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
每年春天,都有很多人意外死亡,平均一萬起有九千九百九十八起死因是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突發(fā),俗稱冠心病。
據(jù)統(tǒng)計,我國冠心病人數(shù)達2.9億,每十個成年人就有兩人患冠心病,每十秒鐘就有一人死于冠心病。
這個案子的死者,是東臨市《東方周刊》主編伍建國。
案發(fā)現(xiàn)場位于東臨市綠川區(qū)最繁華的路段,是一幢八層的獨門獨院小樓。這是當年東方報業(yè)集團為員工提供的房改房,雖然地處核心地段,但是卻一直沒有拆遷。
3月18日上午九點,保潔阿姨在伍建國家門口發(fā)現(xiàn)尸體,死者仰面倒地,頭部朝南,身體呈南北向,腿部呈彎曲狀,當時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打電話報案的,是正在和伍建國交往的孫小姐。她多次強調,伍先生的死,一定是有人密謀策劃的,要求警方一定要給她一個尸檢報告。原因是伍建國生前曾對她說過,自己受到過死亡威脅。至于誰威脅過他,她也并不清楚。
我叫嚴羽,剛從警校畢業(yè),是東臨市公安局刑事偵查局偵查四組的實習警員。
今天是我在警隊報道的第八天,也是我第一次接到緊急任務出警。
法醫(yī)提供的尸檢報告顯示:伍建國死于心臟病突發(fā),可在他的右手食指卻有一處輕微燒傷的痕跡。
局里前輩路過時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平時我們偵查四組接的都是民事糾紛案。
不是鄰居貓打架,就是小三和原配的爭吵大戲,現(xiàn)在打人成本變高了,能吵架都不動手,就是苦了警察,浪費時間調理這些個雞毛蒜皮。
夜里十一點。
“案子不對?”
我的師父段雄飛一邊看案宗一邊端起搪瓷茶缸淺淺地呷了一口,問我。
“嗯,有疑點。”
“說說。”
“伍建國兩年前離了婚,目前獨居,前妻和孩子住在離他十公里外的另一個小區(qū)。”
師父瞟了一眼我手里的尸檢報告。
“他抽煙?”
“據(jù)保潔阿姨和孫小姐描述,伍建國確實有抽煙的習慣。”
“所以偶爾手指有燙傷挺合理。”
“是。相比于那個傷痕,這個東西讓我更在意。”
說著,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張有些殘破的信箋平鋪在桌面上:“今天上午我去東方報業(yè)集團總部調查時,一位公司的高管把這封信拿給了我。”
這是一封匿名舉報信,落款的時間是三個月前,信的內容如下:
我是東臨某報社的一名普通職員,一直以來都兢兢業(yè)業(yè)地在自己的崗位上工作,為這個城市帶來最新最快的資訊。
但是,從我調到這個部門開始,我的上司,也就是M君,就總是對我的工作指指點點,挑三揀四,甚至很多時候,直接把我的勞動成果據(jù)為己有,還堂而皇之地把這些新聞和評論署上自己的名字公開發(fā)表,我對此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我和太太T一直過著甜蜜的二人世界,生活還算充裕。每天讓我覺得最溫馨的時刻,就是下班回家以后,我可以泡上一杯香濃的意大利咖啡,放著我喜歡的鄉(xiāng)村音樂,和愛人隨意地聊天,我喜歡這種感覺!
可是如果因為工作上的問題得罪了M,對我而言,對我們這個小家庭而言,都將是一次災難性的打擊。剛剛交付首期的房子、剛剛下了訂單的汽車、我的科技發(fā)明經費、太太那些名貴的衣服和首飾,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泡影。
盡管我在公司忍氣吞聲,埋頭干活,但是可怕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降臨到了我們身上。
一次偶然的機會,M因為工作的關系來到我的家中拜訪。其實M就住在我家樓上,但是我們平時幾乎沒有交往——在這個冷漠的都市,我們都已經習慣了沒有鄰居的日子——我剛巧有事不在家,我的太太接待了他。
M一直以來生活作風就很不檢點,看到我太太的美貌,他頓時起了邪念。后來他就常常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多次到我家里騷擾我的太太。
雖然我沒有表露自己的不滿,但是作為一個男人,怎么能夠容忍這樣的侮辱?我應不應該維護我的尊嚴?
