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拼圖

胡蓉

·01·

莫奇坐在迷谷樹上，盯著遠處的山脈發呆，想到過幾天就要舉行的畢業考試，他煩躁地抖了抖翅膀。

目光盡頭的泑山山頂上飄著一大片火燒云，紅得不同尋常。

“總感覺好像有什么事情會發生。”他嘀咕著。

但是，山海之境的日子總是舒緩又安逸，幾千年來沒發生過什么大事，所以想來也不必擔憂。

“請問，這是哪兒？”一個女孩忽然從樹后探出半個腦袋。

女孩的話音剛落，莫奇便感受到對方腦海里的記憶碎片向自己撲來，仿佛卷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風，吹得他直瞇眼。他趕緊揮揮手把記憶碎片全趕回對方的腦海里。

“奇怪，這女孩為什么不關上記憶門？”盡管莫奇的動作很利索，但還是有漏網的記憶碎片被他無意間讀取了：

兩個女孩在一起吃零食，相擁大哭，一起奔跑……

在山海之境，隨意讀取別人的記憶是不被允許的，莫奇心里不停地為自己開脫：“這可不是我故意要看的，真不是！”

“你好，我叫何葉。天哪，你有翅膀！”女孩驚嘆道。

莫奇很快又發現了另一個麻煩：這個叫何葉的女孩沒有翅膀，她不是山海之境的居民，看長相特征應該是人類。在山海之境的歷史記載中，曾經提到過人類意外掉落山海之境的事情，后來……

后來發生了什么事，莫奇不記得了，家里那本史冊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這一頁說不定被他弄丟了。這都怪他習慣不好，看書的時候常常隨手撕下來幾頁折成小怪物玩。這本史冊有幾頁變成脩辟魚跳進了池塘，有幾頁變成果然獸爬進了深山。前一陣，他還折了一只重明鳥，鳥兒撲騰著翅膀破窗而出，一頭扎進云海，從此杳無蹤影。

“你一定是天使！我許愿成功了！”何葉兩眼閃耀著期待的光芒，“可不可以把蓮的痛苦記憶抹掉？”

莫奇一頭霧水：“誰是蓮？天使又是什么？”

山海之境的居民都長著灰黑色的翅膀，但他們并不知道什么是天使。

說話間，何葉的記憶碎片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從她的腦海里飛出來。莫奇手忙腳亂地幫她捉回這些記憶，就像在海里捕撈一群四散逃走的魚。有個名字不斷地在何葉的記憶碎片上出現，莫奇忍不住窺視了一眼，那個名字是：蓮。

莫奇意識到，何葉所說的蓮大概就是記憶碎片里出現的這個女孩，可何葉為什么想抹掉蓮的記憶呢？

·02·

“蓮是我在孤兒院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一場地震中失去了父母。”何葉坐在院子里的青石墩上，對莫奇講起她和蓮的故事。

莫奇其實沒有必要聽她娓娓道來，只要他想，就可以直接查看何葉腦海中的記憶。

在山海之境，每個居民都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技能。比如莫奇的鄰居，能夠把自己變成薄薄一片貼在墻上，或者擠進任何一個窄窄的縫隙;莫奇的同學，能夠在一天之內從小寶寶變成老爺爺再變回原樣;莫奇的爸媽，打個噴嚏就能變成灰塵那么小，再打個噴嚏又能變成植物什么的，所以莫奇找不到爸媽也不著急，哪天他們打個噴嚏就會變回來的。

至于莫奇自己，最擅長的就是記憶控制術，好在山海之境的居民都能自主封閉記憶門，否則莫奇可就對所有居民的記憶了如指掌了。

正是因為大家的技能千奇百怪，所以山海之境制定了細致繁雜的法規，防止居民利用自己的特殊技能做壞事，這里的每個孩子都必須在學校學習如何合理合法地使用自己的技能。莫奇正發愁的畢業考試就是對他學習成果的檢驗，如果不能通過考試，他就必須留在學校繼續學習。

可是，要想通過畢業考試，莫奇就必須向考官展示自己控制記憶的本領，而展示的前提是他需要找到一個愿意向他敞開記憶門的人。但誰的記憶里沒藏著點不想被別人知道的小秘密呢？莫奇平日調皮搗蛋，喜歡惡作劇，誰都不愿意向他敞開記憶門，這就是莫奇最煩惱的地方。

何葉說：“蓮對我很好，我們就像親姐妹一樣。可她從來都不對我傾訴心里的悲傷，只告訴我高興的事情。但我知道她仍然沉湎在過去的痛苦回憶里，有時候我還聽見她在睡夢中哭泣。所以，我向天使許下愿望，想請你把蓮的痛苦記憶抹掉，只留下快樂的記憶，這樣蓮就不會再流淚了。”

聽了何葉的話，莫奇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這不正是一個好機會么？他幫何葉完成心愿，何葉幫他通過畢業考試，這樣兩個人的煩惱就都解決了。

想到這里，莫奇趕緊說：“好吧，我答應你。不過，你得把蓮帶到我面前，這樣我才能抹掉她的記憶。”

