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
春分電話打進來時,周志山說不惱火,是假的。
真把自己當黑王寨正兒八經的村民了啊,玩三早一個工?
黑王寨人干什么事都投早不投晚,一早三光,一遲三慌,這么早接到電話,按說周志山不應該慌,可他那表情,還是恓惶得不行。
他怕陳雅靜翻臉,給自己一個光脊背。
陳雅靜雖然閉著眼,心里卻明鏡似的,接吧,出去接,知道你眼下是黑王寨的當家人。
這個駐村書記當得,周末連個回籠覺都睡不安生!周志山嘴里滿是牢騷,行動上卻毫不遲疑,迅速起身,到衛生間去接電話。
彩瓦廠遇到事了?周志山開門見山,春分在黑王寨辦有一個彩瓦廠,是工作組精準扶貧很重要的一個項目。
天玉回來了!春分答非所問。
天玉?周志山想起來,這個名字有點熟悉,從村主任陳六嘴里溜出來過好幾次,從外地嫁進黑王寨的媳婦,有心勁兒,跟黑王寨最有能耐的春分有得一拼,周志山駐村這兩年她一直跟男人生貴在外面打工。
兩人沒見過面。
她回來,關我什么事?周志山說,她家又不需要工作組去精準扶貧。
這話說得,天玉回來,你就沒看出個什么動向?
什么動向?聽春分話里有話,周志山腦子猛一激靈,才入冬,天玉就回來了,確實有點兒反常。
莫不是?周志山心里一驚,新聞里說,因為疫情,沿海很多中小型民營企業關閉,這遠在天邊的事兒,竟然殃及近在眼前的黑王寨了?
這真是城門失火,黑王寨之所以能夠迅速脫貧,這些在外務工人員功不可沒。
在中國夢的帶動下,黑王寨不甘落后,暢想起了黑王寨夢。
黑王寨夢落實到行動上,就是農田收入保平常,苗木收入存銀行,務工收入奔小康,特色產業圓夢想。
務工收入沒了,小康路怎么奔?
周末沒心思過了,回黑王寨是當務之急。進了寨子,陳六卻沒像之前一樣在村委會候著。
在哪轉魂兒呢?撥通陳六的電話,周志山沒好氣地用黑王寨話吼了陳六一嗓子。他是斯文人,很少這么高調大嗓門跟陳六說話。
陳六不生氣,真叫你說著了,我在北坡崖上轉魂兒。黑王寨里人去世了,一般都埋在北坡崖上。
北坡崖轉魂兒是吧?周志山被噎了一下,我來尋你的魂兒,總成吧。言下之意,讓陳六在那兒等自己。
陳六還真的在轉魂兒,打從天玉和生貴在黑王寨現身那一刻起。
還不到熱的時候,陳六身上已經出了一身汗。這么說很多人覺得奇怪,才入冬,離熱的時候還遠,怎么熱?這話,只有黑王寨土生土長的人能聽懂,黑王寨在年下,有一陣子熱,這個熱,跟天氣無關,跟人的心情相牽扯。
平時,孩子們上學的上學,大人們打工的打工,用陳六的話說,一竿子掃不到一個人。年下不一樣,山路上的荊棘草,隔三岔五就掛了遠方回家人的衣服,好像有好多話要跟人交代。
可見不單是人有感情,草木也有情。
最能體現黑王寨草木有情的,是黑王寨人一年四季家里都備有的金銀花茶。可別小看這一碗金銀花茶,清熱解毒不說,還涼血化瘀。寨子里人上坡下嶺,田地勞作,免不了有個頭疼上火、血氣凝滯什么的,偶爾被蟲咬蚊叮,生個瘡,一碗茶,得,用處大了。
周志山在北坡崖下看見的春分,春分手里端著一碗金銀花茶迎著,說知道你一準心急火燎的,先清熱。喝了金銀花茶,周志山心頭的燥熱卻清不了。
寨子里陡然回來那么多人,讓他有點不習慣。
盡管那么多人的名字他都再熟悉不過,可真人什么德行,他兩眼一抹黑,就算那些人從陳六嘴里溜進自己耳朵不下十遍,照樣對不上號。
精準扶貧以來,周志山聽過很多不可思議的故事,有些村民為了爭取一個貧困戶指標,無所不用其極,有關系的找關系,沒關系的耍賴皮。
得防著點,其他駐村書記這么友情提醒他。
怎么會這樣?周志山兩眼瞪得老大,黑王寨從來都沒出現過這種人,最難纏的時三都先辦養雞場后辦了孔雀園,還能有比他更刁的村民生在黑王寨?
