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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夏天

2022-05-30 10:48:04曉寒
雪蓮 2022年11期

林立根住到縣城的女兒家后,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濱河公園。

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三兩下洗漱完,用礦泉水瓶子裝了瓶白開水,開門下樓,在門口的劃得來早餐店買了兩個包子,邊吃邊順著槐東路往前走,經過夜宵市場,再經過高架橋,就到了湄川河邊。他經過步道上一棵又一棵桂花樹,右邊的街道上,車子吼叫著來來往往,一輛比一輛跑得快。左邊白色的欄桿外,河水閃著明亮的光芒,幾只野鴨在水上游弋。不時有人從他身邊匆匆走過,都是忙著趕時間的上班族。林立根并不關心身邊的這些東西,不像剛到這座城市時一樣,看什么都覺得新鮮。

走到長天觀門口,兩個包子就吃完了。他把裝包子的塑料袋往垃圾桶里一丟,聽到道觀里響起當當的鐘聲,隨后看到一個身穿灰色道袍的老道拿著三炷點燃的香,分別插在門前長條形的青石香爐里,老道轉身往回走的時候,風把道袍長長的下擺掀了起來。他收回目光,煙癮上來了,抽出根相思鳥點上,慢悠悠地上了清風橋,過了橋就是濱江公園了。

進了濱江公園的大門,他無心看那些在風中晃來晃去的蘆葦,開得熱熱鬧鬧的荷花,還有綠得像人工造出來的草地,沿著那條鋪著彩色卵石的小路,徑直去了靠山那條長長的木廊。

何叔和鶴麻子已經在那里擺開了棋局,兩個人各自坐在石頭凳子上,圓形的石頭桌上除了象棋和一個裝棋子的木盒子,每個人面前都放著包芙蓉王,上面擱著一個打火機,何叔的是紫紅色的,鶴麻子的是咖啡色的。

林立根把礦泉水瓶子放在地上,靠在一根杉木柱子上看他倆下棋,這是他消磨時間的主要方式。在洪家莊的時候,他偶爾也和左右鄰居下棋,而且贏的時候多。不過,這里不是洪家莊,這棋他只有看的份。

何叔邊擺棋子邊抬起頭看了林立根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到棋盤上,那意思似乎在說,嗯,我知道你老小子來了。

鶴麻子一只手慢吞吞地擺棋子,另一只手揮舞著驅趕圍上來的人,滿臉嫌棄,像趕蒼蠅似的。站遠點,站遠點,真是有味,擠那么攏搞什么。

何叔選的紅方,棋擺好后,他舉起一顆棋子,臉上有些得意,對不住啊,我先來。

鶴麻子沒回話,哼了一聲。心里想,廢什么話,假惺惺的,哪次不是你先來?

兩個人的棋藝相差不大,各有所長。何叔善用車,三兩下工夫,車就攻進了對方的老巢。鶴麻子的連環馬一前一后,配合得滴水不漏。

半個小時后,棋下到中局。

何叔死死盯著鶴麻子的馬,鶴麻子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何叔的車。這樣糾纏了一陣,還是看不出勝負。

將軍。何叔把車重重地落在棋盤上。

你總是將空的,是不得時間完工吧?鶴麻子歪著頭看了他一眼,本來就黑的臉更黑了,上面稀疏的麻子一粒粒鼓了起來。

你不隨我啊,誰規定不準將空的。何叔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抬起右手撫摸著光禿禿的腦袋,眼睛直直地盯著鶴麻子。

鶴麻子一時語塞,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兩片厚嘴唇飛快地嚅動著,只是沒發出聲來,像是在咒罵著什么。

鶴麻子其實很煩何叔,處處總想著壓他一頭,都退下來上十年了,以為自己還是那個司法局長。只是他棋癮重,又找不到水平相當的對手,迫不得已才和何叔成了“棋友”。論級別,鶴麻子和何叔一樣,都是正科,只是他只當過大河鎮的鎮長,沒當過書記,名為一把手,其實誰都知道那就是個二把手,因此少了幾分底氣,才事事讓何叔一步。

這時,何叔的電話響了,他瞟了一眼,沒有接的意思。電話第三次響起來的時候,他拿起手機接了,哦,這樣啊,好。

快點走,莫啰里啰嗦。鶴麻子的眉頭越皺越緊。

何叔拿起車,思索了片刻,輕輕落下。不無得意地說,好,就放這,趕下你的炮,看你怎么搞?

好棋,終于撞到我馬口上了。鶴麻子伸出三根指頭,捏著何叔的車在眼前晃了晃,順手丟進一旁的木盒子里,聽到噠的一聲響聲后,他臉上布滿了嘲弄的笑容,一粒粒麻子在笑容里蠕動。

好了,好了,知道了。停了會,何叔的臉漲得通紅,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好了,我說了知道了。迅速掛斷了電話。

吵死。何叔罵了一句。

算了,我認輸,不是接電話去了,你想都莫想。何叔鼻子里哼了一聲。

他拿起腳下的杯子喝水,一粒枸杞順著水竄到他嘴里,他撲的一聲吐了出來。放下杯子,又拿起桌上的煙準備抽,才發現煙沒了。

鶴麻子,你的煙先搞一根來。不等鶴麻子回話,他拿過鶴麻子面前的煙,抽一根點了火,嗍嗍地吸了幾口后,從兜里抽出張一百的鈔票拍在桌子上,對林立根說,老根,去給我買包煙。

買煙要出公園,往右拐到電影院門口的和家超市,林立根不想去,站著沒動,也沒回話。

快點啊。何叔望著他吼了一聲。

林立根抬眼望去,正好碰上何叔凌厲的目光,嚇得身子一哆嗦,拿過桌上的錢趕緊往外走。

每次都是這樣,何叔叫林立根去買煙,他不想去,不知為什么,最后又乖乖地接過錢十二分不情愿地往外走。他和何叔只是認識,沒什么交情,他心里清楚,何叔壓根就沒把他放在眼里,從沒正式和他打過招呼,只是需要買什么東西時支使他一下。

他看不慣何叔,也看不慣鶴麻子,過了七十的人了,架子大得嚇人,一舉一動高高在上。憑什么他們喝菊花枸杞泡的茶,自己喝白開水,他們抽芙蓉王,自己只能抽三塊一包的相思鳥?想到這些,憤怒和沮喪像波濤一樣在他胸腔里翻騰。他認為,自己就是這世上的倒霉蛋,只能做人下人。在洪家莊的時候是這樣,本想到了縣城會好一點,沒想到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洪家莊五十來戶人家,除了邢寡婦,家家都過得順風順水,不說富得怎么樣,至少平平安安,唯獨他是個例外,村子里的倒霉事幾乎全攤上了。

十歲的時候,母親跟著一個廣東來的放松油的人走了,從那時起,父親脾氣變得特別暴躁,經常在外面喝酒,喝醉了把他當成出氣筒,對著他不是打就是罵。勉強念完小學,就跟著下地干活。

十八歲那年,父親喝醉了酒從一道山崖上摔下去,當場就斷了氣。到了結婚的年齡,東挪西借把鄰村一個左手殘疾的女孩娶進了門,他覺得生活在一步步好轉,做事也格外賣力。第二年,妻子的肚子大了起來,他更是覺得一個家有了希望,發自內心的笑容,比田間地頭的野花還要燦爛。

那年剛入冬,就下了一場暴雪,寒風嗚嗚地叫著,把積雪攪到空中,像一團團的濃霧。晚飯后,妻子發作了,他把接生的劉婆婆請了過來,聽著妻子的呻吟聲,他不停地抽煙,一邊提心吊膽地在屋里走來走去,一邊沉浸在將為人父的喜悅中。

過了好一陣,劉婆婆滿臉大汗地從里屋走出來,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我是真沒辦法了,不知道結果會怎樣,送醫院也搞不贏了。

林立根沒有回話,只是重重地吐了口煙,眉頭皺成了一座山。

劉婆婆轉身進了屋,一碗茶的工夫后,他聽到了哇的一聲啼哭,劉婆婆抱著孩子走了出來。你進去看一眼吧,興許還能說上幾句話。

林立根進到屋里,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妻子舉起右手招呼他過去,等到他走到身邊,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手就像風吹折的樹枝一樣耷拉下來。

妻子走后,他把心思全部放在女兒林英身上。林英不是很會讀書,畢業后去了縣城打工,因為上的是大專,一直沒找到稱心的工作,做過網吧收銀員,服裝店導購,酒店前臺,每個工作都只做上三五個月,后來去了保險公司賣保險。工作不穩定,導致婚姻不穩定,生下一個女孩后,便和丈夫離了婚,獨自帶著女兒茜茜過日子。