有時候,我真想一刀把他殺了。
可是一想到這可能意味著我將失去我賴以生存的工作,失去我深愛的妻子和家庭,失去我為之奮斗了十年的事業(yè),我實在是鼓不起這個勇氣……
像我這樣一個沒用的男人,該怎么辦呢?
落款: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你懷疑這是一宗謀殺案?”
“從這個舉報信來看,我覺得至少他們公司里有人具備作案的動機。我調查過伍建國最近五年來的財務報告,他在金融市場的投資失敗,加上嗜賭成性,現(xiàn)在早已是債臺高筑。”
“會不會是他的債權人逼債不成加害于他呢?”
“應該不會,一旦伍建國被殺害,那些債務公司和賭博公司將一無所獲。”
“如果你的假設成立,根據(jù)伍建國平時的表現(xiàn),誰謀殺他的嫌疑最大?”
“師父,不瞞您說,我確實已經鎖定了一個嫌疑人,可是現(xiàn)在還有個最大的問題無法解決。”
段雄飛沒有說話,靜靜聽著我的分析。讓我覺得欣喜的是,我已經成功引起了他對這件案子的興趣。
我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說:“根據(jù)尸檢報告,伍建國于3月17日零點40分死于心臟病突發(fā)。當天晚上,《東方周刊》的員工在紅枚酒吧辦了一個慶祝創(chuàng)刊兩周年的party,我今天下午去紅枚酒吧找到當班的侍應生了解過,情況屬實。還有就是伍建國的其他同事都可以證明,當天晚上除了伍建國在十一點五十分提早回家之外,其他人都玩到凌晨兩點多才陸續(xù)離開。也就是說,編輯部里的所有人,包括我重點懷疑的對象,都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段雄飛沉吟了片刻,撓了撓蓬亂的頭發(fā),漫不經心地說:“照你的意思,伍建國是意外死亡,我們再查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了。”
“師父,您不是總教導我,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輕易下結論嗎?我總覺得這個案子有點蹊蹺。”
“如果這真是一宗謀殺案,兇手又是如何做到不出現(xiàn)在犯罪現(xiàn)場就把人殺害的呢?”
“這一點,我也一直想不通。師父,給我一天時間,我一定能找出真相。”
我好像也受到了師父的傳染,隔著頭上的那頂鴨舌帽,撓了撓腦袋說道。
東方報業(yè)集團財力雄厚、實力強大,在東臨市影響很大。《東方周刊》是東方報業(yè)集團主管的一本以家庭為主題的雜志。彭根峰是雜志的代理主編。
東方報業(yè)集團的辦公大樓有七層,七十年代建成的,雖然有些陳舊,卻有一種滄桑的厚重感。
在門衛(wèi)處登記后,我走進了辦公大樓。
《東方周刊》的編輯部在頂樓。隨著老舊的電梯門緩緩打開,編輯部里現(xiàn)代化的裝修倒是讓人眼前一亮。
在一名美女編輯的帶領下,我來到了總編室門口。
“您好!”
我有些顧忌地停下腳步,沖坐在里面的一個中年男人笑了笑。
“您是《東方周刊》的主編吧?”
“嗯,請問你有何貴干?”
“我是貴刊的忠實讀者,這幾年來幾乎每一期都有買。”
彭根峰看了看我,說:“請直接說明你到訪的原因吧,我很忙。”
“是的,我是說……伍建國先生,我想請教一些關于貴公司人力資源管理的幾個小問題……”
“對不起,我想你弄錯了,我不是伍建國,我的名字叫做彭根峰。”
“這么說我認錯人了?真是抱歉,可是伍建國先生不是《東方周刊》的主編嗎?”
