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泉高石下，悠然見大屏

托地

1

我要去高石。

高石村位于華安縣東南部，地屬縣城華豐鎮，距離縣城16公里。九龍江干流北溪貫穿華安，兩岸都是高山，一直連綿到天邊。

高速公路一路在大山的肚子里飛奔。隧道一條接著一條，不少隧道長得好像要飛進歷史的盡頭。

突然就想起了陶淵明，想起了《桃花源記》。

2

下了高速不久，盤山公路開始模仿大蟒往天上走。這是一條高等級的旅游公路，兩車道，通往高石村，也通往著名的貢鴨山。公路兩邊，樹木竹林直刷刷往上長，差點把天空扎破了。剛剛下過一場西北雨，打開車窗，空氣涼絲絲，人一下恢復了精神。

不時有大鳥拖著長長的尾巴在眼前飛過。其中一只，藍得像鋼刀的刃尖。我舍不得按喇叭，怕嚇著了它們。

公路扭到半山腰，云霧踩著竹梢鋪天蓋地落了下來。我忍不住踩住了剎車，靜靜地看著云霧像浪頭推推擠擠涌到車頭前。

這時候，天上要是飄下來七八個仙女我也會感到理所當然。

3

高石村在雨霧的背后。

我剛把車在村部前面的停車場停穩，一陣轟隆隆的聲音不由分說迎上前來，像天邊的春雷。那是湍急的水流在問候高山里的大石頭。

下車一看，果然，面前是一道小橋，橋下是一條野生的小溪。溪谷里布滿了大石頭，每塊石頭看起來都比生出孫悟空的那塊要大上幾歲。這些石頭形態各異，一塊頂著一塊，在夾緊兩岸的樹木叢中擠擠挨挨往上游攀去，一直要攀到天上，在天上等待它們的，還是巨大的石頭。

村子把自己拆作兩半，疊放在小溪兩邊，房子一座一座高上去，似乎是想和溪谷里的大石頭比高低。難怪這里叫高石村。

泉水呼呼喝喝的往河道里擠，擠出了一朵朵浪花。一陣風從山上走下來，兩岸的樹木忍不住跳起舞來。樹葉上的雨滴也不甘人后，跌進浪花里。水流急了，踮起腳一路小跑，攀過石頭時，一腳踩空，驚叫著跌下去，跌成一道道瀑布。瀑布摔在下面的石頭上，開成了花，白花花的。抬眼望去，頭上方還有一道廊橋，在樹木的掩映下，整條溪仿佛下了一場流動的大雪。

我喜歡流水，我妻子也喜歡。我們看了看對方的眼睛，不約而同點點頭，笑了。

4

雨很懂待客之道，就三滴兩滴，輕輕打在雨傘上。

在我們考慮怎么走時，一只巴掌大的小鹿犬跑到我的腳跟前，作勢要打滾。這是一只殘疾的小鹿犬，它的兩對腿像鱷魚一樣岔得開開的，跑起來像在做俯臥撐。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它一路跑在我們的前頭。

我出發前做過攻略。我知道，高石村的海拔有680米。村子背靠大屏山，森林覆蓋率達90%以上，是國家級生態保護旅游區。

村里的這條溪叫大屏山溪，村外還有一條溪，叫紅菇林溪，兩條溪在村外碰了頭，一齊流進山下的九龍江北溪，一路流向漳州，流向廈門，匯入臺灣海峽的波濤里。

這里水質甘甜，空氣清新，水和空氣的質量遠超國家一級標準，負氧離子含量極高，是個天然的氧吧，人稱養生天堂。

我沒想到空氣竟然新鮮得讓我心跳加速，上頭。直至走到廊橋前，我的心跳才穩定下來，眼清目明，胸膛里涼絲絲，像大熱天里喝了冰鎮的涼茶。

廊橋的兩側刻著一副長聯：“對閱疊水瀑布若龍臥鳳坡，坐觀群巒高石如畫落福地。”

我猛然想起了臥龍先生，想起了“南陽諸葛亮，穩坐中軍帳，擺起八卦陣，專捉飛來將。”

矮下身子一看，果然，兩側欄桿間織滿了蜘蛛網，每一個都完美無缺可以參加美術展覽。這些蜘蛛網沒有抓住飛來的蟲子，但是抓住了初夏的雨滴，還抓住了風。橋上竟然一根蜘蛛絲也沒有，干凈清爽，太神奇了。

我們倆忍不住給蜘蛛網拍了幾張特寫。

小鹿犬一直蹲坐在橋頭，耐心地等我們，一點也不嫌棄我們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迎面走來一個高個子的老先生，戴著眼鏡，一看就是個讀書人。見到我笑，他左手一拍右手，說：“我見過你，我肯定在哪里見過你……”

我打小不喜歡人家知道我是誰。于是打哈哈：“在街上，在街上。”

我的敷衍他完全不在意。知道我們是第一次來，他把這里值得一看的地方耐心介紹了一遍——清代古建筑，特色民居閩南五鳳樓，自行車賽車場，原始森林，大屏山瀑布群，大屏山頂的高草湖……恨不得親自帶我們把大屏山的上上下下走透透。

我想立刻上山去看大瀑布。他反對，因為雨天路滑，而且云遮霧罩的，看不清好風景。他說雨大概傍晚五點半就停了，他建議我們先在村子一帶閑逛，晚上住下來，明天上午再上山去，把風景看個透。

他要到縣城帶孫子上學，沒辦法陪我們。看到小鹿犬，他眼睛一亮：“你們跟著它走就可以了。”