還真有,天玉就是其中一個。嚴格說,不是刁,是出門打工年數多,見識或多或少廣點。身為外省嫁進黑王寨的媳婦,天玉說話做事往往少很多顧忌。
顧忌少,是因為天玉這人,心竅足,拿得定主意,比如說那次給算命五先生送頭的事,換個人,只怕被五先生在嘴里嚼蛆一輩子,天玉輕描淡寫地就讓五先生改了口不說,還毫不忌諱嚷嚷著,要天玉再送自己一個頭。
天玉肯定是漏了什么口風給陳六,陳六又帶口信給了春分。
可能覺得陳六拿不住天玉,春分才把電話打到周志山這兒。
天玉能漏什么口風,叫陳六大清早上北坡崖轉魂來了?這個未曾謀面的天玉,據說是個處處留心的人。
有傳說為證。
天玉第一次進黑王寨時,就把黑王寨的山山水水、果果木木都記在了心里,包括寨門口那個牌坊,還有牌坊上的對聯。
上聯是:稀飯腌菜兜子火,神仙不如我!
下聯呢:老婆孩子熱炕頭,菩薩口水流!
怎么說,她也是黑王寨第一個外省媳婦呢,得先熟悉這片土地不是?熟悉了才會親熱,親熱了才會有感情,人活一輩子,圖的不就是感情上有個依靠嗎?不光是對人,還得對賴以生存的環境。
這點上,不需要神仙菩薩點化,天玉心里也有面鏡子。
生貴喜歡的就是天玉的這點曉事明理,不然,巴巴地從外省娶回一個不明事理的媳婦,惹寨里人笑話,多沒臉面。
記得天玉剛進寨子那天,路邊的打碗花開得正亮,天玉伸了手剛要去摘,生貴嚇一跳,說,別,摘不得的!
為啥摘不得?天玉手縮了回來。
這叫打碗花,摘了,你在這個寨子就會端不穩飯碗了!生貴解釋說。
難怪呢,這路邊開這么多,也沒見少一朵!天玉伸一下舌頭,開玩笑說,又不是在工廠打工,還怕我們的泥飯碗打破了啊?
生貴一臉嚴肅地說,寨里人,很忌諱這個的。
天玉就笑,哪兒來這么多窮講究啊?
生貴也笑,講究大著呢,有句老話叫十里不同風,五里不同俗,你沒聽說過?
天玉說,在書上看見過。
還有書上看不見的呢!生貴很驕傲地一昂頭。
日子就在生貴的一昂頭中往前淌了,到底是外省人,與黑王寨或多或少有些距離。
算命的五瞎子有一天沖生貴娘說,黑王寨養不了天玉這樣的女人呢。
生貴娘就白了臉,問瞎子老五說,五先生你這話啥意思?
五瞎子摸摸自己剛剃的頭,深陷進去的眼窩子翻出兩個渾濁的白眼球,沒啥意思,問問你媳婦就曉得了!
做娘的自然不好問,就轉了彎讓生貴去打聽。
生貴不轉彎,兩口子嘛,直來直去好!生貴就問天玉,好端端你惹五先生干啥?
天玉說,我沒惹他啊。
沒惹他他跟娘說黑王寨養不了你這樣的女人?生貴撓一下頭,說,你仔細想想,哪點犯人家毛了!