“沒錯,可是很不幸,伍建國在兩天前因為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我是代理主編。”
“原來是這樣啊……”
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您這么一說,我好像記起來了,昨天的報紙對這個事情做了報道。”
對于我這種奇怪的言行,彭根峰有點摸不著頭腦,只想盡快把我打發(fā)出去。本來任何來訪都需要提前預約,而且接待員不經他的同意不會讓我直接進入主編室的。
他可能不知道,我們已經得到了公司高層的授權,可以直接進入公司進行任何跟本案有關的調查。
面對眼前這位西裝革履,溫文儒雅的雜志編輯,也許采取這種先讓對方情緒緊張的談話策略,更容易在他的說辭里找到破綻和漏洞。
“對了,彭根峰先生,關于伍建國的死,真的是心臟病突發(fā)導致的嗎?”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把屁股下的靠背轉椅往前挪了挪,低聲說道,“伍建國可能死于謀殺。”
二月咖啡館位于東臨市綠川區(qū)最繁華的路段,占地面積1100多平方米,內設有13間包房,店內裝潢偏歐式,讓顧客仿佛置身于異國他鄉(xiāng)。
本來這是一個舒適愜意的下午,但是此刻坐在我對面的男人卻有些心神不寧,他悶悶不樂地望著玻璃窗外。
灰蒙蒙的天空,零星落下的小雨,還有那匆匆忙忙走過的路人,讓他感到了一陣恐慌。他有些神經質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咖啡廳里播放著舒緩的鄉(xiāng)村音樂,會客區(qū)的人并不多,是個清靜的好地方。
我也沒有多說話,點了一客牛扒和一杯咖啡兀自吃了起來。
彭根峰見我只顧著吃東西,顯得更加不耐煩起來。他拉了拉胸前的領帶,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伍建國死于謀殺,這個消息你是從哪里得到的?”
“道聽途說,是真的嗎?”我的嘴里塞滿了食物,含糊不清地說著。
彭根峰好像根本沒有理會我的回答,有些失神地不斷攪動著面前的杯子,咖啡在茶匙的攪動下,形成了一股漩渦,泛起了一層白色的泡沫。
我見時機差不多了,突然對他說:“其實伍建國被殺一點也不奇怪。”
“哦?這是為什么?”
我的話成功引起了彭根峰的注意,他不由得轉過臉來,把椅子向前挪了挪。
“聽說伍建國一直以來在經濟上都存在著很大的問題,他在金融期貨市場上投資不善欠下將近七十萬,還因為賽馬、賭球欠了證券公司一大筆債務。”
“可是報紙上明明說他是心臟病發(fā)作致死。”
“那不過是警方掩人耳目的說法罷了。”
“這么說,您的意思……”
“沒錯,我認為他是被人謀殺的,因為這個事件里存在某些特別之處。”
“某些特別之處?”彭根峰呷了一口咖啡,饒有興致地繼續(xù)聆聽我的分析。
“前段時間,貴公司高層收到了一封匿名舉報信,雖然沒有明確說明舉報對象,但這封信里提到的M,我想很有可能就是在影射伍建國。”
我邊說邊從一個黑色的挎包里翻出那封舉報信。
彭根峰將信接過來,在柔和的燈光下,展開信來讀。
“信里并沒有說明M指的是誰,也許只是一個巧合吧?”
“的確有這個可能,兇手應該不會是你們公司內部的人,因為據(jù)警方調查,你們編輯部所有人當晚都在紅玫酒吧開酒會,有確切的不在場證明。這一點應該是不會錯的。”
聽了我的這句話,彭根峰突然覺得心里踏實了很多。
“也許,兇手就潛伏在我們的身邊也說不定呢……”我突然沖他露出了一個奇怪的微笑,然后回頭環(huán)顧四周。
在彭根峰卡座的身后,坐著一個中年男子。
那男子正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沓報紙,上面的標題很醒目:“主編急癥突發(fā),自家門口猝死。”
“伍建國已經死了三天了,案子本身又沒有留下太多疑點,仍然有人這樣密切地關注案子偵破的進展,說不定……”
彭根峰順著我的目光,又仔細地端詳了那個男人一番,那是個頭發(fā)蓬亂,不修邊幅的中年男子。
“警方說伍建國心臟病發(fā)作致死,其實這點就很值得我們推敲。”
“心臟病發(fā)作致死這種事情時有發(fā)生,我看不出這有什么問題。”
彭根峰帶著一種嘲弄的語氣笑著說。
眼前是一幢八層的獨門獨院小樓,嫣紅色的外墻磚,大理石鋪設的樓梯,不銹鋼制的扶手,顯出一種陳年的高貴和淡雅。
伍建國住在八樓,七樓的住戶是彭根峰,真的是一種巧合嗎?