何葉高興地蹦了起來：“謝謝你！你果然是天使！可我不知道該怎么把蓮帶過來……”

“那你自己又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呢？”莫奇問。

“我是跟著一只會飛的雞來到這里的。”

“會飛的雞？”莫奇正納悶，一只重明鳥從何葉的衣兜里飛了出來。

莫奇啞然失笑，那不正是他前幾天折的那只鳥嗎？

“它是重明鳥，我的寵物。”莫奇的話音剛落，地下忽然傳來“轟隆隆”的悶響，地面也開始微微顫動。

何葉尖叫道：“糟糕，地震了！”

·03·

泑山山頂的火燒云漸漸變成了靛青色，夜晚即將降臨。

“不要怕，這不是地震。”莫奇解釋道，“我們這里白天是山之境，晚上是海之境。太陽落山后，我們就要沉入海中了。”

何葉抬起頭，只見莫奇背后那雙灰黑色翅膀逐漸變成了魚鰭的模樣：“你要變成魚了嗎？”

“對啊，我們白天像鳥兒一樣在天上飛，晚上就像魚兒一樣在水中游。”

“可我是人類，不能在水下呼吸。這可怎么辦呢？”何葉說。

莫奇想了想說道：“沒關系，我的老師一定有辦法，世界上沒有他不能解決的事情。”

趁著天空還沒有完全變黑，大地還沒有完全沉入海中，莫奇帶著何葉前往山腳下的學校。在路上，莫奇對何葉解釋起了自己控制記憶的原理：

“在我眼里，你的記憶是一張由無數碎片組成的拼圖，而我的特殊技能就是將這些碎片重新組裝。對于人類來說，記憶在不知不覺中就可以刪除、剪切和復制。比如你忘記了一些事情，就相當于把這些記憶碎片移除了;再比如其他人和你分享經歷，就相當于把他的記憶碎片復制給了你。”

“這聽上去真有趣。”何葉說。這時，莫奇突然想起了老師的教導：不要替別人做決定，要尊重他人的意愿。于是他問道：“我可以把蓮的痛苦記憶抹掉，但是，你問過蓮的意愿了嗎？”

何葉咬著手指甲說：“沒有人愿意記住痛苦的事情，所以她肯定會同意的，我可是為了她好呀！”

莫奇還是有點猶豫：“你的確是好意。不過記憶是個奇特的東西，有些事你永遠都不會忘，有些事眨眼就不記得，你知道為什么嗎？”

何葉立刻答道：“因為有些事很重要，有些事不重要。如果大腦什么都記得，就太累了。”

“如果蓮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被刪除了一段記憶，而那段記憶對蓮又很重要，怎么辦？比如，那段記憶里有不能忘記的人、不能忘記的事……”莫奇又問。

何葉低下頭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然后目光堅定地看著莫奇說：“那你就把她的記憶復制給我。然后，我再編一個故事，把重要的信息放進去講給她聽。只不過，新的故事一定是開心的。”

莫奇覺得自己被說服了：“你很聰明。等我讀取蓮的完整記憶拼圖之后，就知道該怎么挑選、刪除、編排和重組每一塊碎片了，也許還會借用一些你的快樂記憶加入其中。最后，我們一定能組成一個全新的幸福的記憶。新的記憶拼圖形成之后，她會以為這本來就是真實經歷，比你單純地給她講述快樂的故事，更能治愈她的悲傷。”

何葉拍手叫道：“就是這樣，你太厲害了！在見到蓮之前，你可以先從我的腦海里取出需要的快樂記憶。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

“要完美地組成新的記憶拼圖很有難度，這也是學校的考試內容，所以我們算是互相幫助。”莫奇獲得何葉的許可之后，小心翼翼地默念咒語，任由記憶碎片沖出何葉的腦海，鋪天蓋地地在他身邊旋轉、拼接，逐漸成為一幅流動的畫卷。

“不太對勁……”莫奇站在漂浮的畫卷中，越來越疑惑。

“莫奇，你找到考試的合作伙伴了？”有個聲音在身后響起。

·04·

“老老師，我們正要去找您。”莫奇朝來者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何葉馬上也跟著鞠躬，心里卻在想：“他的名字好奇怪，為什么要叫‘老老師？”

“我姓老，也的確很老，我已經九百六十歲了，這在山海之境也是很少見的。”老老師的技能就是能夠聽見人們的心里話。

“山海之境……”何葉低聲重復著這個地名，仿佛在努力回憶什么。

老老師向莫奇懷里的重明鳥揮揮手，鳥兒靈巧地飛到他的手心里，重新變回了一張紙：“莫奇啊，你又撕書。”

莫奇的臉紅了：“如果不是這只鳥，我怎么能遇到合適的合作伙伴呢？”

老老師和藹地對何葉說：“好不容易來一趟，就在我們這里玩幾天，有趣的事情多著吶。莫奇，你去昆侖丘摘幾個沙棠果來，何葉吃下就不怕水了。”

莫奇恍然大悟地拍拍腦袋：“嗨，我都忘了沙棠果的功效了，我現在就去摘。何葉，你在這里等我一下。”

