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峰印象記

張揚

書如《雪下了一夜》《雪天的書》，文有《湖心亭看雪》《雪賦》。竹峰看雪，聽雪，寫雪，小雪大雪入眼入心。不僅著意飛雪，也著力聽風，著情于萬物。竹峰文章，自有山水氣，閱歷愈深，山水氣愈濃。人自高山大嶺中走出，久居熙熙城中仍不泯山水精神，寫泉，寫亭，寫刻石，寫瓜果，寫走獸，寫人記事，但見青苔蒼蒼古意泠泠。

竹峰姓胡，姓與名均見具象與清韻。胡字有古有月，竹為雙個，峰由山與夆組合。字字一脈古意，個個無限風光。山為陽，月為陰，古來講究陰陽協調，人能剛柔并濟為佳。竹峰籍貫安慶市岳西縣響腸鎮，安慶為古城，通儒碩學頻出，黃梅聲聲婉轉;岳西山大樹高云多;響腸鎮遺存千年古寺古塔，古祠堂古戲臺沐風雨而蘊滄桑。山徑曲曲，翠竹掩映，門前高山流水，正是竹峰故里舊宅。

竹峰生得俊朗，卷發過耳，說話不疾不徐，走路時時生風。猶記前些年，秋日時光，辦公樓旁湖水微漾，夜班后與竹峰步行，清風送來桂花香，夜色因了路燈映照而濃淡不一。思緒飛逸飄蕩，敘談話題天馬行空，有文章之事，有文壇見聞，也有家常話與體己話。其時散步常有，談興總是盎然。

與竹峰同事忽忽十年。此刻回首，驟然驚心，似有冷箭破空而來。文章似人間小技，又非人人可為，能拔萃稱佳者，也是少數，且非一時一日唾手可得。竹峰廣采博取，化古為今，化生硬為靈動，文章雜花生樹，飛英蘸波，紛披掩映，如列錦鋪繡。

與竹峰初識時，即訝異他的生活常態：讀書，看帖，做菜，寫作，凡此種種。曾一同于浮山拜謁方以智墓園，又在江城蕪湖參會相談。此后，往來增多，交流漸深。

竹峰葆有古道熱腸，甘做幕后英雄，幫人修改文稿、薦舉文章，凡作者、編者、評論者以及媒體人，不拘他鄉故鄉，設法牽線搭橋玉成好事。竹峰做過出版責編，對所編書籍精益求精，經由他責編的圖書，多清雅別致。

竹峰出手迅疾，筆性尤好，在寫的與即將出版的作品多部，寫作內容與書名均早早擬定，時常稿約紛至，抽空赴外地參會座談講學，分享閱讀與寫作體會。竹峰在寫作上尤為清醒自律，計劃性強，一直力排旁騖與牽絆，以便保持較為穩定的寫作節奏。這與其散淡的生活做派有些迥異。生活中，他不喜應酬，不愛扎堆，唯愿將精神與力量灌注于傾心之事。傾心之事，正是寫作之事，寫作能讓人神游八荒，清心少欲。但竹峰并非坐井觀天，不諳世事，不通人情之美。這些年中，時常邀友做客岳西，他則全程費心，事事周至。

竹峰好閱讀，所讀之書一選再選，中意之書已積藏萬余冊。他曾足不出戶，宅家靜讀整整一周。不僅樂得淘書藏書，也搜集舊時文房用品與名人手跡，好在大體費資不多，限于賞玩心態。竹峰不吸煙，不耽酒。待人處世，見得率真與氣量，縱然風浪迎面，也是咬定青山，不急不躁經營文字天地。

尚在媒體工作之際，某年嘗試編輯相互切磋，基于他對古往今來名家作品多有研讀，便建議他講介中國文章。他洋洋灑灑一番發言，酣暢陳述他的散文觀，后來將發言內容整理成文發表，博得大片喝彩。此文顯出他的披閱獨見、通感之敏與建構之新，獲得多種獎項，并衍生成一部力作《中國文章》。憶起紹興筆會途中，別人午休他卻文思奔涌，一口氣寫出隨筆《岣嶁碑》;在合肥，活動進行中，他隨手拿起便簽，作出散文《秋水》，此文不久刊登于《光明日報》副刊。

竹峰在海內外文學雜志和報刊開設多個專欄，喜讀他文章的人士，有老中青三代，且跨涉多個界別。多年前預設他的寫作種種，今日大體驗證。為其文學才華計，曾戲言“愿當鋪墊石”，以助其減少工作雜務。而今幸見他拾級而上，在層樓觀得風景一二。

蒙竹峰所贈，得他不同時期著作十余部。尤愛讀其書中短章，有些短章寫得平地見山，有些短章寫得羚羊掛角。不論閑筆短章，抑或厚重長文，均不失其個性與文采，練達與洞明已然超越其年齡。山光物態，人生萬象，乃至一衣一飯，一筆一畫，入文見情致與趣味。讀其《舊味》，是在深夜，讀而又讀。竹峰寫寫畫畫時，打出一連串招式，或以詩書，或以器物，或以民俗發力，東西南北中，一鍋燴百味。竹峰《豆綠與美人霽》《衣飯書》《閑飲茶》《雪天的書》，以及在臺灣出版的《空杯集》《墨團花冊》等，均可反復品味。《擊缶歌》是竹峰首次寫戲劇類題材，實地采風與動筆寫作耗時近兩年，書名由賈平凹先生題寫。《雪下了一夜》，是其朝夕摹古所凝結，且古為今用、古為己用，二十四篇，篇篇是古文名，篇篇又成竹峰名，不可謂不劍走偏鋒，但分明是入得深山習得名門正派。《惜字亭下》印行前，得以先睹。其時正在魯院學習，白天聽課，晚間把書稿中“五輯”文章及前言后記逐一過眼，看得過癮了，或掄掌拍桌，或于房間轉圈回味。書中有遠眺，有近觀;有密不透風，有疏可走馬;有常用筆法，有創新表達。筆墨流淌中，書卷氣深深，煙火味縹緲。桃紅菜白茶香幽幽，風聲雨聲戲聲沁心，人如騎了一頭青牛出入山川，悠悠然而自適，自適如竹峰。

竹峰寫作，才情縱橫紙上，學識與日俱增。溯流而觀，他的文字中，大體有宗老莊之脈，有采唐宋之風，有得晚明小品之韻，有近五四時期文人之筆，熔一爐而不失竹峰之魅——“水汽氤氳，墨團洇濕”。

目看山河，文蘊古風，胸有高格，竹峰可謂年輕風流，文章得道。我為不才，且喝彩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