天玉看生貴撓頭,眼睛一亮,說,我不光沒犯他的毛,還給他送人情了。
人情,什么人情?生貴一怔。
今兒我不是趕集帶娃兒剃頭嘛,在老趙的剃頭鋪子,剛好五先生也在剃,我就順便幫他把錢結了。
你啊你!生貴一拍大腿,我說呢,五先生不會平白無故這樣編排你。
我咋了?幫他給錢還悖了理不成?
那要看你給的什么錢,黑王寨講究大,我早告訴過你。
幫人給錢還有講究?天玉不服氣。
當然,有兩樣錢是不能幫人家給的,生貴說,一是剃頭的錢,二是敬香的錢!
這是個什么講究?天玉睜大了眼。
剃頭不出錢,等于別人送你一個頭,你喜歡啊?變相咒你死呢!敬香更不用說了,出不起香火錢的除了死人還有誰。生貴搓著手解釋。
天玉忍不住撲哧一樂。
沒樂完呢,院子里婆婆重重咳了一聲,往后院茅廁去了。婆婆脾虛,消化不良,月經一向不對時,這點天玉清楚。一個院子里住著,又是女人,天玉就沖生貴說,放心,黑王寨養得了我這樣的女人,明兒你請五先生到家來,我保準他能改了這個口。
能的你!生貴不信,五先生一向是不改口的,他那嘴,是鐵算盤呢,一打一個準。
準不準,還要能張口啊!你聽我的,我也打一回鐵算盤,五先生這回說錯話了,嘴腫得吸口氣都疼。
生貴將信將疑去了,回來時把個眼睛盯著天玉頭上腳下地瞧,像不認識似的,嘴里連連說,邪門,邪門,跟你看見了似的。
天玉心里說,我當然看見了,剃頭時他腮幫子都腫了的。
第二天,五先生來時正疼得臉上流虛汗呢。
天玉沖生貴說,把院子里的打碗花給我先摘幾朵!
摘打碗花?生貴和五先生還有生貴娘同時嚇一跳,這天玉,當真不想端黑王寨的飯碗了?
見生貴不動,天玉只好自己去摘了幾朵,搗碎,又端進屋,不知怎么弄了幾下,出來沖五瞎子說,五先生麻煩你把嘴張開!
五先生說,我牙疼呢。
天玉說,張開了就不疼了!五瞎子正被這牙疼折磨得要命呢,就半信半疑張開了嘴。
天玉把搗成糊狀的打碗花涂到五瞎子紅腫發紫的牙齦上,清清涼涼的,牙疼居然一下子給止住了。
天玉回過身子,問生貴,想娘的病好不?
生貴說,娘啥時有病了?
天玉白一眼生貴,說,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你倒好,娘都疼得冒虛汗了,你還當沒見著!生貴這才看見娘的臉一片蠟黃,天玉把院子里一把鋤頭遞給生貴說,找那根莖粗的打碗花挖下去,娘的病準好!
生貴娘遲疑了一下,說,孩子,摘了打碗花,你會沒飯碗吃的。
天玉笑,說,娘啊,我不忌諱這個的,只要娘的病好,有飯吃得香,我的飯碗,打就打了吧。
天玉早年在中醫院做過臨時工,知道打碗花可以治牙痛,它的根莖健脾益氣不說,還利尿,對月經不調和白帶病有特效。
這世上,哪兒有能端一輩子的碗呢!老嫂子,你就聽天玉的吧!五瞎子牙疼被止住,這當兒忽然沖生貴娘開了口,完了又回過頭對天玉說,天玉,你改天再送我一個頭吧。
天玉肯定在話語上給陳六送了個由頭,不然陳六大清早跑到北坡崖轉魂兒,多不吉利。
陳六沒覺得不吉利。北坡崖上墳雖然多,卻是星星點點,隔老遠一座,跟活著時的住屋沒兩樣。不奇怪,墳地都是活人給選的。
黑王寨人一向散淡慣了,蓋房子都挑山頭獨居,有各霸一方的意思。非不得已,灣子要住上兩戶人家的話,也是一南一北,一東一西。界線分明,哪怕是親兄弟,絕不同屋連脊,中間還栽著野刺蒺。
寨子里人都遵循古訓過日子,一家門口一方天,兩家不共一口井。
活著是一個寨子的人,死了,還得按寨子里的規矩行事。
天玉說到底是外地嫁進來的,沒按寨子里的規矩行事,哪有指派村主任大清早到墳地里清查墳頭的。
