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似的”。我記起初讀《雪國》時,曾想像過書中的描繪,本以為那時代的美在今日已難以尋覓,但今夜的夜色竟如此巧合地相似,勾人心魂。我的思維開始游離,仿若穿越了時空,沉浸在作家筆下的美夢中,久久不愿醒。
常年生活在雪國的人,會把雪當作近乎信仰般的圣物。每逢雪季,就仿佛降了神諭:到了該是從蟄伏中醒來、出去活動的時節了。這樣的土壤里誕生的人,信奉純白的雪會催生真正的美。
大概是因為純白的雪與極端的唯美存在某種狹義邏輯上的象征關聯,故而日本的文人多對雪有一些特別的情結。川端康成寫《雪國》里的一場浮華之夢;谷崎潤一郎借著《細雪》繪了一幅瑣碎而曖昧的細微畫卷。這兩部都與雪相關的小說,大概是近代日本從精神氣質上最接近《紅樓夢》的著作了。
在這樣的世界里,男性往往是紈绔和空洞的,而女性則屢屢是軟弱但掙扎的。生活是幻滅的,任何想擺脫生活殘酷本質的努力都是徒勞。這種努力盡管洋溢著令人震撼的生命熱情,但終歸是虛無。這種虛無是如此地具有壓倒性,以至于置身其中的人們毫不知情。于是永恒的悲劇由此誕生,如同希臘神話里的西西弗斯一般循環往復,永不停歇。
這種聽起來近似存在主義的思想在日本有著悠久的歷史:島國逼仄的空間易讓人滋生近乎偏執的思索。正是出于這樣一種近似慧極必傷的認知,才讓這個國度誕生從物哀到幽玄再到侘寂的審美哲學。
作家們對這種古典式唯美的感情是極其復雜的。他們力圖表現出某種游離的驕傲,但內心深處卻不斷進行著深刻的自嘲。到了近代,作家對這種極端唯美的追求愈演愈烈,并試圖從這樣的病態美學中定義某種時代基調。從芥川龍之介到太宰治,從川端康成到三島由紀夫,他們的風格或各有不同,但骨子里都充斥著一種執拗的桀驁。當情緒流淌至筆下,悲劇的色彩也就愈加濃烈。這種與時代背景和成長過程相關的經歷,或許也是這些偉大作家們接二連三走向極端的原因。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里用日神與酒神形容文明發展的兩種形態。日神阿波羅象征理性的秩序,酒神狄俄尼索斯象征感性的狂熱。這兩種對立的沖動是促使藝術文明誕生,并從絕對悲觀走向更深刻和積極的動力。從這個角度看,近代的日本就是一個日神與酒神精神失衡的國度。同樣是經年雪國的波士頓(或者說新英格蘭地區),卻孕育出了霍桑、愛默生與梭羅這些洋溢生命熱忱的人們。文明果實的孕育方式,偉大而超凡,實非凡人所能置喙。

一旦到了山下,就仿佛踏入了另一個國度。各式的店鋪里滿足各國的游人。我們租用雪具的店里,店員都是歐美面孔。交談間,得知他們來自天南地北,全是被雪國的魅力吸引,愿長此定居。他們大都對滑雪有一種狂熱的愛好,有些人還為此放棄了待遇優厚的工作。
滑雪算是比較簡單的極限運動。我曾細細思索極限運動為何有如此大的魔力,能讓人這般瘋狂。在我看來,與其說它是一種肉體的追求,不如說它是一種精神的動態渴求。它無關美食與聲色這些肉體的歡愉,而是通過錘煉筋肉來鍛造精神。每一次突破極限,滿足感與成就感都交織成了運動的魅力。
這種魅力是如此地令人著迷。有不少年輕人,交談間都充滿了無比的憧憬與向往。正是出于對這樣生活的追求,他們背井離鄉,來到異國的小鎮過著看似平凡的生活。在這里,階層的概念都被淡化了。
與這種動態的精神境界相反的是,梭羅在《瓦爾登湖》里描繪了一種靜態的精神境界:通過遠離塵囂的離群索居,來享受自然的靜謐與心靈的安寧。樸素的物質不僅沒有帶來痛苦,反而攜來了自給自足的暢快感。“我愛孤獨,我沒有碰到比孤獨更好的同伴了。側身于人群之中,大概比獨處室內更為寂寞。”只需享受孤獨,即可獲得寧靜。但這種平靜只是表象,在澄澈的波瀾下,依舊潛藏著極端熱烈的思考與火光迸射的生命激情。
無論是靜態還是動態,在過去的一年里,我都在試圖尋找荷爾德林筆下“詩意地棲居”的那種精神境界。這是一種羅曼蒂克式的情懷,無關物質,但有關生命倫理。寫作也是其中的一種嘗試。于我而言,寫作是一種完全自由的狀態。這種狀態拋離了肉體,是精神在廣袤大地上的無限延伸。處于這種狀態的人,享有擁抱無限可能的權利。
我想詩人們一定很贊同我的說法。詩人們擁有浪漫而狂野的心臟,是行走在人間的狄俄尼索斯。海德格爾從詩性里悟出了向死而生。海子對荷爾德林的浪漫感同身受并心向往之,在自己的詩歌里把“詩意地棲居”悄悄地換成了“遠方”,把希臘“諸神的黃昏”說成了“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再然后,高曉松討了個乖,把海子的“遠方”說成了“詩和遠方的田野”(這般說法太討巧,得了點韻味,卻欠了些神)。
旅行也是追求“詩意地棲居”的一種嘗試。在我看來,旅行本來就應當在某種悖論下進行:每當人試圖從倦怠的工作中短暫抽離時,又禁不住在更倦怠的旅程中探尋某種意義。
新年初七,我踏上返程的航班,一段旅程就此結束了。它被打亂成紛擾的碎片,然后緩緩融進了記憶里。而旅行的意義也就在此:每一次出發,都是對舊日的反芻與對自由世界的試探;而每一次的回歸,都意味著生命被打上了一道雋永的烙印。人類對自由意志的向往永不終止,并且借由詩意地旅行,試圖尋找到真正屬于獨立靈魂的自由。
借用荷爾德林的詩:
大地之上可有尺規?
絕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