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后悔

楊信社

修鞋匠老魏命苦，四十歲才娶妻，去年老婆被車撞死了，留下一個八歲的兒子小星，和老魏相依為命。

星期六這天，老魏不敢耽誤生意，把小星獨自一人留在家里做功課，他就出去擺攤了。老魏只是中午回家給小星做午飯，吃了飯就又回街上開工了。大概下午兩點，一個戴眼鏡的精瘦男人送來一雙皮鞋，說他沒時間等，要五點來取，老魏說沒問題。

修好了眼鏡男的鞋，老魏放進木箱里暫存起來，干起別的活兒來。一轉眼到了下午四點，天空忽然烏云密布，電閃雷鳴，緊接著大風將路邊的樹吹得像醉漢一樣東倒西歪。

老魏瞇著眼睛看看天色，感覺臉上涼絲絲的，不好，要下雨了！老魏手忙腳亂地收拾攤位，他急，是因為小星怕打雷，一電閃雷鳴準哭鼻子。

老魏剛收拾好攤位，雨就下起來了，幸好老魏三輪車里常備著雨衣，他披上雨衣蹬上車正要走，突然想起眼鏡男的鞋，又停下了。

此時老魏腦海里有兩個畫面不斷切換：一會兒是眼鏡男來拿鞋，發現他走了，很著急，罵他失信于人；一會兒是小星在家哭哭啼啼喊爸爸……最終老魏一咬牙，蹬上三輪車消失在雨霧里……

老魏回到家，脫了雨衣，抱住哭哭啼啼的小星安慰說：“小星是男子漢不能哭鼻子……”小星見了老魏，漸漸止住了哭泣，和老魏說起話來。

老魏是個實誠人，骨子里最討厭失信，所以自然不愿意失信于人，他想回修鞋攤那里等一下眼鏡男。如果眼鏡男來拿鞋，給了他就回家；如果不來，是他失信，就和自己沒關系了。

可是老魏看看小星臉上尚未干的淚痕，又不忍心出門，權衡了半天終于說：“小星啊，你說人應該講信譽不？”

小星不明白老魏的意思，自然說：“應該啊?！?/p>

老魏趁機說：“爸爸答應一個顧客五點來拿鞋，可是下起了雨，爸爸怕小星一個人在家害怕，就回來陪你了。你說我是應該回去等顧客來拿鞋，還是在家陪你呢？”這次小星似乎明白了老魏的意思，嘟著嘴半天不回答。

老魏看看表，快五點了，說：“你知道一言九鼎這個成語嗎？”小星搖搖頭說：“爸爸沒講過。”

于是老魏長話短說，給小星講了一言九鼎這個成語故事。小星聽了，很不情愿地說：“爸爸，你去吧，早點回來?！?/p>

老魏推開小星，穿上雨衣，說：“小星不要害怕，爸爸很快就回來！”說著出了門。

老魏從三輪車里取出那雙鞋，包進塑料袋里，騎上電動車回到擺攤的地方。

這時雨更大更急了，街上難得看見一個人，偶爾有人也是開著車的，一過去濺得積水到處都是。每次有車經過，老魏都把身子背過去。

老魏等到了五點十分，眼鏡男沒有來。其實，這也在意料之中。老魏回來，是怕眼鏡男萬一來拿鞋，失信的是自己?，F在眼鏡男不來，那就是對方失信了。此刻老魏心里倒舒服了，松了一口氣，騎上電動車又往家趕。

老魏一路上想著小星會不會哭，一不留神摔了個跟頭，電動車磕破了漆，衣服也臟了。等他風風火火回到家，家里卻安靜得異常，老魏沖進臥室一看，兒子頭鉆進了被子里，只露出身子和腳。

“小星！”老魏擔心地把他拉出來。小星揉著眼睛說剛才睡著了，接著從耳朵里取出兩團衛生紙來。老魏松了一口氣，笑著夸兒子：“這是你想的主意?。慷露渚吐牪坏酱蚶琢?，小星真聰明！”

小星沒有回答，而是問老魏：“爸爸，你把鞋給顧客了嗎？”老魏沒想到小星問這個，遲疑片刻說：“幸好我去了，要不然爸爸就失信了，那顧客夸爸爸一言九鼎呢……”

