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中錢的社會功能探析

李亞風

內容摘要：在莎士比亞的經典之作《威尼斯商人》中，隨著信用經濟的產生，錢的作用分化為經濟貨幣和社會貨幣，并開始具有重要的社會功能。本文從錢對愛情，家庭，社交關系的影響這三個層面來分析錢的社會功能，表明經濟價值作為衡量一切的尺度，使得不同階層和族群之間的對話及交易成為可能，推動了當時社會經濟的發展。

關鍵詞：莎士比亞 《威尼斯商人》 金錢 社會功能

十三世紀隨著海上貿易的擴張和市場經濟的發展，由需求催生的通貨膨脹使得社會中真正流通的錢幣逐漸減少，產生了“信用經濟（credit economy）”，在這個過程中錢的作用產生了分化，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經濟貨幣（economic currencies）”，更多地作為“社會貨幣（social currencies）”流通，起到創造、保持、重組人們社會關系的作用，從而將每個個體都納入獨特的社會關系的總和中（Lee，335-338）。莎士比亞的經典之作《威尼斯商人》呈現了一個典型的信用經濟社會，人們用經濟價值來衡量一切，而貴族們出手闊綽的社交方式恰好在這種經濟中維持了自身的“信譽（sufficiency）“，使其有條件繼續進行其他經濟活動，從而延續整個家族的利益（Lee，339）。錢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社會功能，具體體現在愛情、家庭及社交關系這三個層面中。

一.錢與愛情

愛情是莎士比亞作品中的重要主題，經典之作《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愛情建立在男女主角對彼此一見傾心而產生的濃烈情感之上，而《威尼斯商人》中的愛情則取決于巴薩尼奧和波西婭如何看待彼此并采取何種方式與對方建立親密關系。有學者認為波西婭的價值在劇中明顯是“以物質的方式進行計算的（is calculated material）”（Maus61），具體體現在巴薩尼奧從一開始就道出了追求波西婭真正原因。巴薩尼奧向安東尼奧坦白了他為何要追求波西婭，他先解釋了他是如何失去所有財產的，并表達了他想清除所有債務的愿望，接著以“得到巨額遺產（richly left，1.1.160）”這個短語開頭來回答安東尼奧關于波西婭的提問，因此可以說波西婭的財富是巴薩尼奧追求她的真正原因。基于此巴薩尼奧將波西婭描述為“價值不菲的（nothing undervalued，1.1.164）”，說明他最看中的是波西婭的經濟價值，而不是被波西婭的美貌或美德折服。懷著這種看法，巴薩尼奧繼續闡述到“Nor is the wide world ignorant of her worth （1.2.166）”，此處巴薩尼奧直接使用了“worth”一詞來估量波西婭的身價，強調因其身家顯赫所以除了他還有其他追求者從世界各地來到貝爾蒙特，他們的最終目的皆是取悅波西婭并與其締結婚約，再通過婚姻關系得到其所繼承的巨大財富。

除此之外，巴薩尼奧甚至直接向波西婭本人表明自己的來意，并請求與之建立形同交易關系的親密關系。在接受波西婭的測試時，巴薩尼奧選到了正確的籃子，然后他宣讀了附在鉛匣子里的卷軸并發言道：“I come by note to give， and to receive （3.2.140）”。其中“by note”是商業術語，意思是“通過欠條”（Mahood 131）。結合上下文，欠條暗示安東尼奧從夏洛克處為巴薩尼奧借三千硬幣（ducat）之事，期限為三個月。他借賬的目的正是為了給波西婭留下深刻印象，并努力求娶這位富有的女士，因此，“by note to give”指巴薩尼奧為追求波西婭付出的代價，求助摯友通過高利貸借來的重金，代表了巴薩尼奧的一種投資;而“receive”意味著他選到了正確的籃子通過了測試，現在是時候讓波西婭的婚姻來償還他因投資欠下的外債，所以巴薩尼奧希望通過波西婭的確認（“Until confirmed，signed， ratified by you”，3.2.148）來 確立他們之間的戀愛關系;“確認（confirmed）”、“簽署（signed）”和“批準（ratified）”可以看作接收銀行支票的三個步驟，巴薩尼奧提供了銀行支票，波西婭需要簽名確認交易。也就是說，一方面巴薩尼奧請求波西婭確認接納自己成為她的未婚夫，另一方面暗示他即將完成自己的計劃，達成與波西婭建立婚姻關系的目的。而后波西婭用“This house， these servants， and this same myself/Are yours， my lord's（3.2.170-1）”回應巴薩尼奧，表明巴薩尼奧通過他們的婚姻關系成功擁有了波西婭的財富。錢作為社會貨幣在社會關系中流通，促使巴薩尼奧因波西婭的身價對其產生喜愛之情并不惜置朋友于危難之中借債求娶。