林英去了城里后,林立根感覺生活又把他打回了原形,一個人過著乏味的日子,在外面做事回來,面對的是冷鍋冷灶,有時候不想做飯,就在村里的小賣鋪買兩個面包,或者兩個油餅打發了,他覺得日子越過越無聊,連下棋的心思都沒有了。

有次他和劉易水一起喝酒,酒喝多了,竟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哭了起來,劉易水嚇得不輕,以為他身子骨出了毛病。

老根,你是哪里不舒服啊,我帶你去看郎中。

林立根抹了把眼淚,你想哪去了,我身子骨好著呢。我就是想到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活著沒啥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劉易水聽了,嘿嘿笑起來,立根,你是說這個呀,嚇我一跳。

他喝了口酒,把杯子往桌上一蹾,想女人了吧?這個好解決,你把對門的邢清芳娶了,你們都是單身,年齡也相當,正好配一對。我去給你說。

林立根聽到這話,像打了興奮劑一樣,拉著劉易水的手使勁搖晃,兄弟,你要是能把這事辦好,我感激你一輩子。

劉易水湊到林立根耳邊,嘻嘻笑著說,立根,這些年你就沒想點辦法?男人怕嫌,女人怕纏啊。

林立根不做聲,一臉的苦笑。

邢清芳的丈夫幾年前從一個建筑工地上摔下來,脊椎斷了,還傷到了內臟,在醫院里躺了大半年,還是沒保住命。四十多便開始守寡,洪家莊的人背地里都稱她為邢寡婦。自從丈夫離世后,她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林立根一直想把邢清芳娶進門來,他從未想過要賺多少錢,只想過一種平平淡淡的真實的日子,他覺得,只要有個女人和他守著,出門有人叮囑,回家有口熱飯,再窮再苦都算不了什么。

有年春天邢清芳家的老瓦房漏水,她想買點瓦,請人檢修一下。林立根聽說后,去了邢清芳家里,這事我在行,你交給我就是了。

那得多少工錢?邢清芳問。

都是老鄰舍了,要什么錢?林立根故意說得很輕松。

那不行,做事哪能不給錢,我還是請個人算了。無論林立根怎么說,邢清芳都不愿他幫忙。

洪家莊產茶葉,家家戶戶都種茶,有年摘茶葉的時候,邢清芳崴了腳,一瘸一拐地上山摘茶葉,林立根在路上碰見她,清芳,你腳崴了,在家歇幾天吧,我反正沒事,我替你去摘茶葉。

我沒事,還能動,就不勞你費心了。邢清芳冷冷地回了一句后,搖搖擺擺地走了,把林立根尷尬地晾在那里。

真是水都潑不進。林立根回味著邢清芳從他身邊經過時那種特有的女人味,想著她胸前那對蹦來蹦去的大奶子,心像貓抓了一樣。

試探了好幾回,見人家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林立根漸漸死了心。這次,被劉易水無意中一提,好像又看到了希望。

幾天后,劉易水傳過話來,邢清芳說了,林立根人不錯,就是家里太窮了,嫁過去日子會更難熬。

這句話讓林立根心中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他清楚,自己是沒錢,窮得叮當響,這年頭,沒錢狗都嫌。

劉易水說,我還有個辦法。

林立根一臉疑惑地望著他,還能有什么辦法?

哪天深夜,你想辦法爬進她家,直接把她上了。

這犯法的事,你想我去吃牢飯啊。

這年頭,撐死膽大的。犯什么法啊,女人就這樣,你和她干過了,她的心就會死死向著你。

林立根嚇得臉都變了色,老水,扯點別的吧。

三年前,林英在縣城買了套二手房,她覺得父親年紀大了,一個人在鄉下孤零零的,便反復勸說他去城里。林立根考慮再三,覺得在村子里呆著沒意思,人家都過得紅紅火火,唯獨他像是個笑話,不如走了好,到了城里過得怎么樣,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

到城里后,林立根沒什么事干,年紀大了,快六十了,又沒文化,也沒技術,能干什么呢?每天去逛下公園,外甥女茜茜上小學了,不用管,林英天天去上班,回來做午飯的話,就會打林立根的電話,喊他回來吃飯,只是做飯的時間少,大部分時間是在外面吃。

林立根也在外面解決,往往是花上個五六塊錢,弄碗面條或者餛飩對付一下。

有時候林英覺得總吃面條和餛飩對身體不好,會叫玩得最好的同事鄒梅給林立根送午飯,鄒梅先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哪里,便直接把飯送到哪里。鄒梅和林英一樣,也是個單親媽媽,隔三差五會帶著兒子陶陶上家里來玩,時間長了,他和鄒梅也慢慢熟悉起來。

林立根一路想著這些,腳下便慢了,等他買了煙回來的時候,受到了何叔的責備。他一把抓過林立根放在桌子上的煙,把找零塞進兜里,一副怒氣沖沖的表情,叫你買包煙,磨蹭了半天,你是在煙上繡了朵花吧,鄉下人真是做不得事。

林立根沒有反駁,只是直直地盯著他,眼神里充斥著掩飾過的憤怒。

王牛筋看不下去了,何叔,你這就不地道了哈,人家幫你做了事,你還盡是名堂。

何叔把一顆棋子啪地敲在桌上,哎,說兩句怎么了?還不讓人說話啊。

鶴麻子抬頭看了一眼,不動聲色,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

老根,走,我們去那邊,別跟他計較,他這人腦殼有毛病。

王牛筋一把扯過林立根的手,向木廊的另一頭走去,走了很遠,還聽到何叔在罵罵咧咧,一個破落戶,在老子面前牛什么牛。

走到木廊的另一頭,下三級石頭臺階,過一座跳石橋,到了荷園中的一座亭子里。王牛筋和林立根在亭子里的一張木桌前面對面坐下來。

我就看不得那兩個人,整天陰陽怪氣,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仗著一個月有幾千塊錢的退休金嗎?王牛筋余怒未消,黑著張臉。

他摸出包雙喜,遞了根給林立根,來,抽一根。林立根趕緊站起來接過煙,又弓著腰替他點了火,他吸了兩口,開始不停地咳。

這他媽什么鬼煙,真難抽,嗆死人。要趕在以前,打死也不抽這個。王牛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一會兒,他緩過氣來,撣了撣煙灰。我兒子是開旅行社的,橄欖舟旅行社,知道吧?縣城里最大的旅行社。以前生意好的時候,每天用提包裝錢。我每天抽一包和天下,一百一包。他把手擱到木桌子上,看著手里的煙慢慢地燃燒,唉——新冠病毒一來,一切都他娘的完了。他晃了晃腦袋,連連嘆息著——淪落到抽這樣的煙咯。

林立根沒聽過橄欖舟旅行社,搞不清開旅行社有多賺錢,也搞不清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一句話也插不上,只是不停地抽煙。不過,他一直都把王牛筋當朋友,覺得和他在一起時,心里沒有任何壓力。

哎,老根,我說你以后別去給那姓何的買煙了,憑什么侍候他?他算老幾?放在幾年前,一個退休的死老頭,我都懶得正眼瞧他一下。

林立根點了下頭,以后再也不幫他買煙了。嘴里這么說,他心里知道,下次還是會去買。他害怕何叔的目光,只要跟他的目光一碰,心里就發怵。

那兩個人瞧不上咱倆,主要是因為咱倆沒錢,要是有錢,他們敢這樣囂張嗎?王牛筋仍是憤憤不平。

這點林立根當然清楚,可清楚并不能解決問題,不可能因為清楚而一下子變得腰纏萬貫。

——我們,王牛筋把頭向桌子中間湊了湊,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得去哪里搞點錢來。

搞錢?林立根望著他那張過度臃腫的臉,小眼睛瞪得老大。去哪里搞錢?