我一邊想一邊開始爬樓,這棟樓沒有安裝電梯,我只能順著樓梯逐層往上爬。
該死,這是幾樓?
剛剛在思考問題,我竟然忘記爬到第幾層了,更可惡的是,這些樓層家家戶戶看起來都一樣,門牌號碼也因為后來翻新被白色涂料覆蓋,要不是樓梯已經到頂了,我都不知道已經爬到了八樓。
八樓有兩家住戶,伍建國住在靠左的一邊,大門上還貼著著名影星合子小姐的海報。
我又往下走了一層,來到七樓彭根峰家的門口。剛準備按門鈴,我發(fā)現(xiàn)他家大門處有一點黏糊糊的膠紙痕跡。
這扇門上原來好像貼著什么?
在連續(xù)按了幾次門鈴之后,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少婦應聲開了門。那是一個身材高挑,穿著得體的女人,身上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香氣。
“您好!我是東臨市婦女權益保護協(xié)會的調查員,我們最近在做一個關于‘和諧社會,和諧家庭,和諧婚姻主題的調查討論活動,所以想在此向您了解一些關于您和您的家庭、婚姻的情況,不知道方不方便?”
“請進來坐坐吧,我先生現(xiàn)在在上班,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不用了,因為這次活動主要是為了保護婦女的合法權益,為了避免給您的家庭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希望您能向您的先生保密,接受一次單獨采訪。”
“明白了,那你們想了解什么?”
“您長得真漂亮!太太,年輕的時候,一定有很多男孩子追您吧?對不起,我是說,您現(xiàn)在也相當年輕……”
我看著視聽柜上的照片,笑著說道。
彭太太有些羞赧地捋了捋鬢角的頭發(fā),低頭笑了笑。
“照片里您身后的那棵樹是……”
“是美麗異木棉。這種樹種原產美洲,是多年前我們學校對外學術交流時得到的贈品。開粉紅花的是美麗異木棉,也叫美人樹,開白花的叫白花異木棉。這是我們青州大學的標志。”
“這么說您是青州大學畢業(yè)的?”
“嗯,青州大學經濟管理系。”
“那在您身邊的一定是您的先生了?”
“是的,我們是同一所大學畢業(yè)的,不過他是新聞系,我們認識的時候,他讀大三,我讀大一……”
“能談談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嗎?”我?guī)е唤z不易察覺的笑意追問道。
說起他們的初次見面,彭太太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臉上浮起了一層玫瑰色的紅暈。
“我們是在一次大學生科技發(fā)明展示會上遇見的,當時也是這樣的一個暖春季節(jié),我還記得他身穿一件寶藍色開襟毛衣和牛仔褲,很陽光的感覺。他是其中一項發(fā)明的作者。”
“他不是新聞系的學生嗎?怎么……”
“您一定覺得很奇怪吧?雖然他主修是新聞寫作,但是在電子技術方面,同樣有深入研究。他的很多發(fā)明都被老師和專家們認可,特別是有一次,他發(fā)明的智能電擊器和線性指紋傳感器,可以說是填補了國內外同類產品的空白。”
“智能……線性……呃,好厲害!那他現(xiàn)在在什么單位工作呢?”
“現(xiàn)在是東方報業(yè)集團的編輯,想不到吧?”
彭太太笑著把水倒入茶壺中,在熱水的浸泡下,冒著白煙的茶香頓時充斥了整個客廳。
“好茶!這應該是上好的黃金桂吧?”
“先生您喜歡品茶?”
“只是略知一二罷了。”我不好意思地笑道。
“其實我們平時很少喝茶的,只是有客人來訪,才會泡茶招待。特別是我先生,茶喝多了就會失眠……”彭太太的臉上突然泛起了一層陰云。
“這么說您先生最近工作不是很順心?”
“其實也沒什么,您是怎么看出來的?”