類似地，波西婭對巴薩尼奧的感情最初也建立在對其身價的估算上。宴會結束后，巴薩尼奧在安東尼奧承諾給他的三千硬幣的支持下啟程前往貝爾蒙特。之后信使告知波西婭有一個外表體面的仆人在她的門口等候，然后強調他帶來了“價值不菲的禮物（Gifts of rich value， 2.9.90）”，正是基于這些豐盛的禮物，使者稱巴薩尼奧為“愛的使者（“an ambassador of love， 2.9.89”）。顯然這些禮物打動了波西婭的心，實際上這也是劇情中唯一一次提到帶著豐盛禮物的求婚者。盡管波西婭假裝阻止信使的贊美，但她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反感，也沒有對巴薩尼奧發表任何刻薄的言論，與之前對待其他求婚者的態度截然相反，她甚至召喚了她的侍女來觀賞禮物。此時她的態度是非常積極的，而最后一個詞“mannerly（2.9.99）”則表明她對巴薩尼奧的行為非常滿意：穿著得體和獻上豐盛的禮物都表明這個追求者也同她一樣擁有非凡的財力。與巴薩尼奧一樣，非凡的財力也是波西婭選擇未婚夫最重要的標準，只有擁有非凡的財力才有可能延續自身和家族的利益。

從波西婭對巴薩尼奧的愛之告白中同樣也能看出這一點。在安東尼奧要被夏洛克割肉的消息傳來后，巴薩尼奧向波西婭坦白了他請安東尼奧幫他借貸三千硬幣之事，波西婭被安東尼奧對巴薩尼奧的真摯友情所感動，她建議巴薩尼奧在與她結婚后返回救助安東尼奧，她說道：“Since you are dearly bought， I will love you dear （3.2.312）”。此處波西婭通過買賣關系來指代她與巴薩尼奧的關系，準確地說，她使用錢來維持自己和巴薩尼奧的婚姻關系：“dearly”表示贏得巴薩尼奧對波西婭來說同樣代價高昂，一方面，她與巴薩尼奧訂立婚約，與巴薩尼奧分享她的財富，并幫助他還清所有債務，包括他在第一場中暗示的債務;另一方面，她給巴薩尼奧兩倍甚至是十倍的金幣，以償還他的朋友安東尼奧為他借貸的債務（由巴薩尼奧敢在審判現場向夏洛克承諾十倍的三千金幣“I will be bound to pay it ten times o'er”推斷出）。波西婭的“dearly bought”與“…love you dear”相呼應，表明她認為巴薩尼奧非常“貴重”：為了贏得巴薩尼奧與其訂立了婚約，而維持婚約關系又需要繼續為巴薩尼奧出資。巴薩尼奧與波西婭的愛情都建立在彼此對對方身價的估算基礎之上，并通過繼續出資來才能維持，充分展現錢作為社會貨幣對人們婚戀關系施加的影響，不管是對男方來說還是女方來說，傳統的擇偶標準都受到不小的影響，美貌與品德顯得沒那么重要了，身價幾何才是擇偶的第一要素。

二.錢與家庭關系

在《威尼斯商人》中，人們也用錢來衡量家庭關系。夏洛克的女兒杰西卡與洛倫佐私奔時順手帶走了夏洛克的錢和珠寶，但夏洛克顯然更在乎錢和珠寶而不是女兒。夏洛克用兩個不同的術語指代他失去的錢。首先，他用了“Christian ducats（2.8.21）”，意為從基督教徒手中賺到的錢（夏洛克主要在基督教徒中經營放債業務）（Mahood114）。然后他又列出了具體的財產損失——三袋金幣及兩塊寶石。夏洛克反復強調財產損失，清晰計算損失的數目，比起失去女兒夏洛克更在意損失的錢財，錢也是他的“親生骨肉（own flesh and blood，3.1.28）”，暗示夏洛克對失去財產的悲痛不亞于失去女兒，他把兩者都當作自己的“后代”。更有甚者，“我的女兒（my daughter，2.2.20）”的哭聲似乎更多的是對損失巨額財產的憤怒，如杰西卡享受一晚花費了四千金幣（“one night four score /ducats”，3.1.85-6）的消息讓他感到痛苦;另一則消息讓他感到震驚，杰西卡賣掉他最重要的結婚戒指換取了一只猴子（“…it was my tur-/quoise， I had it of Leah when I was a bachelor”3.1.95-6）。這個消息給了他致命的一擊，最后他甚至不在乎杰西卡，只想拿回虧損的財產：“I would my daughter were dead at my foot， and the jewels in her hair…the ducats in the coffin（3.1.69-71）”。家庭關系的聯結不再僅僅以血脈為依據，而是與女兒是否可以繼續為家族延續利益相關。當女兒與基督教徒締結婚約，她便走到了整個猶太群體的對立面，不再能幫助猶太群體，甚至會損壞整個群體的利益，同時帶走了原本屬于群體的財產，使群體造成了巨大損失，其價值甚至可以超過女兒的生命。這樣女兒不再是族群的成員，家庭關系也因此中斷。

