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要痛哭一場
我和李多都熱愛寫作,從認識到現在已經有十多年了。
結婚成家以后,我清楚寫作難以養家,就選擇了去工作,后來也就有了車子和房子。李多這些年來基本上沒有正經去上過班,而寫作所得的稿費又總是不多,妻子對他有很大的意見,兩人常吵架。他苦惱時,常會和我打電話說一說。
前不久,李多又給我打電話。
李多說,我真是不想活了,如果能給家里人留下一筆錢,就真的可以去死了,但是現在孩子還沒有滿十八歲,我父母親七八十歲了,生活在鄉下,身體不好,而我也沒有錢給他們看病。你知道我的情況,我向你借過多少次錢了,實在是不好意思再向你張口了……唉,寫作真是沒用,我那么努力地去寫,也發表了不少,可所得的稿費呢,永遠都不能讓我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我不知在電話里給李多說什么,以前通電話或者見面時,有些話我早已說過。我自然是主張他去尋找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然而他總天真地以為困難是暫時的,說不定哪一天寫出一部暢銷書,他可就發了。一方面我欣賞他的天真與純粹,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那樣的他是在逃避現實,不可理喻。
李多又說,沒辦法,你還能再借我一些錢嗎?我是實在沒有地方可以借了。因為借錢,這些年我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有些人沒有錢,不借我可以理解,有些人非常有錢,也不借,他們還好意思說自己喜歡文學,我看他們就不配讀書,不配寫作。真的,可以說你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了。你知道嗎,有時我真想在微信上拉黑你,再刪掉你的電話,因為我實在不想向你再開口了。
我哭笑不得地說,可是你還是開口了。我早就對你說過,不要向我再開口借錢了。你也知道的,我一個人工作,每個月一萬多塊錢的工資,即使是加上不固定的稿費收入,就算每個月有三千塊,也不夠用的——我供樓每個月需要八千,供車每個月需要七千,生活費少說每個月需要三四千,我在鄉下的父母每個月至少要給他們一千——我這兩年早已經是入不敷出了。我能向誰去借錢呢?我的兩個妹妹生活得也不太好,有時還需要我幫襯著點兒。我只能靠幾張信用卡,拆東補西,倒騰來倒騰去,結果越欠越多。這些我都不敢告訴我老婆,我真是沒有錢借給你了。
李多說,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位真正的寫作者,是一位真正有文學情懷的,而且你認同我的寫作,欣賞我的作品,我相信如果你是一位富有的,不差錢的人,肯定會愿意幫我,不幸的是,你也沒有錢。唉,我真的是想去搶劫了。
你很絕望,但你知道嗎,我聽到你的這些話也很絕望。我現在就想在沒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但不只是為你,也為我自己,為我說不清楚的一些人和事。
我明白,想哭去找個地方痛哭一場吧,這也許是個好辦法。一會兒我也會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哭一場。但是,但是,最后再給我借兩百塊吧——家里真的是買米的錢都沒有了,房租就不說了,我們已經欠了兩個月了,我老是拖欠,房東早就要趕我搬家了——我保證這兩百塊來了稿費后第一時間還給你。
抱歉,我一塊錢都不能再借給你了,你再另想想別的辦法吧。你知道我這么說的時候心情是十分沉痛的,而且這種心情過去在我們之間已經有過許多次,我有必要對你,同時也對自己狠心一些,因為我的身上可以支配的錢不到三百塊了,加滿一箱油的錢都不夠……
你有房,也還有車,你明白,我們的困難是不一樣的……
對不起,請原諒我掛掉電話以后再把你的微信拉黑,請你以后再也不要給我打電話了。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但你永遠是我的朋友,一個寫作的朋友。
……也好,我知道,我不應該再向你開口,拉黑我吧,這甚至讓我高興,讓我想要對你說一聲“謝謝”!
好吧——希望你走出困境,將來通過寫作名利雙收,過上你理想中的衣食無憂的生活。
掛了電話,我難過地把李多給拉黑了,接著把他的手機號也刪掉了。
天上的星星
她看著他說,你還愛我嗎?
在陽臺上的他看著遠處,沉默著。
答案似乎是不容置疑的,但……
已是深夜,孩子們已入睡。因近期疫情反復,他當了一天的志愿者,回到家已經有些疲倦了,不過他還是想下樓去走一走。最近的體檢報告出了結果,他有輕微脂肪肝的問題,這倒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只要控制飲食,多運動就會好起來。他想下樓在小區里走幾圈。
他對她說,要不要陪我下樓去走一走?