周志山在春分陪同下,上了北坡崖。
陳六那會兒已經把墳頭清查得差不多了,其實不用清查,在黑王寨當了這么多年村主任,活著的人他心里有本賬,死了的人他心里同樣有個數兒。
除了那種年代太久的,沒了后人上清明墳的。
每年清明節前后,陳六都會在北坡崖轉悠,一來是怕有人上墳引起山火,畢竟北坡崖上荒草成片,二來他想看看,哪家后人孝心不夠。
所謂孝心夠不夠,不外乎是有那心大的人,到祖宗墳前走走過場,有的紙錢還沒燒干凈,就屁股一拍,響了鞭走人。
這些人前腳剛走,后腳墳山上掛的清明吊紙被風吹個沒影。
陳六就默默幫著善后。
用大枝的話,你這是村主任當上癮了,給活人干擦屁股的事沒夠,還給死人裝臉面。
陳六觍著臉,什么活人死人,眼睛一睜一閉,都是黑王寨的人。
大枝沒了話,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看見那種著急忙慌磕兩個頭就趕著回家打麻將喝酒的,往往會多句嘴,不濁為清,不迷為明,清明是一條紐帶呢,老祖宗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我們,人活著,最重要的是要不濁不迷,做什么事,祖宗都在另一個世界里看著。
很多人會低了頭,紅著臉,回過身,墳頭前后檢查一下,看墳周圍有沒有被老鼠或蛇打了洞,看墳頭有沒塌陷的可能。
趁著天玉還沒上北坡崖,三人臨時開了個短會,春分目前兼著村里的婦女主任一職。
天玉到底啥意思?周志山問陳六。
我哪知道她什么意思,只說讓我把北坡崖的墳頭清查一下,有家的沒主的,她都得弄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還真真切切呢,周志山說,她這是給我們唱《霧里看花》呢?
天玉這一出,還真有點是霧里看花!春分插嘴,要說我跟她,蠻對心思,可硬是看不清這次她玩什么把戲。
陳六發了話,我聽四姑婆說,這地分田到戶那會兒好像是天玉家的柴山。
柴山?周志山第一次聽見這詞。
早些年,家家戶戶要砍柴燒飯,分田到戶時,每戶人家都劃了一片自留山,砍柴燒火用。春分解釋。
那又怎么成了墳地?周志山不明就里。
別人的自留山,都被開荒做了旱田。陳六補充。
天玉家這塊地咋沒開出來?
我也奇怪啊,所以才去問四姑婆。陳六撓頭。
四姑婆咋說?春分顯然也有此疑問。
這塊地,打從老祖宗那兒,就流傳這么一句話。陳六舔一下舌頭,點燃一根煙。
周志山和春分不答言,等著陳六繼續往下說。
澇死莊稼旱死草,凍死石榴曬傷瓜,說的就是這個北坡崖!陳六的話隨著嘴上的煙頭,一明一滅的。
周志山認真觀看北坡崖這片地,確實是鳥都不生蛋的地方,除了草,能看見的樹極少,荊棘叢中,倒是生長著一大片一大片彎彎曲曲的藤子,盤根錯節纏繞在一起,間或有幾片綠得不成看相的葉子,瑟縮著,有點夾縫中求生存的不屈不撓勁兒。
天玉不會是要把這地收回去吧?春分猜測。
收回?周志山嚇一跳,不大可能吧。
陳六同意周志山的觀點,收回去干嗎?兔子都不拉屎。
收回去只是一個由頭。春分十分肯定地說。
你的意思是,天玉借這個由頭找死人伸手?周志山如醍醐灌頂。
城里買公墓不得花錢,天玉憑什么把自己家的地白白給人當墳山,擱過去,修個宗祠還得大伙平攤錢。春分這么推測確實站得住腳。
陳六不抽煙了,嘴里只抽冷氣,我說天玉哪兒那么大口氣,要我到北坡崖來清查墳頭!陳六的爺爺奶奶和爹娘都在北坡崖上埋著。
老話說了的,端人碗,受人管,吃人腌菜,受人編派!
