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茹

夜色慢慢稀薄,大地還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遠遠的就看到婀姨模糊的身影彎在垃圾箱旁找尋一些可回收的物品。身后跟隨著她的小白狗。她忙忙碌碌地把撿出來的東西分成幾份放在地上,小白狗也搖著尾巴忙忙碌碌左看看右嗅嗅。她偶爾嘟嘟囔囔和小狗說些什么,小狗抬頭汪汪幾聲回應些什么。那人,那狗,那垃圾箱,已經成了那個地方每日黎明時分固有的一道影像。
她并不缺少什么,她本可以不用這樣。但她偏偏選擇了這種對抗蒼白歲月的生活。
那抹滄桑的身影像一支秋后蒼老的蒹葭在晨曦里搖晃。像一幅古老而枯黃的畫卷飽浸著歲月的風雨和蒼煙。像彼岸一抹模糊的影子日復一日不知疲倦地重復著某種動作,不與任何人交談,也不問時日久長。
我曾幾次就在婀姨身邊,看到她漠然而平靜的臉,然后悄悄轉身。當帶著諸多感懷不經意間回眸時,卻看到她恬靜的笑顏。
恍惚間似乎倏然看到了她盛年時的模樣。在那個貧窮、粗糙的年代里端莊、細膩的存在。
但那份美麗與細膩卻被一件荒唐之事蹂躪殆盡。
三十幾年前一個尋常的午后,她和一位姐妹興致勃勃地去城西買故衣。在琳瑯滿目的故衣堆里那件暗紫色的毛昵大衣似乎就是在等待她的到來。它被無數雙手撫摸過又錯過,終是流轉到她的手里。那細膩的質地和高貴的色澤與她修長的身材和皙白的膚色不謀而合。在那個普遍喜歡亮色的年代里,她始終保有一份對暗色的審美。
回到家中,她對鏡自賞。一旁的老公也忍不住感慨:夫人乃人間奇葩,窈窕淑女啊。
是的,窈窕淑女,多少君子求之不得。她卻選擇了一位能為她寫詩頌詞的教師為夫。尋常日子一旦沾染了詩意,即便苦點累點也是浪漫溫馨的。
她又照了一會兒鏡子,才戀戀不舍地脫下衣服,待天冷時再穿。就在她細心疊衣服時,突然發現了內里那條隱秘的拉鏈,她用力摸了一下拉鏈左右部位,竟發現里面好像還有什么硬硬的東西。她急急拉開伸手進去,一疊五十元的鈔票伴隨著她慌張的神色赫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她突然睜大眼睛愣在原地訝然無措,片刻方才回過神來,而后便是鋪天蓋地的欣喜。她抓著那疊鈔票目不轉睛地微微顫抖著,覺得這是一次老天給他們開啟美好新生活的機會。她抓著男人的胳膊搖晃,開心的手舞足蹈。
起初男人也是驚喜的,開心的。但慢慢他的臉色便陰沉了下來。后來他甚至死死地盯著她,眼神中滿是恍然大悟的憤恨與輕視。
有多少人生敗給了不經意間的一件件小事物,又有多少人失敗于缺乏最理性的思考以及對人、事的重重疑慮。她娶了絕色的妻子,他嫁了教書育人的才子,本是一雙幸福的人。可只因她有著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容貌,這容貌便讓男人的自卑和疑惑那一刻瘋長成林。他褪去了儒生的矜持,胸中憤怒的獸復活,露出猙獰的表情死死掐著她的脖子。他暴著青筋痛斥:“都是借口,你不賣,誰給你錢?故衣?橫財?你連個鬼都騙不了,看似溫婉賢惠,誰知道我上班時你一天都在干什么!你這個賤人!”她腦海一片空白,試圖向他解釋,可他不給她解釋的機會。一返常態的男人,流露著從未有過的憤怒,又將她重重甩在地上奪門而出。她無力掙扎,軟蹋蹋坐在地上,靠著衣柜,心如針扎如刀絞,閉著眼睛任憑淚雨縱橫。
