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之

300多年前,一群人背井離鄉,在官兵的押解下,踏上了通往北方的道路。他們要在那里為大清朝的皇帝在“自家的后院”修一道籬墻。這群剛剛被發配到東北的流人未曾想到,他們親手修建的這道籬墻,卻成了他們用一生乃至幾代子孫看守、維護的所在。這道籬墻就是后世所稱的柳條邊,因在用土堆成的土堤上插柳結繩而得名。柳條邊不似前代長城,沒有憑險而設的堅固工程,也沒有軍事意義,實質上只是一條標示禁區的界線。
300多年后,當我來到位于中遼河右岸這片廣袤的大地,試圖尋找他們留在這條古道上的履痕片羽時,在我眼前的只是掩映在茂密玉米地里的一道低矮的殘垣土壟。我不敢相信甚至懷疑,我要尋找的那條蜿蜒的“長龍”是否真的存在過。
“一門九臺”的柳條邊文化
翻開清代地圖,可以看到,在東北松遼平原上,橫亙著一條 “人”字形的土堤,這個地圖上的“人”字,落到東北的黑土地上,可就夠大了——撇的上端是東北至吉林省吉林市北部的法特東亮子山,撇的末端是西南至山海關;捺的起點從威遠堡(位于今鐵嶺開原市)開始,末端至東南安東縣境內黃海邊的窟窿山(位于今丹東東港市長山鎮),其人字形的撇捺結合點則在威遠堡。
1636年,皇太極改國號為大清,年號崇德。崇德三年(1638年),清王朝開始修建“柳條邊”。歷經皇太極、順治、康熙三朝,用時43年,全部工程基本完成。
清朝幾個皇帝,下這么大的力氣,搞這么大的工程,目的何在呢?它修筑于國之腹地,顯然沒有抵御外敵的功能。有史家說,“清初修筑柳條邊的目的,是為保護‘龍興之地,防止滿族漢化,獨占東北特產”。
柳條邊共設邊門21座,另有300余座邊臺和封堆。如從山海關東北行,就有鳴水臺邊門、清河邊門、彰武臺邊門、法庫邊門等。而當年的“法庫門”就在柳條邊人字形一撇的中間部位,東北距人字形結合點的威遠堡不到百公里,是距離現在沈陽城最近的邊門重鎮,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法庫境內的柳條邊于順治五年開始修筑,從開原入法庫,東西全長160華里,邊南的稱為“邊里”,邊北的稱為“邊外”。順治十一年,法庫邊門建成,位于現法庫鎮北大街,在今天鞋帽廠背面的街路上。當時,法庫邊門地處交通要沖,南通中原、渤海,北達黑龍江、吉林、內蒙古。
構成柳條邊文化的,除了“邊門邊臺”,還有讓法庫百姓津津樂道的大清皇帝詩篇。康熙三次、乾隆四次東巡,到東北來祭祖或巡視,每次都駐足法庫附近的柳條邊上,感嘆關東的景色,品味祖先的基業,揮筆抒情。很難想象,皇帝、文人、百姓就這樣被聯系到了一起。
1682年,康熙第二次東巡,路過此處柳條邊,詩興大發,揮筆寫下七絕《柳條邊望月》:“雨過高天霽晚虹,關山迢遞月明中。春風寂寂吹楊柳,搖曳寒光度遠空。”1743年,乾隆首次東巡過法庫柳條邊時,曾寫下“我來策馬巡邊東,高可逾越疏可通”的詩句。這些詩詞都成為法庫邊門的文化記憶,流傳至今。
柳條邊凝結著東北流人的血汗
清初修筑柳條邊,正是關東人口、勞動力奇缺的時期。明清間的戰爭戰事慘烈,因此被殺戮的老百姓已沒法統計。明朝勢力撤出東北,十萬難民跟隨入關。順治元年(1644年),清廷遷往北京,八旗兵及其家屬結成車騎大隊,從龍入關,去享受勝利果實。這種情況下,關東“野無農夫,市無商賈”。有的學者考證,當時東北剩下人口不足40萬,不及今天一個中等縣;遼寧省已不足8萬人,平均每平方公里僅有1.7人。
康熙二十八年,有個山陰學者楊賓,從浙江到東北來探望被流放的父親,親眼目睹了柳條邊的“風采”,并寫在《柳邊紀略》里。他在這篇紀略的開篇這樣描述柳條邊:柳條邊又叫條子邊,是用土堆成的寬、高各3尺的土堤。堤上每隔5尺插柳條3株,柳條粗4寸,高6尺,埋入土內2尺,外剩4尺。各柳條之間再用繩連接,叫作“插柳結繩”,像中原地區的竹籬笆。
那么,這條綿延2590華里、耗時40余年才告竣工的柳條邊,到底是由什么人修筑的呢?
筆者在《清圣祖實錄》載奉天府尹張尚賢奏稱中看到,“近有流徙人犯修造工程贖罪之例,有力者已認工程”,即指柳條邊的工程是由流人修筑。這些流人大多是清初因抗清和“逃人”等獲罪流徙的犯人,大多發遣到盛京將軍轄區。清初順治、康熙、雍正三朝發來東北的流犯超過10萬人,他們的判決詞里都有一句話:“給披甲人為奴。”“為奴”即包括服“勞役”修筑柳條邊,完成朝廷的工程。
多數的流放點,如盛京、尚陽堡、開原、法庫、威遠堡、英額門等,都在柳條邊沿線,或距離不遠。一個尚陽堡,康熙七年就收有流人3500余人,加上家眷,共有5914人。用時43年,浩浩2590華里長的柳條邊,凝結的是東北流人的血汗。
闖關東大潮沖垮柳條邊
順治十年,柳條邊還未全部竣工,官方就發覺遼河東西之腹地“荒城廢堡,敗瓦頹垣,沃野千里,有土無人,全無可恃”。關東特產固然重要,而黎民百姓包括大清皇帝都得吃糧食啊!那高粱大豆也不能沒有啊,黑土地得有人去種啊!于是正式頒布《遼東招民開墾令》,以給地、給口糧、給種子、給耕牛及招民多了給官為條件,招人來關東。
乾隆五十七年,直隸、山東大旱,大批逃荒災民被堵,聚集山海關,頗有鬧事的苗頭。乾隆趕緊傳諭,“又何必查驗禁止”,允許災民出關進入關東禁區,給政策放寬開了個頭。史家稱之為“弛禁”。此后,乾隆五十九年和嘉慶二年、五年、六年連續發大水,這條弛禁令,延續施行了11年。
隨之而來的是闖關東大潮,陸陸續續約250萬人,從海上、陸上涌入關東禁地。法庫這片原本寂靜的土地也變得熱鬧起來,人們在此開荒破土,繁衍生息,改變了柳條邊原有的模樣。
擔當著保護“三京”“三陵”等重大使命的柳條邊,隨著大清朝日薄西山,慢慢失去了它當初的作用,漸漸退出了歷史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