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鐘 劉源丹
[摘要] 從增加值出口和價值鏈相對地位變化看,中國對東亞的重要性已超越美國和日本,成為東亞地區價值鏈核心,并在該地區全球價值鏈調整中實現了從承接者到轉移者、從跟隨者到推動者的變化。同時,國際經濟政治格局加速演進,美日圍繞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調整相應政策舉措,給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分工和區域經濟治理帶來嚴峻挑戰,可能引致價值鏈斷裂和碎片化。中國應更積極參與東亞區域經濟治理,從穩定國內經濟、加強“雙循環”戰略、加快開放步伐和深化區域合作等方面做好戰略部署,不斷提升自身國際競爭力,為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的重構和共同發展貢獻中國力量和中國方案。
[關鍵詞] 中美日? 全球價值鏈競爭? 區域合作? 區域經濟治理? 中國角色
[中圖分類號] F114?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4-6623(2022)05-0048-08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新形勢下全球價值鏈重構對國際經濟權力轉移的影響及中國應對策略研究(20&ZD143)。
[作者簡介] 劉洪鐘,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亞太經濟;劉源丹,遼寧大學國際經濟政治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世界經濟、比較政治經濟。
一、引 言
自中美貿易摩擦以來,全球價值鏈成為中美博弈的重點①。基于對中國“控制”全球價值鏈體系的擔心,美國政府以“確保供應鏈的韌性、多樣化和安全”為由,力圖通過高額關稅、經濟制裁、產業回流以及拉攏盟友等方式,在半導體制造及封裝、電動汽車電池、稀土等關鍵礦產及其他戰略性行業企圖重構一套將中國排除在外的全球價值鏈體系。新冠疫情全球蔓延以及俄烏沖突,進一步強化了美國的對華“脫鉤”戰略。作為美國在亞太地區的重要盟友,日本也通過政府補貼、制定《經濟安全保障推進法案》、加入美國“印太經濟框架”(IPEF)和“芯片四方聯盟”、推進“中國+1”戰略等措施,努力鞏固和提升本國在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中的地位。
自21世紀以來,東亞地區作為全球經濟最活躍、供應鏈網絡最復雜的地區,在為區域內外各國持續創造巨大財富的同時,也見證了中美日三國在該區域分工中的地位和角色變化。在東亞地區的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中,最先形成的北美—東亞跨太平洋經濟鏈接,由美國提供核心技術和主要零部件,居于微笑曲線高端環節;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等中等發達經濟體提供制造技術和重要零部件,居于分工體系中端;中國、東盟等發展中經濟體主要從事產品加工和組裝,處于微笑曲線的底部。然而,自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北美—東亞跨太平洋經濟鏈接逐漸減弱,隨著中國取代日本成為東亞地區對歐美最大的貿易出口國和東亞地區大多數國家最大的貿易伙伴,中國在東亞地區價值鏈分工體系中逐漸占據核心地位,在該地區全球價值鏈調整中也實現了從承接者到轉移者、從跟隨者到推動者的變化。
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的變化,對東亞區域經濟治理產生了重要影響。除了由跨國公司、貿易和投資所引致的市場激勵,亞洲金融危機后東亞地區的制度性區域合作,也對該地區全球價值鏈的蓬勃發展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雖然制度性區域合作不是解決所有問題的“萬能鑰匙”,但東亞地區各國政府都明白,唯有加強一體化合作和區域治理,才是保障本國經濟持續繁榮的根本以及最終化解國家間政治分歧和領土爭端的前提,RCEP能夠如期正式生效就清晰表明了這一點。然而,國際金融危機以來,全球化遭遇退潮,多邊主義嚴重受阻,民粹主義思潮在西方發達國家泛起。