何葉乖巧地點點頭。

老老師無奈地嘆著氣：“你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淘氣、忘性大。我陪你走一趟，我還有些話要說。”

莫奇知道老老師一定是有所指示，本打算一路虛心地聆聽教誨，沒想到老老師卻說道：“這次考試遇到何葉和蓮，真是難為你了。”

“老老師認識她們？”莫奇驚訝得豎起了背鰭。

老老師點點頭，將目光投向泑山：“數年前，一場大地震在人類世界和山海之境間撕開了一道裂縫，那條裂縫至今還沒有完全愈合。上次無意間掉到山海之境的小姑娘，名字叫何葉。”

“啊？她來過？”莫奇大吃一驚。

老老師搖搖頭，告訴莫奇一個更令人吃驚的事實：“這次被重明鳥帶來的女孩并不是何葉，她的本名叫蓮。”

·05·

蓮一直想要個妹妹。

蓮的父母是孤兒院里的老師，他們慈愛、友善、溫柔，對孩子們傾盡全部的愛。他們領養了一名孤女，給女孩取名何葉。從此，蓮有了一個勝似親姐妹的好朋友。

原本幸福的一家，卻由于一次大地震變得支離破碎。蓮的父母為了救孤兒院里的孩子們失去了生命，蓮深受打擊。何葉的性格堅毅果敢，她主動承擔起照顧蓮的責任，日日夜夜期盼著蓮能夠恢復往日的笑容。或許正是這期盼的結果，一天，何葉意外跌入地震造成的裂縫，進入山海之境，碰到了老老師。

“請您幫蓮抹去痛苦的記憶。”何葉對老老師說，“這樣她就不會再難過了。”

老老師提出了疑問：“蓮本人愿意嗎？如果痛苦記憶里包含重要的人和事怎么辦？”

何葉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把她的記憶給我，讓我變成蓮，替她記住所有重要的人和事。”

“您幫她們交換了記憶？”莫奇心想，這不就是剛才自己做出的決定么？

老老師露出愧疚的神情：“是的，我現在開始反思這么做到底對不對。”

莫奇也很迷惘，這么做難道不是為了蓮好嗎？

此時，夜色將山海之境包裹起來，星辰低垂，皎月朗朗，海水已經淹沒低凹的地面，海浪在溫柔低語。這里的生活不像人類世界那么波瀾起伏，大家沒經歷過大悲大喜。所以莫奇即使被蓮和何葉的行為感動，也沒法透徹地理解，她們彼此交換記憶背后到底是怎樣深沉的情感。

不過，莫奇想起了爸媽，哪怕平時因為淘氣挨了不少罵，但更多的還是幸福的記憶。每一塊痛苦的記憶碎片都和看似平凡的幸福碎片緊緊相連，這才是完整的記憶拼圖。如果哪天莫奇的記憶拼圖全被換掉，那他會變成誰？

莫奇明白該怎么做了。

·06·

重明鳥再次啟程，穿過泑山上空的裂縫飛往人類世界，把蓮——真正的何葉——帶到了山海之境。

莫奇一點兒也不著急考試的事情了，整天帶著蓮和何葉在山海之境東游西逛，吃各種神奇的果子，逗有趣的神獸，上天追云，下海尋珠。

“這是我們長這么大以來最奇特、最難忘、最好玩的經歷。”她們很興奮。

莫奇每次都驕傲地說：“那可不，在玩這方面，我莫奇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直到蓮和何葉實在玩得累了，沉沉睡去的時候，莫奇才安靜下來，重新調整她們的記憶拼圖。

老老師問莫奇：“你想好怎么做了？”

莫奇認真地回答：“嗯，我恢復了蓮的記憶。有些重要的記憶，無論痛苦還是快樂，都獨一無二，這樣的蓮才是她自己。我還保留了她們在山海之境的記憶，這是真實經歷過的快樂，她們肯定不愿意被刪去。”

老老師微笑點頭：“后生可畏啊！”

重明鳥背著沉睡的二人飛向天邊，泑山上空的裂縫很快就要閉合，必須在那之前把她們送回去。

“等她們一覺醒來，大概會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很美的夢。”莫奇目送她們遠去，又對老老師說，“擁有悲傷記憶的她們會幸福嗎？其實，我并不確定自己遞交的答卷能得幾分……”

老老師撫摸著莫奇的頭發說：“謝謝你，莫奇，你讓我也找到了答案。時間會沖淡悲傷的記憶，但是快樂記憶卻像散落在時光長河中的珍珠一般，偶爾用回憶的布擦一擦，就會越來越亮，熠熠生輝。更何況，她們不僅有快樂記憶，還有值得依靠的朋友在身邊。這次的考試，老師給你九十九分。”

“為什么不是滿分？”莫奇撇了撇嘴。

“因為你把史冊撕了。書的存在就是為了輔助記憶。什么時候你改掉了撕書的壞毛病，我再把這一分補給你吧。”老老師指著飛回來的重明鳥說。

莫奇吐了吐舌頭，調皮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