他說，這條小鹿犬是游客在山下撿的，瘦嘎嘎，就一拳頭大，兩只眼珠子腫在頭頂。到了村里，躲在那棵合歡樹后，不走了。村民們見了，心軟，這家喂一口，那家喂一口，不到半個月，它的精氣神就上來了，整天在村子里自在逍遙。它特別愛干凈，身上一臟就自己跳到溪里用瀑布沖澡。它最喜歡的是帶著游客在村里逛，左搖右晃的，很專業。

5

村道兩側種滿了桂花。各家各戶門口養著各自喜歡的花朵，其中一戶人家養的白繡球花，大得像中國女排的比賽用球。

小鹿犬帶我們逛的第一個景點是知青文化園。看得出來，村里用了心，把歷史的腳板印留住了。

知青故居門前，一個七十出頭的白發老人，孤零零，馱著旅行背包，瘦得像只仙鶴，正掏出一塊手帕按壓眼角。我們不敢打擾他，屏住呼吸繞了過去，把他吸鼻涕的聲音留在了身后。

小鹿犬帶我們看了崇德堂、鄒公廟、保福堂、仙婿宮、土樓，還有高石的特色民居閩南五鳳樓。

它甚至帶我們到一戶矮墻上種了一長溜雞冠花的村民家里，買了一包芥菜干，一包筍干。主人熱情，一直想請我們吃剛出鍋的粽子。

村子的西北角，“望春風”三個紅色大楷站在山風里，那是高石村礦泉水廠的招牌。

6

傍晚五點半，雨果然停了。天亮了，云朵白起來。海拔一千兩百多米的大屏山露出了真面目，像一個巨大的綠色手掌，五個指頭撐住了天空，高石村就臥在它的掌心里。

我在喊泉邊大吼了一聲，泉水“啪”一聲射到天上去，差點把云朵打下來。

炸出了一身汗，靈魂都透明了，肚子“咕咕咕”開始表達自己的看法。

坐在熱氣氤氳的竹筒飯面前，我眼眶濕潤。坐在擺滿飯桌的大遮陽棚里望出去，視野浩浩蕩蕩，遠處群山蒼茫，山風來去自由，目光可以一直走到天盡頭。

九龍江就在山腳下，扭著腰，朝東南方向游去。白霧從山腳飄上來，像千家萬戶燒晚飯的炊煙，升到了山腰，變成了白云，鋪天蓋地，把遠處一層一層疊上大屏山去的村子又遮在了身后。白云中間漸漸長出一個空洞，像老天望向人間的眼睛，五鳳樓在云眼里，仿佛天上的宮闕。

棚外的草地上，一只毛絨絨的灰太狼玩偶背對白云躺在躺椅上，似心滿意足。

一列小火車嗚嗚叫著從面前駛過，駛進遠處的白云里。經過我們面前時，它的煙囪還特意噴出了一股蒸汽，問候了一下我面前的竹筒飯。

7

星星撒滿了天空，踮起腳就可以摘下來。傻傻看了大半夜，仿佛回到了外婆的懷里。

8

高石的公雞太敬業，起得比太陽還早。推開民宿的窗戶，半輪紅日浮在東邊的山腳，將山腳的云海染成了一匹無邊無際的金色綢緞。

地瓜稀飯呼嚕嚕喝下去，每個毛孔都醒過來。抓起登山手杖，出發，去看瀑布，去看大屏山。

沿著大屏山溪的步道往上走。大屏山溪兩岸的步道、涼亭等景觀設施，都是就地取材的石頭、竹子、木材修葺的，一副土生土長的精氣神。

離開村子穿過竹林，順著野生的石板路走沒兩步，就走入原始森林里了。這里是樹的海洋。林木蒼莽，誰也不服氣誰，樟樹、水松、銀杏、青岡、石梓、綠楠、光楠、紅豆杉、華南栲，還有數不清的我沒見過的大樹盤根錯節，直直插向頭頂的白云。

陽光如箭，射在含笑和刺桫欏的身上。

畫眉、喜鵲、鷓鴣在頭頂叫個不停，好像在和陽光討論人生規劃。樹林里的地面不時有動靜響起，聲音潑辣辣的，不知是哪種野生的小動物。

溪水一直在幾步開外用各種聲調提醒我們，不要離它太遠，免得在森林里迷了路。

走出一身汗來，正想找水洗把臉，忽聽得不遠處水聲如雷。一道白影打面前掠過，在二十米開外停了下來。那是一只白鷺。它落腳的地方肯定是大屏山溪。

果然，一道巨大的瀑布雪崩一樣奔涌而下，在亂石堆里撞得粉身碎骨。水花濺在臉上，涼意頓生，汗水立馬收了手腳。

呆呆看了至少一刻鐘，才緩過神，洗了手洗了臉，逆著溪流繼續往上爬。

溪谷里怪石嶙峋，華安玉，花崗巖，大大小小，爭先恐后，想留住溪水的腳步。

溪水不答應，一路跌將下去，跌成一道又一道的瀑布，似珠簾，像狂濤，或淺吟低唱，或山搖谷動……

9

高草湖在大屏山頂等待我們。

高草湖寧靜得像一面鏡子，樹影幢幢，白云落在水里，竟然打起了瞌睡。

山風吹過，波光粼粼，白云也醒了。

這天、這山、這水，還有身邊的這人，都是我的至愛。

我得給陶淵明發個微信，建議他到高石村走走，看看這里是不是他找了一輩子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