就是沒地方搞錢啊。王牛筋吁了一口氣,兩手一攤。

那你不等于沒說。林立根張開的眼皮耷拉下來,瞳孔里的死灰像要溢出來一樣。

很快陷入了沉默,王牛筋皺著眉頭,右手不停地撓著頭,似乎有揮不去的惱怒。

風輕悄悄地吹過來,紅紅白白的荷花在微微搖晃,兩只白鷺在遠處的湄川河上空翻飛,像兩片巨大的雪。

王牛筋手里的煙快要燒盡了,他把煙屁股往地上一丟,伸出右腳踩在上面左右旋轉了幾下,煙屁股成了一團黑色的粉末。

莫急,總會有辦法的。他慢條斯理地丟下一句話。

老哥,有搞錢的路子千萬莫忘了我啊。林立根又恢復了生氣,把頭往王牛筋跟前湊了湊,瘦削的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

王牛筋把頭點得像雞啄米,換成了一副自信十足的樣子,拍著胸脯說,兄弟,那是自然。

林立根靠每個月六百塊的低保過日子,有時候林英會塞給他三百五百的,那也不是常有的事。錢就那么多,每花一個子兒都得算來算去,要不日子就會像鬧鐘一樣停擺。

自從來到縣城后,林立根經常感嘆,有錢人的日子就是不同啊。不比別的,光說抽煙。有一次,林英給了他一包硬中華,那香味滿屋子都能聞到,連煙灰都白得格外好看,他舍不得抽,放了大半年,不時拿出來看一看,后來煙都長上了斑斑點點的霉點。哪像他那相思鳥,黑漆漆的煙灰,燒起來喳喳響,一股子嗆人的味,遞給人家,都像見了鬼一樣連連擺手,說,多謝,多謝,我不抽煙的。過了會又從自己的兜里拿出一根煙來,有滋有味地抽著。他搞過幾次這樣的事,就像偷了誰的東西似的,尷尬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那情形,相當于當著眾人的面啪啪地打他的臉啊。后來,不管是誰,他都不敬煙了。

只要不犯法,又能搞到錢,做狗我都愿意。林立根從牙縫里蹦出這句話。

那倒不至于。王牛筋揮了下手說,好,到時我們一起搞錢。

兩個人似乎看到了希望,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飛出亭子,隨即消失在風中,被飄來的淡淡的荷花香所取代。

林立根開始想象有錢后的日子,再不理何叔和鶴麻子,就是見了面,也裝作不認識。天天抽硬中華,四處去旅行。想到日子有這么美,他臉上又浮起了笑容。

這時,林立根的電話響了,他用的是老人機,語音一個勁重復著,鄒梅來電,鄒梅來電。

林立根邊掏手機邊有些疑惑,這時鄒梅打電話來干嘛?早上,林英就跟他說了,她今天不回家吃飯,要和鄒梅帶孩子去城郊的永興湖玩,湖邊剛搞了個人工沙灘,鋪了幾百噸白色的沙子,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銀灘,好多人在那里玩沙,玩水,還可以燒烤露營。

林立根聽人說起過多次,那是個網紅打卡地,他不明白網紅打卡地是什么意思,只覺得那幾個字聽起來很不錯,也想去看看,見女兒沒這個意思,又不好開口。只好說,你們去玩吧,中飯我自己解決。

他滿懷疑惑地接通了電話,鄒梅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林叔,你快來,林英出事了。

他嚇了一跳,剛才那些美好的想象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連忙追問,出什么事了?

你別問了,趕緊來永興湖銀灘,快點,打車來。鄒梅說話的語氣很焦灼,速度飛快。說完掛斷了電話。

林立根對王牛筋說了聲,我女兒出事了,我得過去。他迅速出了亭子,又回過頭說了聲,莫忘了搞錢的事啊。然后一路小跑不見了蹤影。

下車往前走的時候,林立根還在想那二十八塊錢的事。

就這么一晃眼的工夫,二十八塊錢,真是貴死了。表上顯示的是二十七,要加一塊錢的燃油費,為那一塊錢,他和司機吵了起來,最后還是給了,要不是因為有急事,他才不會給。不過心里老是有個疙瘩,一塊錢也是錢,可以買一個包子。

正是中午,他遠遠地看到,陽光把沙灘照得雪一樣白,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沙灘上黑壓壓的,圍著一大堆人。

到門樓邊的時候,鄒梅不知從哪里像兔子一樣竄了出來,喊了聲林叔,再也說不出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只是拉著他的手,大步往前走。

他倆擠過人群,鄒梅和守在那里的警察說了句什么,然后穿過警戒線,來到了湖邊。他看到很多警察站在湖邊張望,水面上幾艘橡皮艇正來來去去,上面坐著穿消防服的人。

淘淘臉色蒼白,一身透濕,被一個女警察牽著手。茜茜被另一個女警察抱著,眼睛哭得通紅。

一個年約五十的警察走過來,滿臉嚴肅地對他說,你就是林立根吧?

林立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茫然地點了下頭。

你女兒林英下水救人,掉到湖里了。我們正在搜救。警察取下帽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了,希望沒事,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

林立根腦子里轟地響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沙灘上,接下來警察還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楚,只看到他的嘴在一張一合。一切都變得恍惚起來,人像是一些影子貼在沙地上,湖水像突然結了冰一般,閃爍著寒冷的光芒。

事情的經過是他后來聽鄒梅說的,林英和鄒梅帶著孩子在沙灘上玩水,兩個孩子互相追逐,玩得不亦樂乎。突然,淘淘一個轉身,向著湖水奔去,鄒梅大聲喊他停住,他像沒聽到一樣,突然一滑,整個人就陷進了水里。

林英見狀,趕緊跑過去救人,幾番掙扎,淘淘被推上了岸,林英自己卻沒入了水中。

第二天,尸體打撈起來,處理完后事后,媒體進行了報道,林立根領到了三萬元見義勇為獎金。

茜茜被他父親接走了。剛開始幾天,鄒梅都會來打個轉,給他買些水果,牛奶,蛋糕什么的,好言好語安慰他。

林立根幾次準備開口向鄒梅要點錢,林英是為救他的兒子出事的,他認為鄒梅給個三五萬的賠償合情合理,但每次見了面,又開不了口。

一周后,他決定給鄒梅打電話,有些話當面不好說,電話里說不會尷尬。他給鄒梅打電話,語音提示是空號,他以為撥錯了號,確認后再打,提示還是空號。他這才意識到,鄒梅已換了號碼。

他的怒火一下被激起來了,看似一個老實人,原來早有準備。他帶著一腔怒火趕去鄒梅的家里,他以前去她家吃過兩次飯,熟門熟路。敲了半天的門,沒有反應。對面的鄰居聽到敲門聲,開門問他找誰,他說找鄒梅,鄰居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看得他心里發毛。然后才說,她昨天就搬走了。

搬到哪去了你知道嗎?

她出了事后,害怕,搬到哪里肯定不會告訴別人的。

林立根一邊感嘆著世態炎涼,一邊很不甘心地離開。

有一天,林立根碰到在社區上班的另一棟樓的鄰居。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圓臉,留著齊耳的短發,面色和善,挎著一個黑色的包從對面走來。正要擦肩而過時,鄰居停下了腳步,輕聲對他說,你可以找找保險公司試試,也許他們會給點補償。并再三交待他,別說這話是她說的。

經他這么一提醒,林立根覺得有道理,林英在保險公司上班,出了事,保險公司應該賠錢。

他找到保險公司,經理是一個年近五十的女人,保養得很好,戴著一副寬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閃著柔和的光,看上去讓人感到親切。林立根覺得,從面相上看,這事多少有點希望。他說明來意后,經理說了很多安慰的話,說到最后眼圈都紅了。最后話鋒一轉,老林啊,你女兒林英是在這里上班,但公司跟她沒簽合同,再說也不是工傷,你的不幸我很同情,但這事真沒有辦法。

她拿起電話,把辦公室主任叫來,一會兒進來個小伙子,把一疊錢遞到經理手里,一聲不吭地轉身出去了。經理從辦公桌前站起來,走到林立根面前,老林啊,這一千塊錢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別的我真幫不上忙了,非常抱歉。

不等林立根回話,轉身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低下頭看一份報表。林立根知道這是讓他離開的意思,他覺得對方做得挑不出任何毛病,只好拿了錢道謝離開。

呆在家里,林立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到女兒用過的東西,心里越發難受。他決定去濱河公園走走,散散心,已經好些天沒去那里了。

到了木走廊里,何叔和鶴麻子見了他,停了手里的棋子,投過來詫異的目光。

何叔看了他一會,說,老根,那個出了事的是你女兒吧?

林立根點了下頭。

賠了多少錢?

林立根照實說了。何叔沒有吭聲。

從不跟他說話的鶴麻子開了口,就一千塊錢,笑話。他點了根煙,你信我的,趕快去保險公司鬧,寫個牌子,帶些紙錢去燒,不給個幾萬,你就坐在大門口不走。我當鎮長的時候,就有幾起這樣的事,一鬧,對方乖乖地拿錢。

這樣會招來警察吧?林立根囁嚅著。

你怕個屁啊,人都死了,警察能拿你怎么樣?來了你只管哭就是。

何叔一直沒有答話,手里捏著一枚棋子,在不停地轉動,好像要把棋子磨光一樣。

信不信隨你。鶴麻子把嘴里銜著的煙夾回手上,招呼何叔,來,繼續。

王牛筋沖著他眨眼,示意他去另一邊說。

林立根跟了過去。

你還別說,鶴麻子這次說的沒錯,不鬧,人家怎么會給你錢?

真可以鬧,不犯法?