而近年來相繼爆發的中美貿易摩擦、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以及俄烏沖突,則進一步加劇了世界動蕩,國際經濟政治格局進入劇烈動蕩變革期。在此背景下,美日圍繞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進行戰略部署,力圖重構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此舉將給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和區域治理帶來重大不確定性,東亞經濟一體化未來將朝著什么方向發展,中國應當如何應對,是本文研究的重點。
二、中美日在東亞地區
全球價值鏈競爭中的戰略舉措
1. 美國:霸權護持下的全球價值鏈戰略
2010年,中國正式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伴隨中國的崛起,美國以重返亞太戰略為抓手,開始將外交重點集中在中國,傳統的“接觸+防范”對華政策逐漸轉為“遏制+脫鉤”。特朗普政府上臺后,在美國優先民粹主義理念的作用下,單邊發起對華貿易摩擦、技術戰和市場戰,特別是在高科技產業領域,試圖通過限制貿易、企業制裁以及長臂管轄等手段,與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上實現全面“脫鉤”。中美貿易摩擦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日美貿易摩擦的不同之處在于,日美貿易摩擦時期東亞地區還沒有形成復雜的區域生產網絡,而中美貿易摩擦是在世界各國產業高度融合的背景下發生的,在全球價值鏈形態下,出口產品的價值并非由一國單獨完成,而是通過大量的中間品貿易,產品生產過程已實現高度國際協作。美國挑起對華貿易摩擦看似是為了維護其所宣稱的公平競爭,實則是通過把中國塑造成“替罪羊”,為其國內的治理失效埋單,同時也是通過打壓中國來維護其全球霸權。
拜登政府上臺后,基本維持了特朗普政府的對華“脫鉤”戰略。不過,與特朗普宣稱的經濟全面“脫鉤”不同,拜登政府主要是針對高科技領域的對華“精準脫鉤”而采取“小院高墻”政策。不僅如此,拜登政府還試圖通過拉攏歐洲及亞太盟友和伙伴,打造新的國際規則,構建一套不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供應鏈、產業鏈和價值鏈體系。2022年5月23日,拜登總統宣布正式啟動“印太經濟框架”(IPEF),包括美國和日本在內的14個國家加入了這一框架。從本質上看,這顯然是美國力圖在亞太區域圍堵中國而構筑的一個地緣經濟框架。在占全球經濟總量40%的初始成員國中,有7個東盟國家,美國以加強區域合作為名,分化中國與東盟經濟關系的圖謀不言自明。此外,2022年3月,美國還提議與日本、韓國以及中國臺灣合作建立“芯片四方聯盟”(Chip4),其遏制中國半導體產業發展的意圖非常明顯。
2022年8月9日,美國總統拜登正式簽署總計2800億美元的《芯片與科學法案》,其中520億美元將直接用于美國半導體的研究和生產補貼。根據該法案,任何獲得美國政府補貼的企業在未來10年都不能增加對中國高端芯片的投資。《法案》還將授權在未來幾年提供大約2000億美元的科學和技術研究資金,用于人工智能、機器人技術、量子計算、電池技術、生物技術等諸多對未來競爭力至關重要的領域。通過上述政策,美國將竭力保持在高科技產業領域的競爭優勢,占據全球價值鏈的高端位置,并將最大產品增加值牢牢掌握在手中,以獲取最高利潤。同時,也想藉此遏制中國崛起,努力把中國鎖定在全球價值鏈的低端位置。
2. 日本:全球價值鏈“對沖”戰略
日本曾是東亞區域分工體系的“領頭雁”,但新世紀之后,其地位逐漸被中國所取代。如果按照當前的發展趨勢,未來日本的相對地位還會繼續下降。因此,當美國政府發起對華貿易摩擦及全球價值鏈精準“脫鉤”戰略后,日本很快便采取了跟隨戰略,以期在東亞地區的全球價值鏈重構進程中占據一個更優位置。然而,完全的跟隨戰略并不符合日本的國家利益,無論是從歷史上日美貿易摩擦的深刻教訓看,還是從日本經濟的重心所在看,日本對中國及東亞的經濟依賴都要超過美國,換句話說,日本不可能選擇與中國的全球價值鏈“脫鉤”。因此,選擇“對沖”戰略而不是一邊倒追隨美國,對于日本政府來說無疑是最優選擇。從2021年面對美國壓力,日本仍然繼新加坡和中國之后作為第三個簽署RCEP的國家,從而使得該協定如期生效就能證明這一點。
