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外公和外婆在縣城住了十年,過了七十歲,就搬回了鄉下。舅舅修新房,外婆拿出了一大筆錢。那都是她從縣城里“撿”來的,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具成就感的時刻。
外公和外婆在鄉下住了十來年,又搬了一次家,這一次,搬去了青草底下。
每當想起他們,我想到的竟然不是那些悲痛欲絕的生離死別,而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
具體是哪一年,我已經記不住了,只記得那是大年初一的傍晚,從窗戶里往外看,雪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了,走在上面,發出吱吱吱的聲音。通往鎮上的道路也被覆蓋了,鄰近的村莊,都藏在灰暗的光線里。天地之間,一片蒼茫,村莊就像是世界上最后一個村莊,我們像村莊里唯一一戶人家。
我和兩個表姐在看電視劇《紅樓夢》,電視機是黑白的,上面貼了一張彩色的塑料紙。電視里也正下著大雪,一幫人正圍著爐子,吃著烤肉。我的口水開了河,邊看邊咽。外婆推門進來,帶來一陣凜冽的風和細細的雪末。不知何時,雪又下了起來。她叫我們吃飯,我們卻賴著不肯走。過年是不能罵小孩,更不能打小孩的,我們一點也不怕她。外婆叫不動我們,只好去叫外公。外公答應多給我們一份壓歲錢,我們卻得寸進尺,要外公背我們。外公沒辦法,便背著大表姐,左手抱著我,右手抱著小表姐,像一只大熊背著三只小熊,搖搖晃晃來到堂前。
桌子上放了滿滿的一桌菜,看一眼,肚子就飽了。涼拌海蜇、風雞、咸鴨、白切羊肉、鹵牛肉、鹵豬舌、紅燒草魚、紅燒獅子頭、紅燒團魚、肉皮凍、白芹炒肉絲、雪菜炒豆芽,中間的大海碗里是咸肉煨筍。
這其中,最值得一說的是咸肉煨筍。咸肉是臘月做的,品嘗過白雪的氣息,吸收了陽光的氣味,像是清瘦的修道高人,肉質結實緊致,充滿干香。筍是冬筍,又白又嫩,像少女的足。冬筍是有小脾氣的,如果清炒,剛進嘴的時候,舌頭會有些發麻,但如果和咸肉放在一起燉,它的那點小脾氣就蕩然無存了。
我剛坐下來,外婆就往我碗里夾了一塊風雞腿。每個人都要喝酒,外公喝的是燒酒,我們喝的則是封缸酒,是糯米做的,很甜,好像把我的嘴唇粘住了一樣。我不停地和外公碰杯。外公笑著問:“長大了,你會不會買酒給我喝?”我抹了抹嘴說:“到時候,我給你開個酒廠,你隨便喝。”眾人都笑了。
吃過夜飯,大家喝茶聊天,桌子上放著瓜子、花生、金棗、酥糖、寸金糖、玉帶糕。因為是過年,大家說的都是開心的事情。外婆問我說:“你長大了會不會養我?”“當然養,”我頓了頓又說,“每一個都養,我每天給你們發壓歲錢。”
喝了一會茶,小表姐拿出撲克,提議打牌。我們玩得很開心。外面還在下著雪,天很冷,我們的腳都凍僵了,仍然不肯收檔。外婆給我點了一只腳爐,兩個表姐都說她偏心。一直到十一點半,眼皮打起了架,我們才肯回房睡覺。
第二天早上,外婆叫我起床,一連叫了三遍,我仍舍不得離開熱乎乎的被窩。外婆只好將綠苧頭的團子焐熱,一口一口地喂我。她笑著說:“你昨夜在夢中打牌了吧!”我吃驚不已,外婆怎么連我做什么夢都知道。“這不算好笑,好笑的是,你和小阿姐兩個一起打,”她又接著說,“你在夢里說紅桃五,她馬上就說黑桃七。”兩個人在夢里還會打牌,這樣的事情,我聞所未聞,笑得嘴都歪了……
時光如塵,日夜堆積。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經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寂靜的一部分。他們消失于時間深處,就像風消失于街道的拐角。那間充滿歡樂的房子,蓄滿了回憶與憂傷。一把生銹的鐵鎖綁架了房子,昏暗的光線,像叢生的雜草。
而那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在多年以后回想起來,竟然如此美好、溫暖,讓人眼角濕潤。那時,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可以盡情地撒嬌。時間的流逝如此緩慢,幾近停滯,讓我以為一切都是永恒不變的,我們永遠不會長大,他們也永遠不會老去……或許,那就是最好的時光。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婆家》,小滿乖乖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