人都死了,犯什么法啊,警察來了,也只會裝裝樣子。

林立根想想也是,豁出去了,怕什么,人都死了,大不子關幾天就是。

第二天,他果真坐到了保險公司門口,胸前掛著張硬板紙,上面寫著幾個字:無良公司,拒不賠償。見有人來,就從地上拿幾張紙錢起來,用打火機點著,邊點邊號啕大哭,哭過后開始訴說女兒的不幸遭遇。不一會兒,就招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

很快,那天那個辦公室主任就來了,勸他不要鬧事,趕緊離開,否則就報警。林立根裝作沒聽到,一句話也不說。

過了會兒,警察來了,叫他不要在這里鬧。林立根也不回話,只是邊哭邊喊,我女兒死了,公司就賠了一千塊錢,你叫我以后怎么活?

邊上有人擦著通紅的眼睛,有人憤怒不已,就一千塊錢,也太缺德了,好歹一條命啊。就是,這也怪不得人家到門口燒紙錢。要是我的女兒,我早就鬧得天翻地覆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警察見勸不動,也沒有辦法,皺起眉頭,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一會兒,公司經理下來了,勸他別在門口鬧,有事樓上談。

林立根跟著警察和經理上了樓,幾番爭論下來,公司答應給四萬塊錢的人道主義救助,但以后不許再到公司來鬧了,雙方簽了協議,當場就兌了現。

回去的路上,林立根想,果真是要鬧,一鬧錢就來了。

他尋思著這事還是應該感謝鶴麻子,要不是他出的主意,這幾萬塊錢毛也拿不到。該如何感謝呢?他想來想去,決定還是買芙蓉王,他不是喜歡抽芙蓉王嗎?不過在買多少的問題上,他簡直傷透了腦筋,買一條要兩百多,那等于割他一塊肉,二百多能買好多東西呢,買一包吧,又太小氣了,拿不出手,怕惹人笑話。想來想去,他決定買四包。

他走進路邊一家小商鋪,挺直了腰桿,伸出盡是老繭的手,啪的一聲把一張百元大鈔拍在玻璃柜臺上,對正在玩手機的男人說,來四包芙蓉王。男人正沉浸在手機的世界中,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嚇了一愣怔,醒過神來后,朝他翻了個白眼,臉上掠過一絲慍怒,很快化作了笑容。從貨架上拿了煙甩在玻璃臺面上,收了錢,繼續玩他的手機。

從商鋪里出來,他才想到該給王牛筋買點什么,這事也有他的功勞。反正和王牛筋交往的時間多,以后再說吧。

第二天,他把四包芙蓉王塞給鶴麻子,鶴麻子接過煙隨手丟在桌上,沒說收,也沒說不收,似乎在有意顯示著什么。鶴麻子嘿嘿了兩聲,抬起頭,把身子往后仰了仰,說了我這辦法管用吧?我當鎮長的時候……

何叔哼了一聲,打斷他的話,你這什么辦法?一條命就值四萬塊錢?

老根,你要是信我的,那就不是四萬塊錢的事。他伸出四根指頭,在林立根的面前晃了晃。

林立根并不傻,很快猜到了什么意思,但不敢說出口,只是瞪著眼睛望著他。

四、十、萬。何叔一字一頓地說。

啊,真的?

林立根的心一陣狂跳,四十萬,多大的一筆錢啊,這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早兩年他那小區里一個女人出了車禍,被一輛大貨車撞沒了,聽說賠了三十多萬,可這不是車禍。

這個老東西不會是誆我的吧?林立根想。

——不過,你得請我吃頓飯,辦法保你管用。

林立根尋思了一下,僅僅是兩三秒的時間,就作出了決定。吃飯就吃飯吧,多少錢的事呢?先聽聽他的辦法再說。

午飯在電影院后面的久紅餐館吃的,鶴麻子說你們吃,我還有事,就匆匆走了。林立根打算叫上王牛筋,被何叔一句話拒絕了。叫他做什么,一個牛皮哄哄頂不了啥用的人。

進入包廂后,何叔很難得地變得親切起來,他說老根你也不容易,搞簡單點,能吃飽就行。他蹺著腿靠在椅子上,一邊拿著筷子敲著桌沿,一邊對點菜的小姑娘說,來個土雞燉板栗,一碟涼拌牛肉,清蒸鳊魚,再加個百合肉片湯,可以了,快點上菜。小姑娘問要喝點什么嗎?何叔說來瓶小郎酒。

吃飽喝足后何叔拿著根牙簽一邊剔牙一邊說,市里有個仲裁委,屬人社局管,專門處理勞動糾紛的,你找人寫個材料,要求他們進行仲裁。如果對方不理,你就去人社局,找到局長辦公室,跪在他面前,他不答應幫你解決,你就不要起來。你的要求就是四十萬,一分不能少。

這,行嗎?林立根心里很不踏實。

有什么不行的?我當了八年的司法局長,這種事見多了。你還信不過我?

照我的辦法做吧,抓緊。何叔站起身來,打開包廂的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立根把何叔的主意跟王牛筋說,想聽聽他的想法。

王牛筋深思了片刻,這事我也搞不懂有用沒用,試試吧,反正不要本錢,死馬當活馬醫。

林立根撲通一聲跪在李小年面前的時候,李小年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去世多年的父親。

那個雨水淋漓的春天,李小年還在上初二。一天下午,母親的心臟病突然發作,臉色慘白,渾身抽搐。父親趕緊拿來常用的藥丸,給母親灌下去。按照正常的情況,幾分鐘就能緩過氣來??墒沁@一次,卻一點效果也沒有,母親的臉色越來越白,呼吸也變得越來越微弱。

父親嚇壞了,趕緊弄了輛板車,墊上棉被,把母親放到板車上,蓋了張薄膜,拉著往小鎮上的醫院跑。一路上雨沒有停,趕到醫院時,父親全身都濕透了。

醫生匆匆檢查過后,也沒說什么情況,吩咐趕緊交八百塊錢,好及時進行搶救??筛赣H找遍了全身,也只有一百來塊錢,這一時間,哪里去弄那一大筆錢,就是借也來不及了。父親急得不停地走來走去,沒有任何辦法。

一會兒,他闖進醫生的辦公室,撲通一聲跪在醫生的面前。李小年呆呆地站在旁邊,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亂得像一個鳥窩,濕漉漉的衣服上不停滴落的水珠,和著父親的淚水,接連不斷地掉在地上。這樣一幅畫面,像一根刺猛地扎在他心上,他轉過身,使勁咬著牙,把奪眶而出的淚水逼了回去。

一個年輕的醫生拉他起來,說,老鄉,這是醫院的規定,我們也沒有辦法。

父親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屋子里安靜極了,響著他低沉的啜泣聲。

這時,一位頭發灰白的醫生走了進來,問是怎么回事。年輕的醫生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么。年長的醫生走到父親身邊,你先起來吧,人肯定是要救的。說完硬把父親從地上拉了起來。

隨后她吩咐年輕的醫生,還愣在那里干什么,趕緊搶救。年輕的醫生猶豫了一下,主任,這個——

趕緊救人,錢的事我來負責。

父親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對著年長的醫生連磕了三個頭。因為搶救及時,母親才保住了一條命。

李小年抹了下眼睛,走過去把林立根從地上拉起來,給他倒了杯茶。這時他才看清老人的樣子?;ò椎念^發,臉瘦削,顴骨高聳,兩只小眼睛微微睜開,像受傷時留下的兩條裂縫,干澀的瞳孔里,布滿了死灰。

他問,老人家,你有什么事情?坐下來慢慢說。

林立根把事情說了一遍,試探性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本以為眼前這個局長會大發脾氣,認為他獅子大開口,沒想到他只是說,老人家,你的要求是合理的,如果政策可以,我們會盡量幫你解決。隨后記下了他的家庭住址和聯系電話。

第二天,李小年按照地址找到了林立根的家里,想看看他家里的情況。敲開門,林立根見是李局長,滿臉驚訝,趕緊讓座,去張羅茶水,水燒開后,他折騰了半天,也沒找到茶葉,只好滿懷歉意地倒了杯白開水。

李小年說,老林你別忙了,我待不了多久,就是來隨便看看。

這是一套二居室的老房子,里面只有幾件用舊的家具,一臺老得舊貨回收店都嫌棄的電視機,大熱天的,連臺空調都沒有,熱得像個悶罐一樣。

回去的路上,李小年決定想辦法幫下這個老人,女兒是他生活的支柱,現在突然沒了,又沒有任何收入,以后的日子肯定會非常難過,能幫一把是一把。他打小就嘗過窮的滋味,那種日子就是一種痛苦的煎熬,其中的酸楚沒體會過的人很難理解。

回到局里,他打電話給仲裁委主任老劉,讓他來辦公室一趟。老劉過來后,李小年剛提到林立根,老劉說,我有印象,這個人昨天來找過我,送了份材料,因為證據不齊全,無法進入程序,我把他打發走了。

李小年說,這個老人情況特殊,很可憐,老來喪女,這是人生最大的悲痛,又沒啥收入,能不能想點辦法幫他一下?