與此同時,為了降低對中國的經濟依賴,近年來日本積極推動“中國+1”戰略,試圖通過供應鏈布局多元化來保證自身供應鏈的安全。日本政府還將全球供應鏈提升到國家經濟安全的戰略高度,不斷加大財政預算支持,引導日本企業推進供應鏈調整。2020年4月,日本宣布了一攬子經濟刺激措施,其中包括向將生產回遷國內或搬遷至其他國家從而實現供應鏈多元化的在華企業提供財政補助,首批146家公司被選中,共計獲得補貼2478億日元(約合23.2億美元)。2021年6月,日本政府制定了以擴大國內半導體生產能力為目標的《半導體數字產業戰略》,11月15日經濟產業省進一步提出了強化日本半導體產業基礎的“三步走”實施方案。2022年5月11日,日本國會通過《經濟安全保障推進法案》,旨在保障半導體和醫藥品等“特定重要物資”的供應鏈穩定,賦予政府對企業供應商進行調查的權力。上述政策的實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日本跨國公司對華投資的積極性,并使得兩國在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的合作出現離心化趨勢。2019—2021年,日本在華直接投資從120.2億美元降至100.2億美元,其占日本對亞洲直接投資總額的比重也從2012年的40.3%降至2021年的20.5%①。
3. 中國:“雙循環”發展戰略
面對美國的對華“脫鉤”戰略以及其他國家的“中國+1”戰略,2020年中國政府適時出臺“雙循環”發展戰略,提出要在繼續深化對外開放的同時,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該戰略旨在大力建設國內統一大市場,把外部不確定性風險降低至最小。我國巨大的國內市場既是保證國內循環暢通的基礎,也是最終在與美國高科技產業全球價值鏈競爭中實現突圍的根本保證。短期看,雖然美國的對華“脫鉤”戰略暫時不會對中國高科技產業的全球價值鏈產生較大沖擊,但潛在危險是出現“溫水煮青蛙效應”和“羊群效應”,從而最終對全球價值鏈造成毀滅性破壞。中國通過構建國內統一大市場,不斷擴大國內市場規模,就能轉化為巨大的吸引跨國公司扎根中國的結構性權力②。
此外,“雙循環”發展戰略可以進一步加強中國在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體系的核心地位,形成區域中心效應。新發展階段,全球價值鏈的區域化、多元化特征更加明顯。根據《2019年全球價值鏈發展報告》(Global Value Chain Development Report 2019),在21世紀初,全球價值鏈的區域結構基本形成了以美國、德國和日本為中心的北美、歐洲和東亞三大板塊,然而隨著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其在東亞地區的核心地位越來越明顯,到2017年,無論是從供給側還是從需求側看,中國都已經超過日本成為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新的區域中心③。中國的全球價值鏈競爭力在美國的打壓下,不僅沒有削弱,反而進一步增強,其在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的核心地位繼續鞏固。以2018年和2021年東盟對中美日的貿易依賴度變化為例,三國在東盟出口貿易中的占比分別從13.8%、11.2%和8%變為16.4%、14.9%和6.6%,在進口貿易中的占比則分別從20.5%、7.4%和8.4%變為23.9%、6.7%和7.8%①。可以看出,中美貿易摩擦以來,東盟對中國的貿易依賴度相比美日,無論是出口還是進口都出現了大幅上升。
三、中美日競爭對全球價值鏈的影響及東亞區域經濟治理面臨的挑戰
(一)中美日競爭對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的影響
在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俄烏沖突等“黑天鵝”事件對全球價值鏈產生重大沖擊的背景下,美日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重構相應政策舉措無疑將對亞太地區的全球價值鏈發展產生較為深遠的負面影響。
1. 短期看,中國作為亞太地區全球價值鏈生產樞紐的角色不會改變,甚至會有所加強,但“中國+1”的變化趨勢會不斷加強