她說,別出去了吧,你都累了一天了,再說現在多晚了啊。
他還是堅持要下樓去走一走。
走在小區的環形路上,風吹著他的身體,身邊植物的葉子發出沙沙微響,路燈照亮著路,他邁開步子,想先走一圈,再小步跑上兩圈。
經過另一棟樓的時候,他看到四五只貓松散地圍在一起,像是在吃覓得的食物。
一個有些詩意的場景,他想,它們也許有著自己并不熟悉的另一種生活,另一個世界。他想停下來觀察它們,又覺得沒有必要。他繼續向前走去。
你還愛我嗎?他想起她的話。他想繼續想下去,想得深入一點兒,仿佛又為了逃離這個問題,忍不住小跑起來。他想加速,于是他加快了跑動的幅度和速度。
當他再次經過貓的時候,有些驚動了貓。這又使他有些歉意地慢了下來。
他深呼吸,空氣進入他的肺,他的身體,使他感到一絲爽快。
他在小區的石椅上坐下來,抬頭看天。他感受到四周聳立的高樓對他形成了隱隱約約的威壓。他想,有些人和事是他生活甚至是生命的部分,永遠也擺脫不了。
似乎為了暫時的逃離,他從一樓又乘電梯上到了頂樓。以前的一些夜晚,他也曾到頂樓上去透氣,去看夜色中燈火通明的城市。他想過要為自己所在的城市寫一首詩,寫下自己的感受,或者把自己的某種存在通過詩的形式呈現出來。他寫過,寫出來的卻并不能令他滿意。他想成為自由自在的詩人,他有一顆柔軟的,多愁善感的心,他可以為一朵小花的枯萎與孤寂的美流下莫名的淚水。可這些年來,他的那顆原本詩意的心,拜瑣碎且有些沉重的生活所賜,變得麻木,甚至是俗氣了。
這些年,他總想著如何賺更多一些的錢,以便可以使家人生活得更有保障,更加無憂一些。想賺錢的他,卻虧了不少的錢。有些他借貸來的錢,她不知道。他一直在想著要不要告訴她……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幾只貓,那只老鼠,他聯想到自己正是那只可憐的,總是躲躲閃閃的老鼠。
他想,他應該對她說,我不愛了,不想愛了,我想……
是的,他累了,煩了,甚至厭倦了,似乎那種持續的愛著的感受,隱隱地傷害著他自由的靈魂,這使他渴望解脫??伤遣荒芴鴺堑模⒆舆€小,父母尚在,甚至他還有成為詩人的奢望沒有實現。他是不會跳樓的,他想,他所遇到的困境只是暫時的。就像現在的疫情,總有一天會結束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天上的星星多得像地上人的問題一樣數不清——他想,車到山前必有路,他該回去了,明天還得到大規模核酸檢測現場去幫忙呢。
他轉身的時候卻看到了她。
她說,你,你知道為什么問那個傻問題嗎?
他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星空,有著星星閃爍著的天空真美啊,美得讓他想要忍不住流淚。他知道,那是不應該的。沒必要。
她說,如果你還在意我的話,就該讓我和你一起承擔——如果過不去這個坎,咱們就把房子賣掉,城市里租房子住的也不少,我們可以重新再來。就像這疫情吧,已經三年了,許多人家的日子都不見得好過,我們應該還不算是最差的,你說呢?