老劉說,這事真要辦,辦法是有的,雖然沒有合同,可以查她上班時打卡的記錄,工資表,這些都可以作為證據,形成了事實協議。雖然事故不是發生在上班時間,但根據相關法規,見義勇為可以視為工傷。

好,聽了你這些話,我心里就有底了。李小年在老劉的肩上拍了一下,我們一起想辦法,辦成這件好事,能幫一個是一個,也算是為自己積德。

老劉說,我聽李局的,需要做什么吩咐一聲就是。

隨后,李小年就這件事分別征求了班子的意見,這是他多年來形成的習慣,不管什么事情,都要跟大家伙通個氣。五個班子成員,一個極力贊成,一個極力反對,其他三個沒什么不同意見。極力贊成的是鄭小明,他列舉了一大堆的理由,林立根是個年過花甲的老人,痛失愛女,生活困難,他女兒林英是見義勇為的英雄,人社部門就是要作為,要有擔當,使弱勢群體得到應得的合理的賠償,再說,這也是做一件行善積德的好事。

鄭小明的話剛好撓到了李小年的癢處,尤其是最后一句。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早已泛起了漣漪,使他覺得,做好這件事情,已經超越了事情本身的意義。

極力反對的是廖榮,廖榮的理由很簡單,也可以叫做不是理由。他說,林立根是應該幫助,他本身是個老實人,只是經不起旁人的蠱惑,認為只有鬧事才能拿到錢。眼前這件事情,我們幫他也算是打政策的擦邊球,是踩著紅線走,經不起推敲,萬一幫他拿到了工傷賠償,到頭來他翻臉不認賬,再整出別的事,那就麻煩了,倒不如讓他去法院解決問題,可以給他提供法律援助,盡力幫他打贏這場官司,這樣就沒有后患。

出于穩妥,李小年把廖榮的意思和鄭小明做了交流,鄭小明認為廖榮是杞人憂天。他說,李局,你不用擔心,林立根一個鄉下出來的農民,拿到錢就千恩萬謝了,還能折騰起什么浪來?

最后,李小年拍板,盡力協調,幫助林立根拿到合理的賠償。至于廖榮所說的情況,確實像鄭小明說的,不必太擔心,只要在協議上寫明就行了。

協調剛開始并不順利,保險公司堅決不同意定工傷。最后經過多方周旋,才勉強認可,賠償了林立根四十萬元。

雙方簽訂了一份協議,其中重點強調了一條,林立根不得再以這件事主張任何權益。

林立根拿到四十萬元后,到辦公室感謝李小年,他話說得十分誠懇,李局長啊,你是我的大恩人啊,我一輩子都感激你。

李小年說,老林,別說這些了,回去好好過日子吧,千萬不要相信別人再折騰了。

林立根說,李局長,你放一萬個心,再搞出什么事來,我怎么有臉來見你?

當天回到家里,李小年親自下廚,做了兩個自己拿手的菜,還開了瓶酒。趙玲問他有什么喜事,李小年說了事情的經過。趙玲聽了很開心,這事辦得好,我爸以前常說,身在公門好修行,這就是修行啊,來,我也陪你喝一杯。

一連好幾天,林立根都好像活在夢中,前陣子還在和王牛筋商量著如何搞錢,現在突然就變得有錢了。每天他都要拿出剛買的新手機,看看郵政銀行發來的短信上的余額的數字,每看一回,他感覺整個人就離開了地面,高高飄起,像飄到了天上一樣。

他的兜里,相思鳥換成了芙蓉王,花一百多塊買了個玻璃杯,里面泡著菊花和枸杞,他不時拿起杯子對著光照一下,枸杞靜靜地躺在水里,紅通通的,像結在樹上一樣,菊花開得特別燦爛,比公園里的還好看。他很少去濱江公園了,嫌那里太熱。家里裝了臺大空調,安了彩電。他從早到晚把空調開著,待在家里看電視,他喜歡看歷史劇,看到精彩的鏡頭,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這期間,他去了一趟濱江公園。出門時,泡了杯枸杞菊花茶,在去的路上,買了包硬中華揣在兜里??吹胶问搴旺Q麻子,他故意把腰板挺得筆直,頭抬得老高,摸出那包中華,一人面前丟一根,來,抽煙。

何叔和鶴麻子側過臉望著他,一臉驚愕,像盯著外星人一樣。這樣的表情,正是他需要的,他感覺心里像是有春風吹過,山上的花像傍晚的燈一樣開了。他故意拿起杯子使勁喝了兩口水,水經過喉嚨時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他把杯子蓋上,連聲說,這鬼天氣,真是太熱了。

何叔切了一聲,冷冰冰地說了一句,真是走了狗屎運,碰中了好人。這話林立根聽得半懂不懂。

林立根把王牛筋叫到一邊,將那包開過的硬中華塞到他手里,也不看王牛筋的表情,說,我今天還有點事,先走了。說完匆匆離去。

一路上,他慢悠悠地走著,偶爾碰上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忍不住多瞟上幾眼。他覺得,無論哪一個,都比邢寡婦強一百倍。他想:以前的自己真是搞笑,這么多女人,偏偏看上個腰像水桶一樣粗的邢寡婦。

現在,就是邢寡婦哭著喊著要嫁給他,他也沒興趣了。

一天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林立根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下江南暗訪的清朝皇帝戴上了腳鐐,被兩個衙役架著丟進了大牢,正坐在一個角落里生悶氣。

他想不出這個時候會有誰打電話給他,有些惱怒地拿起手機,是一個外地的陌生號碼,他以為是賣狗皮膏藥的,直接掛斷了。一會兒,手機又響了起來,還是那個號碼。

他接了,聲音很大,你找誰,有什么事?現在,他說話不再像以前那樣畏畏縮縮,聲音大了好幾倍,聽起來氣勢十足。

你聽著,手機里傳來一個古怪的聲音,但是他又說不好哪里古怪。

你不是想要錢嗎?按我的辦法去做,現在,去找來紙和筆,記下我講的話。

林立根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找來了一支剩下半截的鉛筆,是茜茜曾經用過的,紙實在沒有,只好拿一張交電費的單子將就。

這個——林立根想問得清楚一點。

你別說話。對方好像知道他想問什么一樣,所有的事我都替你安排好了。記住,你簽了委托書后,趕緊出去旅行,不要呆在家里,把手機也關掉,一定要記住這一點。說完,對方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林立根再也沒有了睡意,他一時無法弄明白這個電話是什么意思,想了半天,也沒想到這件事對自己不利的方面,是有人在戲弄自己?還是老天都在幫自己?

他無心再看電視,拿著那張記著姓名和地址的收費單琢磨了一陣,把電視關了,躺到床上,把空調打開,又翻來覆去地想了十幾分鐘,也沒想出個結果。

困意襲了上來,他懶得再去想了。

管他娘,明天去看看再說。

第二天,他找到了電話里那個地址,湖天大廈,這是一棟三十層高的商業樓,緊靠秋收路,外墻噴著淡黃色的墻漆。樓下是一個停車場,邊上種著一排夾竹桃,花開得肆無忌憚,像是升騰著一簇簇的火焰。他徑直穿過廣場,掃了眼大門邊的牌子,果真有家叫正邦的律師事務所,在十六樓,他這才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假的。

他進了門,保安問他去哪里,他說十六樓。登記信息后,進了電梯,上十六樓進門后,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坐在一張辦公桌前,正在看手機。見有人來,她把手機放了,很有禮貌地問他有什么事。

林立根說找秦律師,女子問有約嗎?林立根撒了個謊,說,約好了的。

女子問了他的名字,拿起手機打電話,秦律師,有個叫林立根的來找您。

放了電話,她把他領進一間辦公室,里面坐著個年約四十的男人,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笑瞇瞇地示意他坐。

女子給他倒了杯茶,轉身離開了。

你就是林立根啊,你表弟對你可真好啊。秦律師手里拿著一支紅色的鉛筆,不停地轉來轉去。

我表弟?林立根端起杯子準備喝茶,驚得手停在了半空中。

你別插話。秦律師把手里的筆在桌子上敲了一下。你這案子昨天他都跟我說了,連律師費和訴訟費都一起打過來了。說完,他打開手機,你看,這錢就是他昨天打來的。

林立根望了一眼,看到了一個數字,四萬七千元。

對了,你表弟在深圳做什么工作?秦律師側過頭望著他。

哦,他呀,做點小事。這下,林立根也學聰明了,含糊地答道,他想看看后面的情況再說。

哦,他做什么不重要。他不再轉動手里的筆,只是輕輕地捏著。我是律師,說句不該說的話,哪怕是條狗委托我打官司,只要手續齊全,付得起律師費,我照樣接。他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自顧自地笑了一下。

現在——他把手里的筆放了,說說你的案子吧。秦律師喝了口茶,永興湖是個有八百畝水面的人工湖,位置在臨川辦事處,當初是建設局修的,那個銀灘是文旅部門打造的,它的管理牽涉到很多部門。所以,只能以無安全設施和警示標志為由起訴市政府,按四十萬的標的起訴。

什么標的?林立根滿臉疑惑。

哦,簡單說,標的就是錢,要就是說你要求政府賠你四十萬。

哦,是這個啊。林立根聳了下身子,半開的小眼睛突然睜大了,一絲亮光從里面迸射出來。

我以前簽過一個協議,你知道吧?林立根試探著問。

我知道這回事,那是工傷賠償,是另一回事,跟你打的這場官司沒有關系。秦律師挺直了身子,伸出一只手捏了下領帶結,不過,四十萬只怕難拿到,但不管怎樣,這場官司下來,你總能拿到一筆賠償,具體數額現在說不好。

這個官司告的是政府,不會給我惹來麻煩吧?林立根覺得,這一點必須搞清楚,別錢沒搞到,反而把自己弄進去了。

秦很師打了個哈哈,這就是個行政訴訟,能有什么麻煩?要說有麻煩,也是我先有麻煩吧?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說完他拿起桌上的紅鉛筆插進電腦邊竹制的筆筒里,雙手攤開,好了,一切都講清楚了。他雙眼盯著林立根,還有什么不清楚的嗎?