“我隨便說說而已。”
我面前的那罐茶雖然是新開不久,里面的茶葉卻已經見底了。
“不過我先生一直以來好像運氣都不大好,很多想法和理念都被別人利用,辛苦設計開發(fā)的專利技術也被人剽竊,這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早在大學的時候,他的發(fā)明就曾被人竊取,現(xiàn)在在報社……”
彭太太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說下去,連忙把茶再次斟滿。
“這茶果然好,茶湯入口頓覺滿口生香,咽喉生津。謝謝您的招待,太太,我想,我已經打擾太久了……”
我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咂了咂嘴,抬頭望了望玻璃櫥窗里的獲獎證書,帶著滿意的微笑告辭離開了。
“今天的天氣真不錯。”我一邊想著一邊解開了風衣的扣子,快步走在陽光照耀下的碎石路上。
“青州這個地方您去過吧?”我突然問道。
“嗯,我就是青州大學畢業(yè)的……”一說起青州,彭根峰好像想起了自己的大學生活,頓時沉浸在那段美好的時光里,竟有些不能自拔了。
他和他的妻子就是在青州大學認識的,那是一個美麗異木棉枝頭怒放的季節(jié)。
除了美麗善良的妻子,最讓彭根峰覺得自豪的,莫過于他的那些小發(fā)明了。
“青州真是個好地方,有機會我也要去看看那里的異木棉……”我喋喋不休地說著。
彭根峰卻沒有心思跟我聊下去,一直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只用“哦”、“嗯”之類的話來敷衍我。
我看他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接著道:“新聞系可是青州大學的王牌專業(yè)哦,聽說當時曾發(fā)生了一件轟動全校的大事,您聽說過嗎?”
“什么?”彭根峰這才回過神來,喝了一口咖啡。
現(xiàn)在他一定很討厭我,可是又很難打發(fā)我。
“十年前,新聞系有一個學生發(fā)明了一種新式的智能電擊棒,能根據(jù)不同的對象釋放不同程度的電流,既可以把人的身體電擊麻木,又不至于因為電流過大而造成傷亡,據(jù)說這個發(fā)明很快就被運用到了一些‘防狼設備上,但是知識產權的受益人卻是物理系的同學,很顯然,是他們盜竊了這項發(fā)明成果,為此雙方鬧上了民事法院,打起了官司……”
“哦,是這樣嗎?”
彭根峰心不在焉地聽著,汗再次從他的臉頰滑過,臉部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對了,彭根峰先生,我還有個事情想請教您……”
我仍然用不緊不慢的語調繼續(xù)說著。
在彭根峰看來,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微笑,好像都在暗示著什么,這讓他不得不又緊張起來。
“請您看看這幅圖,哪條線曲線半徑最大?”
彭根峰滿臉狐疑地看著我,指了指最上面的線條。
“您相信您剛剛看到的結果嗎?其實,這幅圖是著名的托蘭斯肯曲線幻覺。這三個圓弧看起來彎曲度差別很大,但實際它們完全一樣,只是下面兩個比上面那個短一些。視覺神經末梢最開始只是按照短線段解釋世界。當線段的相關位置在一個更大的空間范圍延伸概括后,彎曲才被感知到。所以如果給定的是一條曲線的一小部分,您的視覺系統(tǒng)往往不能察覺它是曲線。”
“我看不出來,你問的問題跟伍建國的死有什么關系?”
彭根峰有些不耐煩地把胸前的領帶又拉了拉,他覺得那領帶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了。
“當然有關系,這告訴我們,很多時候,人的眼睛,其實并不可靠!”
“你的意思是……”
“我有充分的證據(jù)證明伍建國的死是一次謀殺,不是意外!”
聽到我的話,彭根峰手中的咖啡杯不由得震了震,咖啡也隨之濺了出來,在光潔的桌面上形成幾塊放射狀的褐色污點。
“法醫(yī)鑒定指出伍建國死于心臟病是確鑿無疑的事實吧?難道尸檢結果又有什么新的變化?”
“伍建國死于心臟病的確沒有任何疑問,問題在于發(fā)病的原因。”
“發(fā)病的原因?”
“對,據(jù)我所知,刺激、憂慮、酗酒……都是冠心病發(fā)作的原因。”
“那天晚上伍建國跟我們玩得開心,多喝了兩杯啤酒,不會因此而引發(fā)心臟病吧?”
我不置可否地望著他。
“那他是什么原因突發(fā)心臟病?難道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什么恐怖的事了?”
“樓下的管理員描述,當晚經過管理室的時候,伍建國的興致很高,沒有身體不適,還跟管理員打了聲招呼才上樓的。”
“這么說問題出在他上樓之后?”