大量研究表明,近年來即使遭遇諸多“黑天鵝”事件沖擊,全球價值鏈依然具有強大的韌性和復原能力,即使遭遇新冠疫情的嚴重沖擊和美國對華精準“脫鉤”的巨大影響,中國在全球制造業中的核心地位依然穩固,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中國在全球制造業產值中的占比穩步上升,從2018年的27.4%上升至2021年的29.8%;二是中國在全球出口中的地位穩定上升,占全球出口貿易總額的比重從2018年的12.7%上升至2021年的15%②。這表明,相對于世界各國受到的沖擊,中國制造業體現出了更強的抗沖擊能力和更快的復原能力。
不過,看似穩定的分工格局下,我們依然不能忽視美日相應政策舉措所引發的亞太地區全球價值鏈體系的暗潮涌動。諸多跡象顯示,在電子信息等高科技行業,中國在亞太地區全球價值鏈的核心地位正出現松動趨勢。根據 Rita Rudnik(2022)的研究,2018—2021年,中國對美國的電子產品出口下降了10個百分點,其缺口大部分都被東南亞國家填補③。從美日等發達國家在華企業的發展戰略以及疊加新冠疫情風險,開始對這些企業的未來選擇產生影響,“中國+1”成為越來越多企業已經實施或正在考慮的選項。根據2021年中國美國商會報告,2018年中美貿易摩擦以來,在華美國企業的投資意愿出現明顯下降,超過三分之一的受訪企業表示計劃在2021年減少在華投資或無投資擴大計劃 ,另有37%的受訪企業表示增加的投資不會超過10%。當被問及是否已經開始或正在考慮將生產和采購轉移至中國以外這個問題時,盡管85%的受訪企業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但具體到不同行業,來自技術行業和服務行業的受訪企業則表現出了較強的轉移產能傾向,較2020年分別上漲3個和10個百分點④。企業層面的微觀數據也進一步證實了上述趨勢。許多企業已經開始在中國以外尋找策略,以使他們能夠在提高運營效率的優先級與應急計劃的需求之間取得平衡。以蘋果和三星為例,中國企業在蘋果公司供應商制造基地中的所占比重近幾年出現明顯下降,從2019年的47.9%降至2021年的42.4%,而來自東南亞的供應商制造基地則從2017年的11.6%上升到2021 年的15.1%,幾乎與排名第二的日本持平;三星的情況基本類似,中國企業在三星供應商數量中的占比從2017年的近20%大幅降至2021年的13%,稍有不同的是,在來自越南的供應商占比從10%提升至14%的同時,更大變化是供應商的回流,也就是說來自韓國本土的供應商數量占比從2017年的22%增加至2021年的30%⑤。
2. 長期看,全球價值鏈的短鏈化、區域化和主權化傾向將會進一步強化,亞太地區的全球價值鏈最終有可能會走向碎片化
在中低端技術產業領域,中國依靠強大的制造能力、不斷提升的技術水平和規模巨大的國內市場,在亞太地區全球價值鏈上作為生產樞紐的角色將會依然穩固,各國企業按照本國比較優勢展開競爭與合作。但在半導體、電池等高科技及關鍵戰略領域,美國將利用Chip4、IPEF等平臺,通過利誘、哄騙、威脅以及長臂管轄等各種措施,迫使盟友和貿易伙伴選邊站隊,在這種情況下,那些受到高度安全審查的技術型企業,可能被迫選擇徹底退出中國,逐漸向美國靠攏,以美國為中心重新設計其技術生態系統,構建新的全球價值鏈;那些受到安全審查較少的技術型企業,則可能依據對中美市場和技術的依賴程度做出適應性調整,高度依賴中國市場、較少依賴美國技術或技術替代較強的企業,可能會選擇更加緊密地靠近中國,以中國為中心重構自己的全球價值鏈;對中國市場和美國技術同時高度依賴并難以替代的企業,則更可能通過“中國+1”降低風險。與此同時,東亞各國也將不得不依據不同產業的技術特性和價值鏈特征而采取不同的“對沖”戰略,從而在巨大的風險和不確定性中謀得最大的國家利益。
(二)中美日全球價值鏈競爭下東亞區域經濟治理面臨的挑戰
美日在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重構的相關政策舉措,不但對東亞地區的全球價值鏈本身造成沖擊,而且也使得該地區歷經20年剛剛取得突破的區域一體化合作和經濟治理面臨巨大挑戰。美國迫使東亞盟友和伙伴選邊站隊的霸權行為,使得東亞國家面臨被分化的危險,東亞一體化進程由此可能走入一個迷茫的十字路口。