林立根想:他說的有道理,他都不怕,我怕個卵。

見林立根沒回話,他接著說——現在,只需你簽個授權書,全權委托我代理就行了。還有,簽一個拒絕調解的聲明,這是你表弟的要求。后面就沒你的事了,你只需等著錢打到你的賬上。

授權書就簡單的幾行字,林立根拿著看了半天,遲遲不肯下筆。他想起李局長那天對他說的話,回去好好過日子,莫相信別人,再折騰了。又想起自己對李局長表過的態,還有協議上的白紙黑字,不得再以這件事主張任何權益。

有什么問題嗎?見他猶疑不定,秦律師問。

哦,沒有。林立根的身子顫了一下,額頭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他很快回過神來,對著秦律師一笑,煙癮犯了,我想抽根煙。

不急,那先抽支煙吧。

秦律師遞給他一根軟中華。他點了火,不再說話,一個勁猛吸,不一會兒,煙頭子上就懸了長長一截煙灰。

對不住了啊,李局長,這年頭沒錢不行啊。

林立根在心里默默地念著,煙灰落到腿上,他也沒有察覺。

他把煙屁股在煙灰缸里擠滅,才發現腿上有許多煙灰,站起來抖了下腿,又拍了幾下。對著秦律師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他拿起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根字寫到最后一筆時,手抖了一下,那一捺憑空多出了一個反鉤,看起來怪模怪樣。等到簽那份聲明時,那個根字寫得好看多了。

秦律師把兩份文書放進一個文件袋,對了,還得復印一下你的身份證和銀行卡。這次,林立根沒有猶豫,直接把身份證和銀行卡給了秦律師。

當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見父親喝得醉醺醺的,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咒罵,畜生,你就是個畜生,隨后一個巴掌拍向他,把他給打醒了。醒來后,他翻天覆地睡不著,父親死后,他從沒夢見過他,不知道為什么這次突然出現在他夢里。

第二天起得晚,他被那個夢折磨得昏昏沉沉。他去原味面館吃了碗牛肉面,去了趟萬家宜超市,買了個旅行箱。回到家里,他開始收拾東西,衣服、襪子、牙膏、牙刷一件件往箱子里丟。箱子很大,塞了那些東西仍是空落落的。

授權書簽了,他沒忘記那個神秘的電話,得出去躲躲了。特別是那個該死的夢,一想起就讓他心慌。

他并沒想好去哪里,太遠了不行,太近了肯定也不行。他拿起手機,在上面漫無目的地搜尋著,他剛用這種手機,還不熟悉,動作很笨拙,劃拉了老半天,他終于找到了想去的地方。

下午三點,李小年走出政府院子的大門,感覺頭有些暈。

門口的長河路籠罩在樹蔭里,路上冷冷清清,沒看到幾個人影,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撐著把紫色的傘,正在招手攔遠處駛來的出租車,她的頭側著,長長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邊臉。

風好像藏起來了,灼人的熱浪不停地往他身上拍打,幾只蟬在高大的法國梧桐上歇斯底里地歌唱。他摘下眼鏡,抹了下上面的霧水,重新戴上后抬頭望了眼天空,浮云低低地堆著,像是出現在藍色鏡子里的一座座明亮的雪山,晃得他頭更暈了。

王副市長講話的時候,他一直在認真地記錄,只是邊記邊走神,這在以往是從未有過的事。他幾次強迫自己集中精力,都沒有做到。本子上的字形同蝌蚪,歪歪扭扭,前言不搭后語,到底記了些什么,他自己都很難講清楚。

不過,在位子上坐了這么久,不管如何走神,該記住的還是能記住,這已經成為一種職業本能,要不,也不可能一路順順當當地干了這么長的時間。

比如這次,他就記住了王副市長收尾的一句話,“老李啊,這事沒弄好,我會很麻煩的?!蓖醺笔虚L比他小三歲,一直稱呼他老李。他端著個咖啡色的杯子,把肥胖的身子靠在棕色轉椅上,臉上保持著招牌式的笑容,絮絮叨叨講了三四十分鐘,前面都是鋪墊,只有最后一句才是關鍵。剛剛下樓的時候,他把這句話翻譯了一下,“老李啊,這事沒弄好,你會很麻煩的。”他翻出這個意思的時候,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樓梯上。

辦公樓挨政府大院不遠,穿過長河路,往河前街右拐二百米就到了。就這么一小段路,李小年沒讓司機接送。平時,只要路不遠,他盡量不坐車。從參加工作起,他就習慣了走路,邊走邊想些七七八八的事情,這樣的時候,他覺得比任何時候都自在踏實。

剛走到大河廣場邊的一棵木欒樹下,赫俊明打電話來,說過些日子就是三伏了,家里燉了正宗的土羊肉,晚上一起喝一杯。話快結束的時候,他打著哈哈,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強調,等三伏那天,趙玲會給你燉,我就請不動你這尊大神了。

清陽這個南方小城,歷來有吃伏羊的習俗,認為冬病夏治,吃了可防百病。正宗的土羊,價格相當高,一斤賣到七八十塊,平常很難吃到,都是用來招待貴客的。

李小年心里有事,本不想去,猶豫了片刻,回了句,好。

赫俊明是他走得最近的大學同學,三年前還在教育局長的位子上,那時王副市長還不是常務副市長,在副市長里排第三,分管教育、衛生和民營經濟這一塊。有一次,王副市長把他的一個表弟從一所偏遠學校弄到了教育局,半年后,他跟赫俊明隨口提了一句,意思是想把他表弟放到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去。

這本來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赫俊明一句話就可以辦到,只是他感到很為難。他這個表弟沉默寡言,木頭木腦,辦事不懂變通,在職教科也只是打打雜,接下電話搞下衛生倒下茶水,假若放在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招人議論且不說,弄不好要出大岔子。

赫俊明擔任正職還不到兩年,經驗不足,碰上這種事,拿捏不準,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只好找到李小年,向他討主意,他想李小年做過十幾年的單位一把手,肯定也碰上過類似的事情。

見是關系親近的同學求助,李小年也不藏著掖著,他說,這樣的人是肯定搞不了辦公室主任的,要不會出大事。不過又不能一口拒絕,惹得領導不高興,不妨先來個緩兵之計,就說暫時找不到換崗位的理由,等明年中層干部競聘時再作調整。

赫俊明仍有些不放心,小年,這辦法行嗎?到了第二年怎么辦?