他看著她,又忍不住抬頭看天。
天上的星星很遙遠,可是也很近。星空是那樣的美,美得令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不開心先生與有錢人
不開心先生本沒想過要賣酒的,他有份相對穩定的工作,不過他的工資并不多,至少沒有多到讓他可以自如地用于生活的各項開支。不開心先生是位作家,除了工資還有稿費,但稿費收入也總是不夠多,至少沒有多到可以讓他生活得衣食無憂。他已經賣了三年酒,每年都能賺些錢,有了那些錢,他的生活還過得去,卻也沒能存下錢。不開心先生四十多歲了,正處在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都需要錢的階段,因此他會想,萬一在某個方面需要一筆錢,到時拿不出來怎么辦呢?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所以他有必要賣一些酒。
不開心先生的工作不會因為多做一些就能多賺一些,雖然寫作確實可以多寫多發,多得著一些稿費,但這幾年他寫得也并不如以前那樣多了。他缺少了曾經有過的那種對寫作的激情。是啊,他不知不覺間由一個理想主義者變成了一個現實主義者了,有了這樣的變化,他覺得寫作在生活面前也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只是一個人在生活,他要為自己所關愛的人打算。要是他一個人的話,只需要有口飯吃,有個睡覺的地方,有臺電腦寫作就可以了。
由于不開心先生曾經的勤奮和努力,他發表過不少作品,也出版過幾部書,甚至還獲得過一些文學獎,這使他在寫作的圈子里有了一些名氣,但那些名氣并沒能夠帶給他足夠多的錢,多到可以讓他過上安心閱讀和寫作的生活。不開心先生想,他算是好的了,有很多人在過著不見得想要過但又必須過的生活,做著不想做但又不得不做的工作,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的父母是他走向城市的墊腳石,現在上了歲數,需要他來照顧了,他不能在他們身邊,只能每個月給他們打一些錢。不為別的,為了父母,他也是要去賣酒的。
不開心先生想,還是要感謝寫作,正是因為寫作所獲得的那點兒名氣,使他在全國各地都有一些在各行各業工作的朋友,那些朋友需要酒的話,總是會考慮照顧他一下。當然,另外一些人不見得喜歡他賣酒,因此這賣酒這件事多少會影響他在讀者心中作為一位作家的清譽。不過,不開心先生還是想要通過賣酒來賺到可供他安心寫作的錢,最好有一天錢多到他再也不用賣酒,甚至連班也不用上就好了。他知道,人都生活在自己既定的命運中是很難有所突破的,所以那樣美好的情形也只能在頭腦中想象一下。不過,前不久他還真是遇到了一個好機會——有一位非常有錢的人有一天主動約見了他。
那位中等身材,五十歲出頭,面帶微笑的先生看著瘦瘦高高的不開心先生說,我看過你的作品,知道你是一位相當有才華的作家。我也知道你現在關注的不是你所熱愛的寫作,而是不得不為之努力的生活。沉重的生活消耗了你大量的時間與精力,讓你無法再全力以赴地寫作了,這對于你來說是危險的,因為這意味著你一步步在向現實妥協,漸漸放下了可貴的寫作理想?,F在我有一個想法,你感興趣嗎?
不開心先生點點頭說,請說說看。
有錢人說,是這樣的,我年輕時也曾有過夢想,想要成為作家??梢哉f幸運也可以說不幸的是,我放下了寫作,成了一位企業家。當我不再需要賺錢,想要重拾寫作時才發現,我已經被現實給改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很難成為我想要成為的作家了。我是你的讀者,三年前就加了你的微信,為你點過贊,但從來沒有和你交流過。我曾被你的文章打動,看到你現在放下架子去賣酒,一方面我覺得難能可貴,另外一方面又覺得你是在不務正業,太可惜了。因此我有了一個想法,我想給你提供一筆足夠多的創作基金,例如每年五十萬或者一百萬,都可以,而且這不是借錢給你,我不想給你壓力,我僅僅是想要為一個我看好的作家鋪平他的寫作之路,讓他走得更遠——請問你愿意接受嗎?
不開心先生看了一會兒有錢人,覺得他是真誠的,他甚至也有些感動,不過,他還是說,我可能無法接受——你這么做,有什么特別的條件嗎?
有錢人說,如果說非要我說條件的話,我希望你能把大量的時間與精力運用到寫作中去,寫出更多更好的優秀作品——我相信,將來當我讀到你的那些作品時會認為自己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能幫助一位有前途的作家是我的榮幸,希望你能給我這樣的機會,我們可以簽個合同,我至少可以保證五年時間,你不用為賺錢的事操心——你知道,錢對于我來說也就是一串數字。
不開心先生說,可以說你的這種想法是可貴的,善良的,可是,我還是不能接受……如果你是我的親人,也許我可以接受,但你只是我的一位以前連面都沒見過的朋友。可以說,如果我是那種可以隨意接受別人幫助的人,我大約早就不需要賣酒了,我這么說你能理解嗎?
有錢人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明白,你能意識到你的局限性,并且愿意生活在那種局限性當中,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這回事兒,哪怕天上真的有餡餅掉在你頭上,你也不愿意要,因為那不是人生或者說是生活的常態——嗯,這很難得。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命運,我尊重你的選擇,并希望你將來能心想事成。
我也謝謝你的好意,你的理解!
不開心先生與有錢人告別,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如果有錢人主動給他訂一些酒的話,他大約是會接受的,因為那是生意,但文學不是生意——不開心先生為自己的那種想法感到自己確實是一個難成大事的,沒有出息的人。
【作者簡介】徐東,1975年出生于山東鄆城,中國作協會員,深圳市小小說學會會長,一級作家。出版小說集有《歐珠的遠方》《藏·世界》《大地上通過的火車》 《新生活》《想象的西藏》《詩人街》《大雪》,長篇小說《變虎記》《我們》《舊愛與回憶》《歡樂頌》,詩集《萬物有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