三.錢與社會交往

人們在社會交往中同樣用經濟價值來衡量其他人，夏洛克對安東尼奧的評價也是基于其對借債的償還能力。巴薩尼奧以安東尼奧為債權人向夏洛克借錢，夏洛克對安東尼奧的評價是他是“好人（good man，1.3.11）”。對巴薩尼奧來說，“好人”指的是一般道德意義上的好人，但夏洛克不會認為基督教徒是道德上的好人，所以夏洛克立即澄清了自己的說法：“Ho no， no， no， no： my meaning in saying he is a good man /is to have you understand me that he is sufficient.（1.3.13-4）”。在夏洛克心中，有足夠的財富或能力擔保貸款就是好人，也就是說夏洛克最擔心的是安東尼奧是否有信用。很明顯，在夏洛克看來人的好壞只與償還貸款的能力有關，與其自身道德水平無關，因此有學者認為夏洛克對“好”的定義非常世俗化（Sokol，169），所以安東尼奧的輕蔑并不能影響夏洛克的對他的評價。實際上作為一個虔誠的猶太教徒，這種情況是十分少見的。猶太人和基督教徒之間的沖突由來已久。自1290年被迫離開英格蘭以來，猶太人很少公開承認自己的身份，夏洛克不僅公開身份，還嚴格遵守飲食規則，拒絕巴薩尼奧的用餐邀請“I will not eat with you （1.3.30）”，并十分遵守猶太教傳統，在俘虜安東尼奧之前他特意去了“猶太教堂（synagogue）”（猶太人聚集進行宗教活動的地方）宣誓（3.1.102），不憐憫安東尼奧的原因是他在自己的上帝面前發了一個可怕的誓言（“And by our holy Sabaoth have I sworn / To have the due and forfeit of my bond”4.1.36-7）。作為一個十分虔誠的猶太教徒，夏洛克表示除了宗教沖突之外他更討厭安東尼奧在商業上與他競爭，更是直接抨擊了安東尼奧對猶太人放高利貸的阻礙：

I hate him for he is a Christian;

But more， for that in low simplicity

He lends out money gratis， and brings down

The rate of usance here with us in Venice. （1.3.34-7）

比起作為一個基督教徒，夏洛克強調他更討厭安東尼奧無息借錢的行為，因為這導致威尼斯全城的高利貸率都被大幅降低了，最終影響的是整個猶太族群的收益。在宗教矛盾和經濟矛盾前，他優先考慮的并不是千百年來的宗教沖突而是商業上的損失，表明經濟價值作為衡量一切的尺度甚至超越了宗教信仰成為不同族群之間的主要矛盾點。但同時，也是因為夏洛克和以安東尼奧都接受經濟價值作為衡量一切的尺度，夏洛克不考慮安東尼奧的基督教徒身份和背景，愿意以其為擔保人向巴薩尼奧借款，不同族群才能越過不可調和的宗教矛盾達成一致，互相對話展開貿易。

四.錢的社會功能

綜上所述，錢作為社會貨幣被人們用來衡量愛情、家庭關系、社交關系甚至一切社會關系，錢成了萬物的尺度，影響了人們的價值觀，決定了人們如何看待他人，采取何種方式對待他人。這種影響超越社會階層，施加在每一個人身上，所以劇名“威尼斯商人”既不是單純指海上貿易者安東尼奧，也不是放貸者夏洛克，而是可以代指劇中每一個以錢來衡量社會關系的角色。正是因為所有人都遵守這個共同的尺度，不同階層和族群之間的對話和交易才成為可能，而這一切都有利于當時社會經濟的發展。

參考文獻

[1]Lee， Huey-ling. “The Social Meaning of Money in Dekkers The Shoemakers Holiday and Shakespeares The Merchant of Venice”. 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 Comparative Drama， Volume 49， Number 3， Fall 2015， pp. 335-366.

[2]Maus， Katharine Eisaman. Being and Having in Shakespea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rint.

[3]Mahood， M.M.， ed. The Merchant of Venice. By William Shakespeare.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03. The New Cambridge Shakespeare Updated. Print.

[4]“Sufficient.”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the second edition. Oxford UP， 2017. Web. 21 December， 2017. “”

[5]Sokol， B. J.. “Prejudice and Law in The Merchant of Venice.” In Shakespeare Survey： An Annual Survey of Shakespeare Studies and Production 51（1998）：159-73.

說明：1.本文所有英文術語、英文引文的中文均由本文作者翻譯。2.除特殊說明外，所有劇本引文均來自The Merchant of Venice （Ed. MM Mahood.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03. The New Cambridge Shakespeare， Updated Ed）。

（作者單位：吉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