何況是祖墳落在別人地里。
天玉這會兒,正埋頭往北坡崖上走,生貴跟在身后,嘴里嘟囔著,天玉你到底打什么算盤?好歹告訴我一聲。
天玉說,我前腳告訴你了,后腳黑王寨的花花草草都曉得我要干什么。
生貴只得啞了口。他向來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天玉讓陳六到北坡崖清查墳頭的話,他轉身就跟娘說了。
娘不敢明著勸天玉,暗地里忍不住敲打媳婦,天不生絕人之路,地不長無名之草。娘的話,含著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讓天玉看在鄉里鄉親份兒上,不要把事情做絕,天玉這個陣勢,擺明了要逼著大家伙遷墳。第二層意思天玉也懂,不就是打工的工廠關閉了,黑王寨一樣能找到錢。
天玉當然知道黑王寨能找到錢,野丫頭的葛產品,春分的彩瓦廠,時三的孔雀園,連窮巴臉的四海都搞起了采摘園,哪一樣不來錢。
娘的話還有一層意思是暗的,不好出口。掙死人的錢,不光彩。
生貴沒套出天玉的心里話,上北坡崖的腳步就有點不得勁兒。天玉不管不顧,她心里得勁兒就行。遠遠地,看見北坡崖上三個人正蹲在地上交著頭,玩三個臭皮匠呢,天玉心里直樂,高抬自己了,一個婦道人家,跟諸葛亮有得比?
聽見腳步聲響,地上蹲著的三個人同時起身。
天玉反應更快捷,轉身一錯步,讓生貴上前,黑王寨有規矩,男人主外,女人主內,再有主見的婆娘,場面上都得把男人往臺前推。
生貴猝不及防,喉嚨里咕噥一聲,卻沒話。好在他手里有煙,煙酒開路,筷子碗搭橋,這點生貴不含糊,眉眼堆著笑,把煙往陳六手上塞,周志山不抽煙,春分也不抽。
足夠了,有一人答言,場子就活絡。
接了煙,陳六不急著點燃,也不接生貴遞上來的火,他得有個姿態,對天玉這個不近情理的做法的姿態。
生貴亮完相,天玉就不再心存什么忌諱,上前跟陳六、春分打招呼,然后沖周志山伸出手,說,是周書記吧?
在場的人,就周志山一個生面孔。處于被動的周志山伸出手,說,是我。
不好意思,給領導添麻煩了!天玉笑。
麻煩還添得不小!周志山看一眼天玉,想從她眼睛里探出點什么,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偏生這窗戶窗明幾凈來著,天玉的眼睛一點都不狡黠,甚至帶著點無辜。
難不成,委屈了天玉?
當了多年村主任,陳六習慣了直奔主題,天玉你交代的事,我……
話沒說完,天玉一張嘴給截住了,主任您這話說得,有這么促狹人的嗎,我是請您幫忙,交代您做事,我有那面子?
陳六的臉活生生給漲紅了。
白被支使著忙活一早上,連個人情都沒撈著。他原指望身段放低一點,到時真要遷墳或者買墓地,天玉會念及這個情面,孰料天玉嘴巴一張,自己反倒成了小肚雞腸的人。
天玉不領情,陳六犯不著再討好,就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天玉你有面子沒面子都一樣,墳頭我一個沒少給你清查出來了,要不要給你造一份花名冊,打印出來對號入座?