“有這個可能,順便問一下,您當晚是幾點回家的?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我回家的具體時間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凌晨兩點左右吧。我當時也有點醉,腦袋昏昏沉沉的,叫了個出租車回家,回到家后就睡了,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
“既然這樣,那就奇怪了,伍建國究竟是什么原因發(fā)病呢?”
“會不會是他的債主上門逼債不成,下了毒手呢?”
“管理員說,當晚沒有出現(xiàn)任何可疑人物,而且現(xiàn)場也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
我皺著眉頭,嘴里嚼著口香糖,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我的這個表情讓彭根峰一直繃緊的神經得到了些許放松。
“這絕對是個完美的計劃,無論如何都不會查到我頭上來的。”彭根峰安慰自己。
“可是……”我指了指桌上的空盤,自言自語,“如果牛扒不搭配番茄醬,搭配黑椒,味道應該也不錯!”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看著我面前那個到處沾滿了猩紅色番茄醬的空盤子,彭根峰突然感到一陣厭惡。
良久,我終于抬起頭,突然大聲道:“對!如果配上黑椒,也許能找到答案……”
“你在說什么?”彭根峰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
“我是說,轉換一種思維,也許就可以找出事情的真相。兇手不一定非要在案發(fā)現(xiàn)場把伍建國殺死,只要條件允許,他完全可以進行‘遙控殺人!”
我突如其來的攻勢,讓彭根峰有些始料不及:“兇手不在現(xiàn)場,怎么可能殺人?”
“兇手的高明之處,就在這里。因為伍建國的死亡時間是在深夜12點40分,根據(jù)管理員的證詞和大門口的監(jiān)控,當晚并沒有可疑的陌生人進出該樓,加上這是棟獨門獨院的小樓,兇手也不可能從其他樓房的天臺攀爬進來,這就排除了您剛才提出的外人進入追債或者謀財害命的可能性。聰明的兇手給自己穿上了一件完美的不在現(xiàn)場的外衣,加之伍建國又是心臟病發(fā)猝死,這樣,就沒有人會懷疑這是一次謀殺了。”
我故意頓了頓,把外套脫下來,用手搧了搧風,突然感覺有點熱。
坐在我對面的彭根峰,此時卻好像著了涼似的,把身上的外套裹緊了些。
“但是兇手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在現(xiàn)場還是留下了一些線索,暴露了他的詭計。”
暮色漸漸逼近了,斜陽在對面的墻面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投影,那片黑影正沿著天花板一點一點地向著彭根峰的頭頂爬過來,這讓他更加焦慮不安。
“您一定很想知道,兇手在案發(fā)現(xiàn)場遺漏了什么東西吧?”
“嗯……遺漏了什么呢?”彭根峰嘀咕道。
“昨天我去了一趟伍建國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棟樓三樓至八樓的幾家住戶,防盜門的設計和樣式是完全一樣的呢。”
“這是當時公司統(tǒng)一裝修時安裝的……”
“但是在八樓,我發(fā)現(xiàn)只有伍建國一家的大門上貼了一張當紅女明星合子小姐的海報。”
“伍建國一直都是合子小姐的粉絲,這沒什么奇怪的。”
“可是我在伍建國的樓下,也就是7樓的同一個位置,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粘貼的痕跡,應該也是貼了類似的明星海報。”
“別人愛貼什么就貼什么,你管得著嗎?難道人家沒有貼海報的自由嗎?”
彭根峰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可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失態(tài)了,連忙呷了口咖啡試圖掩蓋自己的無禮。
“他喜歡貼什么我的確管不著,可是奇怪的是粘貼的位置。按理說,那里本不該粘貼任何東西——那里安裝了一只貓眼。”
這句看似漫不經心的話,對彭根峰而言,好像是一記重拳狠狠打在臉上。
“如果調查兇手的網上購物清單,一定還可以查到他購買海報的訂單吧。”
彭根峰突然感到從后背竄出一陣寒意。
“還有一點我覺得很蹊蹺,我認為八樓并不是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
“照你的意思,伍建國是死后被人移尸八樓了?那兇手是如何避開管理員的耳目,把一具尸體運上樓呢?何況,管理員還親眼看到伍建國上樓去了。”
“其實兇手沒有必要如此大費周章,他只需讓死者自己上樓去。”
“你是說伍建國……自己上了樓?”