小星笑了，說：“爸爸，我長大了也要當個一言九鼎的人！”

第二天上午，老魏照常擺攤，正低頭忙著，就聽到一個聲音說：“師傅，我來拿鞋。”老魏抬頭一看，是眼鏡男。眼鏡男說昨天下雨，他猜老魏肯定走了，所以就沒來。

老魏說他五點十分才走的?！鞍?？”眼鏡男看看老魏，歉意地說，“其實我就怕你等我，本來也想來的，只是，只是我老婆沒在家……”

“我明白，”老魏說，“下雨天不能讓孩子一個人在家……”雖然老魏有點不高興，但是能理解，兩邊都是孩子，眼鏡男不來，起碼一邊的孩子有人照看啊。

“不是，我還沒有孩子呢。”眼鏡男說，“我家有只小狗，怕下雨，一聽打雷就狂吠亂叫，可只要陪著它，摸它腦袋就沒事，這小東西跟人一樣，你說怪不怪？”

老魏愣住了，想到昨天小星獨自在家哭鼻子的樣子，感覺胸口生疼，他忽然想起來什么，說：“老弟，原諒我的疏忽。昨天正修你鞋的時候，有顧客和我說話，放一邊給忘了。其實剛上了單線，看起來沒事，但不結實，要上雙線鎖住才行。”

眼鏡男說：“既然如此，你修吧，我等一會兒。”

“不行啊，”老魏看看表說，“我有急事需要馬上回家，你下午五點來拿吧?！?/p>

眼鏡男想了想說：“行，反正也不急著穿，你忙去吧，我下午五點再來拿?！?/p>

老魏在家和小星一起吃了午飯，看著小星做作業。小星仰頭問：“爸爸，你下午不出去干活了？”老魏說：“爸爸下午自己給自己放假，陪小星做功課好不好？”“太好了！”小星開心地笑了。

第三天，當眼鏡男再次來到老魏修鞋攤的時候，怒氣沖沖地指著老魏鼻子指責道：“昨天我不到五點就來了，等到五點半你也沒來！”

老魏頭也不抬：“前天你在雨里等我了嗎？”眼鏡男不解其意，眨著眼睛回答：“沒有啊。”老魏又問：“前天你孩子獨自在家里哭鼻子了嗎？”眼鏡男更糊涂了：“當然更沒有啊，我沒有孩子。”

老魏抬頭看著眼鏡男的眼睛說：“前天我把孩子獨自一個人留在家里哭鼻子，在雨里等你來拿鞋。你沒有來，我也理解，但我不能忍受的是，我為了守信用，放棄照看我的孩子，而你卻在家照看一只狗……”

眼鏡男被老魏的脾氣嚇住了，他曾經很多次來這里修鞋，在他印象中老魏是個很老實的人。他把錢付給老魏，拿起鞋，剛走出兩步又回轉身，向老魏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說：“我為我的失信，向你道歉。”

眼鏡男剛走，一輛出租車停在老魏的攤位前。司機奇怪地問老魏：“剛才那人來這里干什么？”老魏說：“他之前把鞋放這了，剛才拿走了。咋了？”

“不是，”司機眨著眼睛說，“他是我鄰居小唐，我看見他沖你鞠躬，為什么？”

老魏說，“沒理的向有理的鞠躬唄……”接著老魏憤憤不平地從頭到尾把這個關于“失信”的故事講了一遍。司機聽了，雙手向老魏敬了一支煙，說：“小唐的做法傷了你的自尊，我替他向你道歉，因為，這事怪我……”

老魏糊涂了。司機解釋說：“小唐在你這里失信了，但他在我那里卻守信了。我是個開夜班出租車的司機，下雨的那個下午我在睡覺。之前每次下雨，小唐的狗都吵得我不能入睡，我開車的時候就精神恍惚。疲勞駕駛人命關天啊，于是我給他提了意見，小唐保證不會再讓小狗在下雨天狂叫，他也是這么做的……”

老魏想起死去的老婆，他老婆就是讓一個疲勞駕駛的司機開車撞死的，心里翻江倒海，對司機說：“替我告訴你鄰居，那天我把兒子一個人放家里，在雨里等他，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