天玉嚇得直擺手,陳六所謂的花名冊,是死人名單。
陳六是成心惡心一把天玉,想掙死人的錢吧,不難,先跟死人打個照面。
春分這當兒上前了,親親熱熱一摟天玉的肩膀說,咱們到北坡崖下坐坐,這山頂,風硬!北坡崖下,是春分的彩瓦廠。
天玉輕輕脫開春分摟住的肩膀,她還真就趁著風硬才上來的。接著沖生貴一揮手,別傻站著,去把每個墳頭前的藤子理順,看跟主任清查的有出入不。
鬧半天,不放心陳六呢。
周志山心里說,天玉這人,還真難纏。
真正難纏的,是北坡崖每個墳頭間,生長著的一大片一大片彎彎曲曲的藤子,動不動就把生貴的腳步給絆了。生貴不生氣,每絆一個跟頭,嘻嘻笑著爬起來,把藤子小心翼翼拽開。
陳六上北坡崖時帶著砍刀,陳六就沖生貴喊,你把砍刀拿去,把絆腳的藤條給砍了,照你這么清查,得猴年馬月才完。
生貴充耳不聞,繼續盤點清查。天玉不緊不慢在一邊插嘴,好事不在忙中起,大不了耽誤大家半天工,中午我請大家吃飯。
這飯只怕不好吃。陳六滿臉警惕。
春分幫陳六的腔,好吃不好吃,你怕個啥?不吃冷鍋巴飯,不在灶臺轉。
周志山聽出春分話里打了埋伏,意思是咱們又不求天玉什么,吃頓飯咋了,半天工夫呢,他們三個人,多少事等著做。
飯真的在天玉家吃的,卻不是冷鍋巴飯。
生貴娘早按照天玉吩咐,在家忙活,因為帶了歉疚,生貴娘把家里能端上桌子的菜都整了出來。
周志山學黑王寨人的話打趣,您這是吃了打算搬家啊?
生貴娘老實,加上周志山是領導,話入了耳不曉得怎么接,只好雙手搓著圍裙呵呵笑。
才不搬家呢,天玉不笑,不瞞周書記您說,不單不搬,回來前我跟生貴商量好了,要死心塌地在家把日子往紅火處過。
往紅火處過啊,歡迎!周志山等著這句話順藤摸瓜,天玉我正想問你,怎么個過法?
這不還在醞釀著嘛。天玉給大家倒酒。
春分捏了天玉一下,還醞釀,在外面打工多簡單,吃不操心的飯,干不操心的活,賺不操心的錢。
生貴連連點頭,是啊是啊,要不是中小型民營企業不景氣,我真舍不得回來。
見天玉嘴巴撬不開,周志山只好從生貴這里找縫隙鉆,中央可是出臺新政策了,要加強對中小型民營企業的扶持,開過年,沒準就迎來了轉機。
瞧見沒,周書記都這么說,生貴興奮起來,天玉你就聽我當回家,忍了這個冬,咱們開年再出去打工。
你忍得這個冬,我可不忍得!天玉白一眼生貴,說正事!這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節奏呢,周志山趕緊支起耳朵。
正事一點都不正,起碼在天玉嘴里是這樣,她一開口,大家都蒙了。主任您還記得有關北坡崖那句順口溜嗎?
怎么不記得,陳六張口就來,澇死莊稼旱死草,凍死石榴曬傷瓜。
就這?天玉歪著頭,看陳六。
就這啊!陳六斜著眼睛看天玉。
天玉拿話擠對陳六,虧您還是土生土長的黑王寨人,都不如我這個外地媳婦。
陳六被天玉擠兌得臉上有點掛不住,不信你個外地媳婦還比我更清楚那塊地的底細,你要多說出一句,從今往后在黑王寨你有任何要求隨便提,只要我這個主任能滿足的。
君子一言啊!天玉眼睛一亮。
男子漢大丈夫,吐口唾沫能釘釘。陳六拍胸脯。
天玉笑,那我就友情提示主任一下。
友情提示?周志山和春分瞪大了眼睛。
天玉卻不動身,更不動嘴巴,只對著生貴使了個眼色。
生貴屁顛顛跑出去,眨眼間又跑回來,手里拎著一棵藤藤蔓蔓糾纏在一起的盆景。
這不是生貴剛從北坡崖他爺爺墳頭挖起來移栽在盆里的嗎?陳六和周志山春分都沒在意,以為生貴幾年沒回來給爺爺上墳,就手把墳邊清理了一下。
感情人家天玉是別有用心在這上面。
主任不會不認識這個藤子吧?天玉笑吟吟的。
忍冬啊,誰不認識!陳六一怔,這跟北坡崖的順口溜有什么關系?牛胯扯到馬胯下,分明是。
春分恍然大悟,扯一把陳六的袖子,還真有關系,我聽四姑婆說過,澇死莊稼旱死草,凍死石榴曬傷瓜,并不影響金銀花!