當一個家庭和諧的畫風突變后,總有一方會偏離正軌。她默默忍受著他成日里言語中夾槍帶棒的攻擊。她解釋道,總有天你會相信我。他怒罵道,終有天等我有了證據,我會打斷你的腿。她在煎熬中等待他慢慢回心轉意,多希望生活能回到最初的樣子。他也在愛與懷疑的矛盾煎熬中浮浮沉沉。一邊一分不差地如數上交著自己每月微薄的薪水,一邊迅速揮霍著那筆飛來之財,就像在報復她從未有過的“不正作風”。
等啊,等啊,她并沒有等到他的回心轉意,卻等來了自己不自尊自愛行為不軌的風聲和他與另一位女老師日漸轟烈的緋聞。那鋪天蓋地轟轟烈烈的流言蜚語圍攻著她嘶咬著她,好像是他刻意發射出來的射向她靈魂的無數箭簇,萬箭穿心,但事情還未清白她不能死去。這場鬧劇中,她無故成為了那個引燃風暴的罪人,可恨的是她也默默將一切歸咎于自己與那件故衣。大有種:倘若沒有我這個主因,這件事就不會發生的自責心理。她在悔恨與自責中悲痛、絕望、蒼涼。無法解脫無處釋懷。
烈日正中,十二點整。她跪在野外焚燒著那件故衣,口中念念有詞,像某種儀式。因為鎮上瘋瘋癲癲的大仙說,那是一件上海洋場女人穿過的衣物,不潔。需在正午日頭最烈時再烈火焚燒才能去除它所帶來的一切晦氣。煙熏火燎中她跪在地上,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大顆大顆的眼淚滴砸著枯寂的地面。
人有命數,世事無常。男人突發腦溢血,毫無征兆地就那么走了。她哭得竭斯底里。撫著棺材嘶啞著嗓子撕心裂肺地喊著:你起來,我替你,該走的是我呀,是我害了你,我不該去買那件造孽的衣服……
她對男人的愛與對自己的怨似乎在男人入土那一刻更加濃烈了。曾經的詩意浪漫鈍重地扣擊著她的心窗,她疼的無法呼吸。再也無人贊美她,再也無人為她頌《蒹葭》。她終是沒能等到他釋懷,讓他帶著對她刻骨銘心的愛與恨草草地走了。她是多么不舍,多么不甘啊。可還有別的選擇嗎?沒有,她明白自己必須得振作起來帶著孩子們,帶著對他的無比忠誠與摯愛從此堅強經營她再無風花雪月的后半生。
從此束起不嫁,從此艱苦樸素,從此又當爹來又當媽。但凡有來提親或是追求者都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帶著一雙兒女,風里雨里披星戴月地辛勤工作著。直到他們學業有成,成家立業。她把他們孝敬她的錢一分不少地存起來,每隔幾年再把存折交到他們手中。他們不能拒絕,若是拒絕她就會生氣到發抖。她不愿給他們添一絲麻煩,堅決不與他們同住。
身邊的小貓小狗倒是她忠實的伴侶。她清楚地記得自己身邊有過的貓、狗的名字,記得它們的毛色與性情,記得它們與她共度過的每一寸光陰。
逢年過節都會換新裝,在她故去男人的相遺像前靜靜地上一柱香,擺上豐盛的食物。他會撫摸他年輕的容顏,輕輕地,生怕碰疼他們曾美好的過往。每一次都會叨叨一會兒,像是與他聊天。話題無非還是那件“故衣”。
往事如煙,那最濃烈的一口永然嗆在她的喉管里。想必她每一天都在盡著最大的努力將其淡化,驅散。并鐵了心用后半生證明給他看。直到生命終結,遠方重聚,一切冰釋,重拾美好與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