李小年說,俊明啊,時間長了你就會知道,很多不好解決的事情就這樣,拖一陣是一陣,說不定拖一拖就過去了。如果實在拖不下去了,到明年再把他弄到別的崗位上去。

赫俊明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好按李小年商量的主意回話。王副市長聽了打了個哈哈,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事以后再說,確實是我考慮不周,無緣無故換人容易影響工作??吹酵醺笔虚L這樣通情達理,赫俊明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沒多久,市四中一個患抑郁癥的女生從四樓跳了下來,不治身亡,家屬哭哭啼啼,在校門口拉橫幅,燒紙錢,討要說法,弄得沸沸揚揚。事情平息后,處理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校長撤職,兩個副校長誡勉談話,赫俊明黨內嚴重警告,撤職。這一結果引來教育系統一片嘩然,都認為對赫俊明的處分太重了,不應該撤職。

王副市長在一次全市教育工作會議上疾言厲色,有人說對赫俊明的處分重了,我認為一點都不重,甚至還輕了,安全是一根底線,誰碰了就撤誰的職。赫俊明知道這是沖他而來的,但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好認了。

事后,李小年感到很對不住老同學,主意是他出的,沒想到會弄成這樣。他一再對赫俊明表示歉意,沒等他把話說完,赫俊明一揮手,小年,這事跟你沒一毛錢關系,都是那姓王的借機整我。

想到這些,李小年的腦子里亂糟糟的,他知道,這件事情如果沒處理好,自己就是下一個赫俊明。撤職倒無所謂,不干就不干,沒什么大不了,干了這么多年,也累了,只是到最后還背個處分,像是腦門上被人刺了個字,這是他萬萬不愿接受的。

回到辦公樓門口的時候,鄭小明夾著包正要上車。他看到李小年,把已經踏進駕駛室的那條腿收了回來,繞過那排種著太陽花的花壇,過來打招呼。他看到李小年的臉色不太好,笑著對他說,李局,看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天太熱了,等下我給您帶點涼茶回來。

李小年擺了擺手,不用,我喝綠茶就好。

天熱,還是喝點涼茶好,下下火。鄭小明撫了下垂到額前的一綹頭發,拉了下左邊微微皺起的袖子,那張保養得很好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很注意形象,不管什么時候,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衣服燙得線條分明,像剛漿過一樣。這一點和李小年截然不同,李小年一身亞麻衣服,從來不燙,看上去皺皺巴巴,像在地攤上買的,加上一雙布鞋,一副鏡片厚如瓶底的眼鏡,像極了一個私塾先生。尤其是開會時,夾在穿戴整齊的人群中,格外顯眼。有次一位省里來檢查工作的領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他說,李局長的穿著很特別啊。李小年笑著說,鄉下人啊,習慣了。

剛接到電話,我去市直機關那邊開個短會,很快就回來。說完繞過花壇,躬身鉆進車里,一溜煙走了。

李小年進了大門,往樓上走,這是棟老房子,一共四層,他的辦公室在三樓最東頭那間。屋里跟外面一樣熱,木樓梯像著了火一樣,踩上去發出干燥沉悶的響聲。

他回頭望了一眼,鄭小明的車已不見了蹤影,他覺得當初推薦鄭小明當副局長是對的。鄭小明原先是政工科科長,辦事機靈,口才好,平時總愛給他送些臘魚臘肉水果什么的,他也不推辭,照單收下,然后還一些價值相當的煙酒茶葉之類的東西。他很滿意自己這種處理方式,既有人情味,不會使雙方尷尬,又誰也不欠誰的。當然,他有自己的原則,紅包和貴重物品一概不收,不管是誰送的,都原樣奉還。

鄭小明當上副局長后,對他的話更是言聽計從,主管的工作很出色,把他交待的事辦得干脆利落,這讓李小年很滿意。其實當時還有一個人選,就是紀檢組長兼辦公室主任廖榮,廖榮畢業于復旦大學,比鄭小明小五歲,才三十出頭,話不多,做事踏實可靠。

廖榮剛來時局里人手緊,李小年想讓他先兼著辦公室主任,又怕他不樂意,沒想到他一提,廖榮就爽快地接受了。人少,有事只能大家一起來做。廖榮丟下這句話,算是樂意接受的理由。就這一點,就給李小年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后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就那么一直兼著,廖榮也從沒提過什么要求。

李小年當時是這樣考慮的,廖榮是紀委派駐的干部,正年輕,以后還有的是機會,鄭小明卻不能再等了,還是先讓給鄭小明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擔心廖榮有想法。便抽了個時間,請廖榮喝了頓酒。在官場上待久了,李小年深有體會,有些事解釋不清楚,越解釋越麻煩,不如刪繁就簡,一頓酒就解決了。本來他打算在家里炒幾個菜,他的菜做得相當不錯,爆炒脆肚和水滑牛肉無論從色、香、味哪方面評價,都無可挑剔。他原想這樣顯得親切,很快又打消了這個主意。趙玲是中醫院的內科醫生,從戀愛時起就反對他喝酒。每次他有應酬,出去和回來時她總是對著他笑,把兩句話掛在嘴邊,少喝點酒啊。看看你是不是喝多了?

最后把喝酒的地方選在了堂姐的聚賢軒,那是市郊的一個老院子,青磚墻,瓦屋頂,圍墻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前邊有一排銀杏樹,銀杏過去是一口大池塘,柳絲垂在水面,冒著縷縷綠煙。環境好,遠離鬧市,清靜是一個方面,更主要是食材好,雞鴨魚是自己養的,小菜是自己種的。

李小年帶了瓶珍藏多年的茅臺,這酒越來越貴,都漲到好幾千了,他舍不得喝,為了安撫廖榮,算是下了血本了。李小年到得早,點了廖榮愛吃的土雞燉湯,紅燒鱔魚,一個煎絲瓜,一盤清炒豆芽。經常在一起吃飯,他對廖榮的口味已十分熟悉。兩個人邊喝邊聊,家長里短,國際形勢,天南地北,拉拉雜雜,就是沒談工作。廖榮在機關里待了這么多年,前陣子也聽到了一些風聲,自然明白這頓飯是什么意思,故意裝傻充愣,什么也不問。最后,一瓶酒喝完了,各自準備散去。

廖榮本來想送李小年回去的,很快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這種時候,還是和領導保持一種不即不離的狀態最好,免得生出別的事來。況且李小年能喝多少酒,他是最清楚的,這次才喝了半斤,離醉還差得遠。他掏出手機,點開小程序,李局,我給你喊臺車。李小年說,走吧,你別管我了。廖榮也不再堅持,跑去買單,李小年把他推開了,這頓是我請,哪有你買單的道理?

堂姐見他倆推來推去,笑著說,你倆都別爭了,這頓算我的。李小年不讓,堅持付了錢。堂姐這家私家菜館開了十二年了,出于避嫌的考慮,他也沒照顧上什么生意,怎么好意思免單呢?

回到辦公室,李小年洗了杯子開始泡茶,他愛喝濃茶,往杯子里放了三小勺君山銀針,慢慢沖水,茶葉隨著水翻卷,然后無聲無息地打開,一根根變得碧綠飽滿,直直地懸在水中,讓人想起春雨后明麗的山巒。不知是空調還是茶的作用,他的心里一下就清涼了。他端起茶喝了兩口,準備給林立根打個電話,就是這個老頭,給他惹來了一身麻煩,只要把他的工作做通了,問題就解決了。

電話打過去,接不通,連打了幾次,還是接不通,不知是關了機還是故意躲到沒信號的地方去了。

他放下聽筒,嘆息了一聲,還是決定給幾個單位的頭頭挨個打個電話,探探口風,最好能做通王副市長的工作,由他牽頭開個協調會,那樣問題就好解決了。

電話打過去,建設局的張局長支支吾吾,一直跟他打太極,到最后也沒表態。水利局的尋局長和臨川辦事處的向書記一個口氣,李局啊,這事聽你的,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們全力配合。誰都知道,這話事實上等于沒說。文旅局的的吳局長打著哈哈,老兄,在我看來,這事很好辦啊,你放點血就太平了。

放下電話,李小年盯著墻上那幅畫愣了會神。畫是他大學畢業時一個教古代漢語的老先生送的,畫面簡潔,一枝枯荷高高立起,葉子垂下來,像黑夜里亮著的一盞燈。他很喜歡,就從書房里取下來,把它掛在了辦公室。有次鄭小明看了說,李局,這畫是不是太冷了點,掛幅盛開的荷會不會好些?熱鬧,喜慶。李小年沒回話,只是笑笑。鄭小明趕緊打著哈哈補充,我是個俗人,不如李局那么有涵養,沒看懂,見笑了啊。

李小年把目光收回來,看來這件事只能靠自己解決了。官場上的事就這樣,有好處時,都使出渾身解數不要命地往上沖,一旦麻煩來了,腦殼縮得比閃電都快,生怕擔上一絲責任。好在他清楚這一點,本來就沒寄多少希望,所以也談不上什么失望。

他看了下表,快到下班時間了。給趙玲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晚上不回家吃飯,去赫俊明那兒吃羊肉,問她一起去不。趙玲說天熱,沒胃口,不想去。停了會兒,電話里傳來她的笑聲。李小年知道她又要說那句話了,少喝點酒啊。不等她開口,先做了回答,不喝點肯定是不行的,盡量少喝點。趙玲嗯了一聲,就知道你會說這話,吃完早點回來啊。

掛了電話,李小年的心里暖暖的,作為妻子,趙玲真是沒得說的,這些年他應酬多,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她操持,從未聽到她抱怨過一句。

他清理了一下桌上的東西,梳理了一下明天需要處理的事情,準備出門。

這時,敲門聲響了起來,李小年打開門,鄭小明出現在門口,李局,給你帶了些涼茶,我去了趟國藥堂,找劉善德配的,下火特別好。劉善德是國藥堂最有名的老中醫,一般人很難找到,被稱為小城里的“御醫”。

李小年多少有些感動,不過他不是那種善于表達感情的人,笑著對鄭小明點了下頭,接過來放在茶幾上,交待他這幾天局里的事多操些心,他有些事要辦,然后關門出去了。

晚飯第一次吃得不咸不淡,赫俊明一個勁招呼李小年吃菜,他說,這是正宗的土羊,我守著殺的,這桂魚,也是我昨天一大早在樟樹灣釣的,回家養在池子里,新鮮著呢。看著老同學無牽無掛的表情,李小年心里突然生出一種羨慕,哪像自己,人在江湖,正被麻煩事死死纏著脫不得身呢。

畢竟心里裝著事,李小年喝了兩杯酒,推說單位有事,匆匆離開了。出門時,他拍了下赫俊明的肩膀,兄弟,等三伏那天,我請你吃羊肉,我們坐下來好好喝幾杯。

好,反正我現在閑人一個,你招呼一聲,我立馬就來。赫俊明呵呵笑著。

回到家,趙玲正在露臺上澆花。聽到門響,她推開露臺的門進來,放了灑壺,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笑吟吟地迎上來,看看你是不是喝多了?