說忍冬呢,春分咋提金銀花?周志山百思不得其解。
忍冬就是金銀花啊,如同黑王寨的孩子,生下來,一般都叫小名,上學了,才使用正名。陳六苦笑。
你的意思,忍冬是金銀花的小名?
對頭!天玉說,還是周書記聰明,城里人腦子轉得就是快。
周志山說,你別夸我,讓我腦子多轉幾道彎,天玉你的話跟這金銀花藤子一樣彎彎曲曲,肯定大有文章。
領導發了話,一屋子人就不好隨便插嘴。
周志山就回想北坡崖的場景,似乎那一大片地,除了荊棘草就是忍冬藤,雜草倒是有,長勢不如這兩樣東西茂盛。如果我沒猜錯,天玉你是想在這個忍冬藤上作文章。
天玉微微一笑。
春分望著天玉,你怕主任點的墳頭不準,專門讓生貴點藤子清查,天玉你這樣是不把自己當黑王寨人呢。
我怎么不把自己當黑王寨人了,天玉不服氣,讓生貴清點藤子,怕的是有的老墳平了塌了啊。
老墳平了,塌了,忍冬藤還在,天玉這一手實在厲害。
黑王寨風俗,人死后會在墳后邊栽上一棵忍冬藤。按道理說,墳頭應該栽棵彎楊樹,應古人說的,墳上長了彎楊樹。可北坡崖壓根長不了彎楊樹,栽多少死多少,黑王寨人靈機一動,改栽忍冬藤。
天長日久,成了不是習俗的習俗。
忍冬又叫金銀花,正好寓意著富貴吉祥,開春,金銀花枝條一抽,花就開了,頭三天是白的,轉天再看,金黃色,披金戴銀,多好!
人活著,一生都奔著富貴跑,人死后,享受一下榮華,在情在理。
天玉這么清點墳頭既在情更在理。
陳六沒了話,看著周志山,周志山看著春分,意思很明顯,讓春分當先行官,試探天玉的口風。
人家都把墳頭清點到位了,下一步,肯定是談遷墳的事。
春分就期期艾艾探出舌頭,天玉你真打算這么做?
不然費那老鼻子勁兒干嗎?天玉反問。
你想清楚啊,遷墳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把祖宗八輩背在身上叫人罵呢。春分做最后的努力。
正因為遷墳這事會把祖宗八代背在身上叫人罵,我才請你們來吃飯,幫我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啊。
聽天玉這么耍嘴皮子,陳六不樂意了,當我們這村干部還是以前,只曉得嘴伸在別人桌上,屁股蹲在別人茅坑里?
陳六言下之意,一頓飯就堵住我們嘴巴,幫你說話了?
天玉聽陳六話音不對,轉向周志山求助,周書記你是城里人,我這樣做,稱得上是為建設美麗新農村做貢獻,你要是不支持,我們就真的沒了出路。
周志山做事向來穩重,不像陳六那么大大咧咧,他說,天玉,你為美麗新農村建設做貢獻我們當然歡迎,但挖人祖墳這事,說到天上地下,都行不通啊。
生貴在旁邊吃驚不小,誰要挖人祖墳了?我第一個不依他。
聽生貴這么叫喚,春分氣得七竅生了煙,生貴你賊喊捉賊這一招玩得滴水不漏啊。
苕都曉得的把戲。
誰吩咐陳六去清查墳頭?天玉吧。誰又擔心墳頭清查不準,讓你生貴清點忍冬藤的?天玉吧。禿子腦袋在眼前亮光光擺著,當大家都睜眼瞎,不識數,幾只虱子數不清?
