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尋訪南山宮

蔡剛華

車一穿過天宮遂道天便下起了雨，升騰的雨霧讓去往南山宮的兩岸連綿群山變得一片迷離。漂浮的霧與江邊大片竹林讓九龍江北溪變成了羞澀的村姑，偶爾探出身子與穿行車輛打個照面便又倏然不見了。我在通往南山宮的良埔村口與文物保護協會的老黃通了電話，他說已在宮觀門口等我了。從山腳開始盤旋而上，雨夾著霧讓車窗外的茂密秀竹更顯清秀嫵媚。路是雙車道，這讓從外地朝圣的車輛很有安全感。駛過了幾個連續陡坡便到了山上的一片平坦開闊地，一座古樸的重檐歇山頂宮體建筑便映入了眼簾，南山宮到了。

南山宮，始建于南宋德祐乙亥年（1275），明弘治十五年（1502）重建，之后也屢有修葺，距今已有747年的歷史，現屬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生活在良埔村的老黃接待過不少領導和文保專家，因此對于我感興趣的問題總能一一回答。他指著宮后遠處的群山告訴我，來過南山宮的專家對這里的地理贊不絕口，所處山脈從佛女峰經高聳的福鼎峰、九龍廊、南安頭、麒麟峰最后綿延至南山，山勢一路奇逸逶迤上百里。靈氣的大山孕育了神秀的水系，山下隱約蜿蜒著就是如同飄帶一般的云水溪。這種坐擁奇峻群山，視野寬闊又傲視靈水的神奇地形形成左右疊翠曲水廻環的曼妙景觀。良埔村黃氏族譜的開篇語中，就有一首記敘宮觀地理形勝的詩：“麒峰疊翠擁道觀，北枕西岳下南山。右傍鳳凰筆架嶺，左騰青龍碧玉垵。兩垂白帶胭脂美，中局偉岸萬人參。百里廻水如飄紗，清泉煮茶味自甘。”這應是從南山一隅走出的文人騷客對家鄉地貌的最好寫真。

南山宮重檐迭脊翼角飛舉。建筑體量雖小，但宮中建筑卻基本保留了明代營造法式風格。整座道觀為重檐歇山頂宮殿式木構建筑，面闊五間，進深六柱。宮體寬13米深13.20米，幾近四方形，整個建筑面積有171.60平方米。廊周基座上矗立38根木柱，由楹梁斗拱支撐龐大的宮體，整個宮體以木結構承重，沒有磚石山墻。宮內正面橫梁上懸掛有明代進士陳天定躲避戰亂來南山宮時留下的“德茂天祿”題匾。繞著宮宇走了一圈，不難發現南山宮建筑構思，充分體現了道家的“域中有四大，而人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意念。2006年南山宮便以其擁有的典型建筑特色與完整保留的歷史風貌被列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南山宮內最吸引我眼球的是宮內的彩繪天花板。正中是一圓錐形旋式藻井，藻井的斗拱計99個，上繪莊重極致的鎏金云龍圖案。近年來，我走訪了不少古建筑也仰頭端詳過不少藻井，常見的藻井多以平行遞進的方式，而眼前這方螺旋盤升而上的藻井實不多見，這種敢于挑戰尋常的藻井其營建技藝一定也更有難度。殿堂正中是四根中段略鼓的棒槌形描紅彩繪木柱，并繪有云龍纏繞圖案。只見四周斗拱繪有繁復的祥云蝙蝠、仙鶴法器等吉祥圖案，橫梁和枋內則如瓷器般開光彩繪畫上了經典戲文和傳奇故事圖像。

宮觀不大，但傳遞的內涵與信息卻十分豐富。除6副楹聯之外，殿堂內共有壁畫、彩繪等21幅，它們多出自《蘇武牧羊》《昭君出塞》《漁舟唱晚》《孔明獻計》《東坡煮茶》《魚躍龍門》《八仙過海》《耕讀傳家》等歷史故事的山水人物花草圖案。從斑駁的圖案隱約可分辨出現存的繪畫應是后人重修時請人重繪覆蓋上去的。而源于宋代或明代的壁畫現已難以揣摩復述了，這種缺憾也為后人留下了無限的藝術遐想。整座南山宮現存的建筑風貌，基本上屬明清風格，唯有宮內四根蟠龍梭柱及柱礎工藝風格明顯異于椽梁，有宋代遺風之貌。