李小年兩手一攤,走了幾步,轉了個圈,看看,沒喝多吧。

趙玲笑起來,看樣子是沒喝多。

李小年喝了杯水,望著坐在沙發上的妻子,張了幾次口,還是沒把這件事說出來,他不想讓妻子替他擔心。

清早,太陽把外面照得明晃晃的,熱氣像煙一樣開始升騰。

李小年正在敲林立根家的門,他想坐下來和林立根談談,做做他的工作,希望他撤訴,這件事到此為止。他不相信,林立根是個不懂道理的人,只要把話講清楚了,他是會聽的。

敲了半天,沒有任何反應,他猜想多半是出去干什么去了。他不甘心空跑一趟,又去敲對面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個肥胖的老頭,光著膀子,手里拿著一把蒲扇。李小年遞給老頭一根煙,老人家,你知道對面這個老林去哪了嗎?

你是說老根啊,他以前經常不在家,天天一早出去,鬼知道他呆在哪里。自從他女兒出事后,在家悶了一陣子,這不,前天又出去了,還拖著個嶄新的箱子,戴著副墨鏡,估計是出遠門了。

老人把煙夾到耳根上。這天真熱,他搖了幾下蒲扇,現在人家有錢了咯——架勢也不像以前了。

李小年聽出了話外之音,也不好回什么,道了謝,轉身下樓。

這個老林,明擺著是在躲我啊。他突然覺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心被抽得空空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已經快兩個月沒下雨了,氣溫飆上了四十度,把氣象局的那幫人忙得跟孫子似的,拖著幾套人工降雨的設備四處跑,只要見到一片烏云,就架好炮車,把炮彈嗖嗖地打上去,結果就是不見雨的影子。這不,還不到十點,陽光就越來越粘稠,像麥芽糖漿一樣,風開始滾燙,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隨后,李小年去了趟律師事務所,秦律師非??蜌獾亟哟怂?,把林立根簽字的文書拿給他看。李局長,我也想幫你,只是沒辦法幫。訴狀已經遞上去了,我的當事人委托我進行訴訟,但沒有授予我撤訴和庭外調解的權利。

李小年看了眼文書,禮貌地道了謝,就匆匆離開了。他知道,在這里浪費口舌,沒有任何作用。

回到局里,李小年還是不甘心,又撥打了林立根的電話。

李小年并不知道,手機響起來的時候,林立根已經登上了去重慶的船,正在欣賞窗外浩渺的洞庭湖,湖水一直涌向天邊,大大小的船只穿梭一樣來來去去,白鷺成群結隊,像一團團潔白的云朵在移動。他生長在山里,從未見過這般恢宏浩闊的景象,心情好得像湖面粼粼的波光。

他接通電話,聽出是李局長的聲音,知道找他什么事,只好硬著頭皮裝糊涂。

你是誰啊,找我什么事?我現在在外地,信號不好,等我回來再說啊。不等對方回話,迅速掛斷了電話。

李小年再次撥打的時候,電話關機了。

他苦笑了一下,很是無奈地放下手機,決定開個班子會,研究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會場的氣氛和以往不同,顯得特別沉悶。李小年的開場白過后,會議室里一直保持著沉默。

鄭小明在吸煙,以前大會小會他都是不吸煙的,這次打破了這個慣例。煙霧在他緊繃的臉上盤繞,似乎在思考著一件重大的事情。煙灰長了,他伸手往前面早就準備好的紙杯子里彈,杯子里盛了水,彈落的煙灰悄無聲息地落進水里。自從單位不準擺煙灰缸后,大家都用紙杯代替。廖榮身子挺得筆直,手里握著一支筆,面前攤著一個黑封皮的本子。其他三個人則在低頭喝水,動作像是在盡力克制,水經過喉嚨時沒有任何聲音。

只有角落里那臺橘黃色的空調發出咝咝的響聲,像一條巨蟒在吐著信子。

過了一會兒,鄭小明把煙屁股丟進紙杯里,嗤的一聲響過后,他開口了。

我看這筆錢我們是不能出的,一是沒有名目,二是經費緊張,單位的日子本就過得緊巴巴的,一下拿出四十萬,只怕后面正常的運轉都會很困難。我個人反對出這筆錢,再說,他告的是市政府,與我們沒多少關系,讓他去告好了。

李小年沒想到鄭小明這時會說出這樣的話,吃驚地望著他,想看清他是什么表情。鄭小明則只顧說自己的,沒拿正眼瞧他一下。

廖榮接過話茬,這錢我們應該出。名目壓根就不是問題,一不是貪污,二不是挪用,拿到桌面上也不怕,我是搞紀檢工作的,這點很清楚。至于經費緊張,咬咬牙就過去了,只要節省一點開銷就行。這事是我們引發的,我們就得解決。這事表面是告市政府,實際上板子最終會打在局里的屁股上。

廖榮說得比較藝術,他沒有明說的意思李小年自然一清二楚,板子打在局里的屁股上,不會打別人,就是打在他李小年的屁股上。

李小年用手敲了敲桌子,我認為,這錢還是由我們出好了,把這件事平息下去,免得給市政府抹黑。

鄭小明沒有回話,側過頭看了眼另外兩個副職。

一個姓尤的副局長說,李局,我覺得鄭局長說得有理,這錢由我們出,不合理也不合法,話音剛落,總會計師隨即附和。

事情立馬變得詭異起來,李小年知道,局面已經完全失控,只能聽天由命了。如果自己硬要堅持,其他人也沒有辦法,畢竟,自己是局長,這個班子還是自己說了算,但很快就會有人向上面告狀,結果將變得不可收拾。

廖榮還想力爭,李小年用眼神制止了他。他盯著鄭小明看了一會兒,鄭小明始終沒有回應他的目光,一直低著頭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

李小年在心里嘆了口氣,說,——那就表決吧。

結果二票贊成,他和廖榮各一票,三票反對。事情就這樣成了定局。

走出會議室時,李小年在廖榮的肩上拍了一下,廖榮轉過頭來,用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作了回應。

回家后,趙玲還沒回來,李小年拿著灑壺去露臺上澆花。三角梅開得像凝固的晚霞,繡球藍得在冒煙,燈籠花垂下,像在等著吹奏一支曲子,空氣中彌漫著甜甜的花香。難怪當初趙玲堅持要選擇帶露臺的房子。

趙玲回來后看到他在澆花,笑著調侃,先生今天怎么有興致來澆花了?

李小年放了灑壺,走過去握著她的手,撫著她鬢邊的頭發說,以后這澆花的事就歸我了。

有天快下班的時候,李小年收到了王副市長發來的短信,就幾個字,法院立案了。

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想著該怎么回復,思索了一陣,最后還是放下了手機。

他收拾了桌上的幾件東西,把墻上那幅畫取下來,一起裝到一個紙箱子里。鄭小明送他的涼茶還原封未動,他拿起來瞅了瞅,一把丟進了垃圾桶里。

做完這些,他環視了這間坐了五年的辦公室,突然覺得一陣酸澀,眼眶里涌出淚來。

他站到窗前,推開窗,陽光像水一樣涌了進來,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照得他的心里也明朗起來。還有幾天就是三伏了,三伏搭秋,秋風一起,天就涼了,只是遠處的樹木還一片蔥郁,連銀杏樹的葉子都綠得發亮。看樣子,這個夏天還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才會過去。

他拿起手機給赫俊明打電話,俊明,三伏那天來我家吃羊肉,我殺一只土羊,弄兩瓶好酒,我們來個一醉方休。

【作者簡介】曉寒,本名張曉,現居湖南瀏陽,中國作協會員,習作見《上海文學》《清明》《雨花》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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