慢著!黑王寨人一涉及祖墳,都控制不住情緒。周志山是局外人,保持著一份清醒,他用眼光壓了一下春分,再轉向天玉,我還是有點糊涂,聽生貴那口氣,沒有挖人祖墳的意思,天玉你明明一棵不少地清點了忍冬藤,還央求我們出面支持,總得給我們一個說得通的理由吧。
天玉使勁兒拍響巴掌,瞧這事整的,都怪我,沒跟生貴交底,只顧著要趁熱打鐵,忘了跟大家把話說敞亮。
空氣靜了下來,大概是想聽著天玉怎么把話說敞亮。
北坡崖大家都曉得,那么大一片地,除了金銀花,不好意思啊,我不是土生土長黑王寨人,還是叫金銀花順口!天玉順口氣,繼續說,我是想啊,給北坡崖全部栽上金銀花。
還需要栽?陳六說,北坡崖遍地都是金銀花。
春分眼珠子一轉,金銀花藥用價值高,天玉早年在中醫院、中藥廠都打過工,一準看出了金銀花的潛在利潤。
真正的利潤,指望這些野生的金銀花藤明顯不足,天玉掏出手機,里面是汪洋一片的金銀花海,喏,大家看,人家這個金銀花。
富貴逼人的一片花海,讓人眼睛都拔不出來。
周志山看著眼熟,腦子靈光一閃,是不是河南封丘的豫封一號金銀花?他曾聽有去考察過的駐村書記提過這事。
對,就這個品種,天玉看著周志山,要是北坡崖漫山遍野種上豫封一號,那還不是左手抓金右手撿銀。
春分和陳六湊近手機屏幕,怔住了,這哪是藤,分明是樹,一樹樹金銀花排著隊,花苞都挨挨擠擠開在枝頭,隨手一抓就是一把。
所以啊,我想把這些藤本全部換成木本。
嫁接?你意思是?陳六這些年,沒少幫寨子里的果樹搞過改良嫁接。
那樣致富的步子太慢,天玉搖頭,我可不想經濟上多過一個寒冬!
我懂了,周志山說,你是想把這些一年一茬的忍冬藤全部換掉,買金銀花樹直接回來栽,這樣一開春,就有收入,而且這種花樹,據說一年可以三茬四茬地收花。
天玉呼出口長氣,確實這樣。
春分恍然,你是想要我們動員寨子里人,各家把各家墳頭的忍冬藤挖掉,栽上金銀花樹?
嗯,那樣就犯不著逼大家遷墳,鄉里鄉親的,這種事我天玉做不出來,再者說,墳山挖藤這種事,不適合旁人來做,跟太歲頭上動土差不多,需要自己的子孫后輩才好動手。
多么敞亮的一番話,三人心里一下騰出空,呼吸暢快起來,周志山一錘定音,馬上召開村民大會,天玉這么做算得上仁至義盡,人家的地,不逼你遷墳,不強收墓地費,挖出一棵藤,再補上一棵藤,照樣讓亡人在另一個世界享受富貴榮華,天底下哪兒找這么美氣的事?
陳六、春分使勁兒朝著天玉鼓掌,都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咱們黑王寨就為天玉破個例,不但活人吃上熱豆腐,還要亡人住上富貴窩。
還有一句話,這次我真的要交代一下主任您!天玉眨巴著眼睛跟陳六打趣。
打蛇順竿上,天玉你這是,周志山把陳六推到天玉面前,交代吧,反正他這人沒臉沒皮的。
那我拿著雞毛當令箭了,天玉前所未有地認真,麻煩主任帶個話給大家,但凡是打工回來,一時沒有更好出路的村民,愿意和我們共同種植金銀花的,一概歡迎。
最好能當場答復,統一數據,豫封一號的移栽,宜早不宜遲。
有些事可以忍一個冬。
花開富貴的事,絕對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