東亞地區的制度性合作進程本就充滿坎坷,具有較大的脆弱性。事實上,東亞一體化進程一直落后于區域經濟發展。二戰結束至20世紀末,東亞經濟持續高速增長,各國經濟日益融合,但由于復雜的歷史和政治原因,該地區一直缺乏正式的政府間合作。直到1997年東亞金融危機爆發,由于遭受美國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冷酷對待,深受危機打擊的東亞各國終于意識到需要加強區域內團結和制度合作,因而啟動了區域合作進程。區域合作在最初幾年順利而富有成效,在貨幣合作、自貿區建設等方面都取得了長足進展,簽訂了一系列雙邊貨幣互換協議,建立了第一期及第二期亞洲債券基金(ABF1、ABF2),以及簽訂了多個“10+1”自貿協定。
不過,隨著區域內中日地位的逐漸互換,日本對中國的防范和競爭心理不斷增強,于是在2004年東亞(10+3)領導人會議上突然提出不同意以“10+3”為基礎進行東亞自貿區可行性聯合研究,而應把澳大利亞、新西蘭和印度加進來,以“10+6”為框架進行東亞緊密經濟伙伴關系(CEPEA)聯合研究。日本的堅持打亂了既有的區域合作進程,加之美國外交重心逐漸轉向亞太,于2008年正式提出參與TPP談判,東亞地區的區域合作進程逐漸從東亞轉向亞太,并進入中美日三方的大國博弈階段。2015年美國主導下的TPP率先完成談判,但2017年特朗普上臺后退出了TPP協議,之后日本和澳大利亞主導將TPP改為CPTPP并于2018年底正式生效;東盟于2011年發起的涵蓋整個亞太區域的制度性合作機制RCEP則經過13輪艱苦談判,最終于2020年11月15日簽訂協議,并在2022年1月1日正式生效。RCEP的生效,意味著世界范圍內涵蓋最多人口、最大經濟規模和最具發展潛力的自貿區開始揚帆起航,它表明東亞各國對加強區域合作、推進區域融合和本國經濟增長的渴望和信心,也表明了各國對回歸多邊主義的期盼和防范價值鏈“脫鉤”的態度。
然而,極力與中國進行價值鏈精準“脫鉤”的美國政府,卻想通過拉攏、誘騙、威脅等方式分化東亞國家,要求各國在中美之間選邊站隊,以此拉攏盟友圍堵中國,改變東亞一體化既有進程。2021 年 4 月,美日兩國首腦宣布建立“美日競爭力與彈性伙伴關系”(CoRe) ,打算從包括半導體在內的敏感供應鏈以及關鍵技術的推廣和保護方面開展合作;同年11月,美國商務部與日本經濟產業省進一步建立“美日商業和工業伙伴關系”(JUCIP),承諾將促進半導體、5G和其他重要領域供應鏈的增長。2022年5月12—13日,拜登政府與東盟國家領導人在白宮舉行了東盟—美國特別峰會,就加強互聯互通和經濟聯系等領域合作展開討論,并宣布將在當年晚些時候把雙邊關系提升為“全面戰略伙伴關系”。更為重要的是, 2022年5月,美國還與13個亞太國家啟動了“印太經濟框架”(IPEF),此外,還威逼利誘日本、韓國以及中國臺灣與其一道建立“芯片四方聯盟”(Chip4)。
上述行為均表明,美國正采取種種不當手段改變東亞既有價值鏈分工和區域合作進程,破壞東亞區域經濟治理規則和方向。自美國加入并主導TPP進程以來,東亞區域制度性合作再次面臨被分化的困境。與2008年不同的是,當時世界正遭遇國際金融危機,各國都努力擺脫危機困擾,美國雖強調重返亞太和與中國競爭,但并未要求東亞各國選邊站隊;但當前的情況則完全不同,美國已將中國視為挑戰其全球霸權的戰略競爭對手,中美競爭被塑造成民主與威權、自由與專制的對壘,美國雖然口頭上不要求東亞各國選邊站隊,但在行動和措施上拉攏各國以及將東亞地區分化為兩個陣營的意圖十分明顯。在這種情況下,東亞區域經濟治理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或繼續推動既有的循序漸進、效率為主的區域合作進程,或另起爐灶以美國為中心重建基于所謂“規則和價值觀”的區域經濟治理模式。
四、中國的應對策略
在過去的數十年間,東亞經濟的快速發展創造了舉世矚目的奇跡。然而,當前的東亞正面臨艱難的抉擇,市場力量所推動的經濟一體化與大國地緣政治經濟之間的矛盾變得日益突出,未來亞太地區全球價值鏈及區域合作與經濟治理會朝著哪個方向發展,考驗著所有東亞國家政府和民眾的智慧。中國作為東亞價值鏈分工體系和區域經濟治理最重要的國家,其角色定位和政策選擇無疑對該地區的未來發展至關重要。
(一)采取堅決果斷、精準有效的組合式政策措施,盡快扭轉國內經濟下行趨勢