南山宮供奉的神祇有圣祖大仙和都統舍人神像。圣祖大仙，也稱七仙女、仙媽，在當地被奉為保護孩子平安健康的神明。南山宮歷來有夜宿夢仙之傳說，品著群山之靈氣，聽著宮后宛如天籟之音的嘩嘩流泉，在放松心境的甜夢中領會著美好囑托的民俗在北溪一帶曾有流傳。而都統舍人神像，則是南山宮首創者柯三的化身。慕名而來的香客對宮中現存36首簽詩也很關注，據說這些簽詩系明代進士、太常寺少卿陳天定所作。我特意翻看簽詩和宮內自印的簽詩解，靈簽書風簡約易讀，簽解也多有向上向善的勵志明示。明末陳天定回鄉隱居，遁跡龍溪花山開館授徒。花山與南山宮相距不過十里，陳天定一定也曾多次到此游歷。他在夜宿南山時，除了讀書聽泉留下“德茂天初”的橫幅，也會駐足流連于精美壁畫間，他也一定會抬頭仰望過宮內那方有如繁星般燦爛的藻井。或許他曾站在宮前的臺階遙望南山宮外那連綿的群山，想起那段在朝廷與閹黨執理爭辯的激蕩歲月，只是那一切理不清的糾結都化作一團散不去的云煙。他一生著作頗豐，著有《慧山詩文全集》《陳氏說書》《太極圖說參證》《松石軒讀史》《慧眼山房書抄》等，只是多數散佚，只存《慧眼山房說書》和若干首詩。他和同時代的漳州名人黃道周一樣也對太極八卦之說也頗有建樹，所以他才會寫下《太極圖說參證》，對于神俗之間交流的宮內簽詩，閑暇之余抑或他也多有指正。

南山宮一帶的百姓對陳天定的傳說多有執念，文物保護協會的老黃還認真地問我，你聽過“十七舉子十八中”的民間故事嗎？在教育界充斥內卷議題的當下，考試“上岸”便成了家長們見面時談而不倦的話題，我想古代想必也是如此。陳天定在離南山宮不遠處創辦了花山書院，由于育人有方，附近鄉里常把學子交附花山。相傳有年科舉，陳天定的十七個愛徒進京趕考，竟傳來考中“十八進士”的喜訊。原來是一路隨行的書童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報名赴考，竟一同高中，由此“十七舉子十八中”的佳話在龍溪一帶廣泛流傳。如果傳說中的某些細節或許還值得商榷，但偏安一隅的花山書院那時正是人才薈萃之地卻是不爭的事實。

看完了宮內主要建筑，我提出了想一睹南山宮的兩件鎮宮之寶的想法，從資料上我得知宮內現存有兩頂雕工精美且用金粉裝飾的輦轎和13面繡有金絲的蜈蚣旗。老黃在經過一番電話交流后答應滿足我的部分要求。

當富有文物保護意識的村民們小心翼翼地掀開蓋在輦轎身上的最后一層布罩時，我的眼睛有種差點被金光亮瞎的感覺。我湊近輦轎開始從上往下逐層欣賞時，我努力屏住呼吸想用自己的眼睛記住今天所看到的每一處精妙于微的細節，因為這是我在閩南地區見過的工藝最為繁復、人物最為眾多、細節最為精湛的木雕工藝精品。輦轎由轎基、轎座、轎頂組成，高二米余，寬近一米，轎身仿八角形重檐攢尖頂木構建筑。圍繞輦轎四面約有九層木雕群，每一面的每層又由若干單獨木雕花板鑲嵌構成。每片花板最多又由前后三組鏤空人物造型雕作而成。整座輦轎雕刻著密集的人物、走獸和蟠龍造型，單是轎頂攢尖處就層迭雕刻著難于細數的手執刀劍的武士人物。據傳當年鄉人邀請來的木雕師徒二人竟用了十四個月才制作完成，最后每頂輦轎還要用48兩黃金研末進行粉飾。這兩頂閩南地區難得一見精品木雕輦轎其豪華莊重、美輪美奐之驚艷程度即使放在國內也是難得一遇的藝術珍品。

此外南山宮今仍存有“鎮宮之寶”之二的13面長方形蜈蚣旗。蜈蚣旗由“新源春繡莊”制作，每面長8.8米、寬1.4米，每面旗各繡有124個人物，均以五彩金線繡成，富麗堂皇莊嚴大氣，因其形狀酷似蜈蚣而得名。每逢農歷十一月初九仙媽生日，農歷三月初九舍人公生日，每年的春秋二祭或三年一大“請火”等重大節日，南山宮的迎神大會盛況空前場面浩大：由黑紅兩隊各12人開道，儀仗隊的13面蜈蚣旗隨后，每面蜈蚣旗由于旗桿粗重且旗帶曳地需要有15個壯漢輪流擎舉。緊隨于輦轎之后的是33陣鑼鼓和持有200根響銃的隊列。神像被莊重地安置在輦轎內，每頂輦轎由12個身強力壯的村民輪流抬舉。此外游行的隊伍中還有棚仔藝、大鼓涼傘、武術隊、獅隊等表演，最后才是手舉各色彩旗的上千信眾。

聽完了村民對迎神大會盛況的描述，我也完成了此次采訪。當告別良埔村時，雨霽后的山林還仍被輕若薄紗的云霧所籠罩。遠處的南山宮在云煙中時隱時現，像仙境里的天宮也像陶潛筆下那處令人神往的桃花源。

南山宮，一個值得你駐足細品的閩南宮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