“正是如此。事情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復雜,兇手只是玩了一個小小的心理詭計,讓伍建國自己上到七樓時突然病發(fā)身亡,然后再移尸到八樓布下這個迷局……”
“讓死者自己選擇七樓?兇手竟能控制死者的心智不成?別開玩笑了……”
對于我的推理,彭根峰露出嗤之以鼻的夸張表情。
的確,讓死者接受兇手的意志,執(zhí)行兇手的指令,這些在影視作品里看到的催眠技術,在現(xiàn)實中,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吧?
“沒錯,死者是自己選擇了七樓。”我?guī)е⑿φf道,“這就是本案的奇特之處。其實很多時候,我們的眼睛往往最會說謊。我們常常會因為自己的經驗而做出一些錯誤的判斷。剛剛您完成的心理測試,就說明了這一點。兇手如何讓伍建國自己選擇七樓呢?其實就是運用了心理學知識。
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在上樓時,特別是那些比較高的樓層,往往都會忘記自己上到了第幾樓,然后就會尋找一些明顯的標志物,比如門牌號,樓層的標號等等。伍建國所住的樓層,沒有這些明確的標記,所以他往往需要借助一些明顯的特征來辨別樓層,他家門前貼的那張明星海報,就是一個很好的標記。所以,兇手只需在七樓的同一個位置上也貼上一張相同的海報,在思維定式的作用下,伍建國很自然就會把七樓當成了八樓。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就算是這樣,那伍建國的猝死也不過是一場意外吧?根據(jù)美國的統(tǒng)計材料顯示,每年有幾十萬病人出現(xiàn)心源性猝死。心源性猝死由于冠心病發(fā)生的占了80%甚至比這個比例還高。我們國家發(fā)生心源性死亡的患者每天有7000人,占了所有死亡人數(shù)的50%,這應該是很正常的。”
“您對心臟病的研究倒是挺深入的。”我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那也是兇手的詭計之一。其實原理非常簡單,只需制作一個簡單的裝置連接到鑰匙孔,構成一個閉合回路。比如,一個能瞬間釋放強大電流的電擊器。強大的電流,將引起冠狀動脈痙攣、心肌缺血、缺氧,導致心律失常甚至猝死,再加上現(xiàn)在雖然是暖春時節(jié),但是天氣仍然寒冷,這容易刺激交感神經,并使之興奮,引起細小動脈收縮,心跳加快,血壓升高。同時可引起血液黏稠度增高,容易形成血栓。冠心病病人的冠狀動脈對寒冷刺激特別敏感,容易發(fā)生痙攣性收縮,使心肌缺血、缺氧,嚴重者會使冠狀動脈堵塞,可發(fā)生急性心肌梗死,最終導致死亡。”
“你……”彭根峰有些狼狽地想從上衣的口袋中掏出汗巾來,可是他的手剛接觸到上衣的口袋就像被馬蜂蜇了一下,迅速地抽了回來。
“剛才我只是對這個案子做了一些無聊的推理,希望您不會介意……”我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彭根峰的窘態(tài)似的,繼續(xù)說,“事件的真相當然不可能僅憑我的推斷就下結論,除非能找到電擊器的設計圖紙。對不起,讓您費神聽我嘮叨了一下午,我還有事,失陪了……對了,非常感謝您的牛扒和咖啡,再見!”
我沒有給彭根峰任何反應的機會,豁地站起身離開了。
“幸虧他不是刑警,真是個可怕的人啊!”
望著我漸行漸遠的身影,彭根峰下意識地摸了摸上衣口袋,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先生,對不起,打擾一下。”
彭根峰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他一向對侍應生的過分禮貌很不屑一顧。
可是,站在他眼前的,卻是剛剛坐在斜對面的那個讀報的中年男子。
“我能檢查一下你的上衣口袋嗎?”
“你是……”
“我是東臨市公安局刑事偵查科的段雄飛刑警,我現(xiàn)在懷疑你與一宗謀殺案有關,麻煩你跟我走一趟吧。”
段雄飛把手搭在彭根峰的肩膀上,二人一起走出了二月咖啡館。
這時,彭根峰感到了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路上溢滿塵埃的空氣接觸到他的臉頰,心生一股暖意。
“的確,溫暖的春天終于到了。”他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