健康的國內經濟增長,是保證以我國為中心的全球供應鏈穩定發展的前提和基礎。新冠疫情全球蔓延后,正是因為中國率先從疫情中復蘇,保證了全球價值鏈得以及時恢復,同時也使得中國此后兩年在全球價值鏈上的地位更加穩固。然而,2021年國內針對平臺經濟、醫療機構、教育培訓機構等多個領域采取的強監管措施,本意是規范市場主體經濟行為,保障經濟公平競爭和穩定發展,但由于缺乏系統性、創新性的監管體系以及統一的政策框架,實際執行過程中出現了大量的“運動式”監管、“突擊式”監管、追溯處罰和頂格處罰等亂象,導致許多市場主體陷入困境;2022年國內疫情局部反復,中央政府強調要統籌疫情防控和經濟社會發展,但一些地方卻在執行上“一刀切”及層層加碼,加之我國經濟發展所面臨的需求收縮、供給沖擊、預期減弱三重壓力所帶來的影響:一是2022年中國經濟增長趨勢大幅下滑,即使政府采取了寬松貨幣政策,但7月份的經濟指標仍顯著低于預期;二是市場主體投資信心不足,對未來預期普遍持觀望態度,這也是導致宏觀政策難以發揮有效作用的根本原因。因此,為了盡快扭轉國內經濟下行趨勢,政府在繼續采取寬松政策的同時,要更加重視預期管理,采取一切有效措施改善政策環境、社會環境和輿論環境,盡快轉變國內外企業不確定的發展預期和消費、投資信心。
(二)繼續深化改革開放,推動“雙循環”發展戰略更好實施,強調國內大循環的同時,要更加重視國內循環和國際循環的相互促進
國內循環和國際循環是辯證的統一,絕不能顧此失彼。一方面,中國面臨的國際環境日益復雜嚴峻,美國及其西方盟友越來越表現出遏制中國的姿態,在東亞則面臨與日本、菲律賓等國家的領土爭端問題;從國內發展看,還存在較多制約技術水平提升和全球價值鏈地位攀升的結構性硬傷,在科研技術領域的投入與美國相比還存在較大差距,促進技術創新的體制機制也不夠完善。因此,面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國家在高科技和全球價值鏈等方面的圍堵,練好內功是我國應對外部沖擊的根本,這既是保證我國作為超大經濟體的國民經濟暢通循環的基礎,也是實現“以內促外”帶動國際大循環的有力支撐。優質企業是“雙循環”戰略的實施前提,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加快建設一批產品卓越、品牌卓著、創新領先、治理現代的世界一流企業”,無論對已融入全球價值鏈的企業還是服務本土的企業來說,從產品、技術、管理、人才建設等多方面對標國際領先水平,打造更具國際競爭力的企業集群,都具有決定性意義。
另一方面,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做好國內循環是保證我國經濟穩定發展的基礎,但絕不意味著國際循環只是國內循環的補充。面對愈演愈烈的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的打壓,對中國來說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繼續擴大開放,堅定不移堅持高水平開放,提高投資的有效性,堅持高質量的“引進來”和“走出去”。在引進外資方面,應提供更加便捷的投資平臺,簡化投資手續,打造更具吸引力的投資環境,為外商投資經營提供有力的法律保障和更多的投資渠道,積極引導外資投向資本和知識密集型產業,同時大力吸引人才,提升運營和管理能力;繼續鼓勵企業尤其是民營企業“走出去”,政府應提供信息和資金幫助,降低融資約束,擴大企業視野,在增強企業競爭力的同時,帶動國內上下游企業協同發展。高質量的雙向開放不僅可以帶動國內產業的轉型升級,還能更好地服務“雙循環”新發展格局。此外,從短期迫切的政策需求看,在疫情政策調整已成全球大趨勢的背景下,我國也需要適時調整并采取更加靈活的疫情防控政策,要盡快恢復和加強國際交流,邀請更多政府官員、智庫和媒體、社會精英、跨國公司和商界團體等來華交流。
(三)進一步推動區域經濟合作,提升區域經濟治理水平
區域合作是區域經濟發展的催化劑,雙邊合作是區域合作的前提和著眼點。中國作為東亞地區的核心國家,在加強東亞區域經濟治理方面應發揮積極作用,其中,強化區域合作是進行區域經濟治理的有效手段。東亞地區是中國對外開放的關鍵區域,中國要不遺余力地推進和提升區域間合作,包括雙邊自貿區建設、中國—東盟全面經濟合作框架協議、“10+3”合作機制、“一帶一路”等,以此不斷鞏固和深化亞太地區全球供應鏈合作。為彰顯中國的大國地位和在區域合作中的領導能力,在符合本國發展方向的前提下,可以按照CPTPP、DEPA等國際高標準協定規則加快推進國內產業政策、國有企業、知識產權、環境條款等制度性改革。東南亞地區是中國推動區域合作與治理的重點區域,我們要進一步加強與東盟各經濟體之間的交流合作,充分利用首腦會議、市長論壇、博覽會等平臺達成諸如中國—東盟跨區域跨境產業鏈供應鏈合作平臺、中國—東盟技術交易平臺、中國—東盟科技人才創新驛站等合作機制。中國經濟正經歷兩大特征變化,一個是增長方式由原來的投資與出口拉動變為國內需求拉動,另一個是產業結構升級,從低附加值生產轉向高附加值生產。中國因經濟增長模式轉型而出現的產業轉移,可能給東亞區域分工格局帶來調整的機遇和壓力,在區域合作基礎上推動東亞命運共同體協同發展,是穩固我國在東亞地區全球價值鏈核心地位,同時帶動東亞各經濟體共同發展的最佳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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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o-US-Japan Value Chain Competition in East Asian Regional Governance
Liu Hongzhong, Liu Yuandan
(Shanghai Academy of Global Governance & Area Studie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Liaoning University, Shenyang, Liaoning 110036)
Abstr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value added export and relative position change of value chain, Chinas importance to East Asia has surpassed that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and has become the core of the value chain in East Asia. China has also realized the change from the acceptor to the transferer and from the follower to the promoter in the GVC adjustment in the region. At the same time,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landscape is evolving at a faster pace, and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are adjusting corresponding policies and measures around the GVCS in East Asia, posing severe challenges to the division of global value chains and regional economic governance in East Asia, which may lead to the disruption and fragmentation of the value chain. China should take a more active part in regional economic governance in East Asia, make strategic arrangements in terms of stabilizing its domestic economy, strengthening the “dual cycle” strategy, accelerating the pace of opening-up and deepening regional cooperation, and continuously enhance its international competitiveness, so as to contribute its own strength and solutions to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global value chain and common development in East Asia.
Key words: Sino-US-Japan; Global Value Chain Competition; Regional Economic Governance; Role of China
(收稿日期:2022-08-26? ? 責任編輯:張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