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保姆的居住權未經登記也被法院支持了

歐陽峰

一個住家保姆悉心照顧老人多年，老人臨終時留下遺囑，保姆可以在他的房屋里終身居住。然而，老人過世不久，繼承遺產的兒子卻以居住權未經登記為由驅趕保姆——

“沒有倪青，我撐不到現在，今天當著姐姐們的面，我要立個遺囑，我這套房子要給她終身居住。”

現年53歲的倪青，原住江蘇省句容市農村。2014年初，她的宅基地被征收，考慮到獨自撫養的兒子即將上大學，需要不少錢，她要了補償款，沒有要房子。這年9月，兒子到位于鎮江市的江蘇大學讀書，倪青也來到該市做家政服務。

2015年4月，經家政公司介紹，倪青到年過七旬的趙力揚家做住家保姆。趙力揚的老伴兒已經去世3年，兒子趙勇在廣州工作，已結婚生子。不久前，趙力揚因腦梗癱瘓在床。趙勇是獨子，把父親接到廣州生活不現實，遂委托家政公司找個住家保姆。

倪青照顧趙力揚盡心盡力，每天早早起床給他洗漱、翻身，喂他吃過藥和早飯后，匆匆忙忙出門買菜，回來再收拾家務、做飯。吃完晚飯，倪青不僅要給趙力揚洗澡，還要給他做全身按摩。

趙力揚不肯穿紙尿褲，倪青便將家里的舊床單、舊被罩、舊秋衣秋褲剪成片，做成尿布給他用。這樣一來，他晚上入睡后，倪青還要把他當天換下來的尿布全部洗干凈。為此，倪青專門買了電吹風和電熨斗，每天晚上都將洗好的尿布吹干熨平，保證趙力揚第二天有足夠多干爽、清潔的尿布可用。

這樣過了4年，趙力揚身體的各項功能逐漸恢復：能自己喝水、吃飯，還能與前來看望他的親友聊幾句。更為可喜的是，2019年5月的一天，趙力揚竟然能拄著拐杖下床走動了。趙勇通過手機視頻看到這一幕，非常激動，連連向倪青表示感謝，主動提出給她漲工資。此后，倪青又多了一項任務——每天早晚攙扶著趙力揚出門走路，進行康復訓練。后來，趙力揚甚至可以獨立生活了。

2019年10月，同小區一個業主找到倪青，開出更高的工資，請她照顧自家的老人。考慮到兒子正在讀研究生，開銷增多，倪青有些心動。她提出辭工，趙力揚竭力挽留，還讓兒子趙勇也挽留她，倪青只好留了下來。

趙力揚的身體恢復以后，吃飯時，他常嚷著要喝點兒酒。倪青知道他的腦梗就是以前酗酒引發的，便竭力勸阻。然而，意外還是發生了。一天中午，倪青做好飯菜后去學校看望兒子，誰知趙力揚竟自己出門買了白酒，喝下去半瓶。倪青回來后發現趙力揚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趕緊撥打120將他送進了醫院。他住院期間，倪青一直在病房陪護。50天后他康復出院，對倪青千恩萬謝。

2021年1月3日，趙力揚的兩個姐姐來看望他。中午吃飯時，趙力揚突然對她們說：“沒有倪青，我撐不到現在，今天當著姐姐們的面，我要立個遺囑，我這套房子要給她終身居住。”倪青聽了，有些吃驚。趙力揚的大姐趙力華提醒：“你的房子你做主，不過要跟侄兒趙勇講清楚。”二姐趙力萍是大學老師，也支持弟弟的決定，提醒他設立居住權需要辦理登記手續。趙力揚擺擺手：“我先立遺囑，等過了春節，做完公證再去辦登記手續。”當天，趙力揚不顧倪青的勸阻，寫了遺囑，言明在其百年后，現居住的兩室一廳房屋，由倪青無償終身居住。趙力揚的兩個姐姐，分別在遺囑上簽名見證。

哪知，這年春節，趙力揚一病不起，過完春節后于3月12日去世。

“這個保姆肯定給老頭子下迷魂藥了，這房子我們要賣掉的。”

料理完父親的后事，趙勇當著兩個姑姑的面，遞給倪青一沓現金：“阿姨辛苦了，這點兒錢算我聊表心意，你盡快找新雇主，把房子騰出來。”見倪青神情猶豫，趙力揚的二姐趙力萍說出了遺囑的事，說倪青有居住權。趙勇的妻子吳萱很不高興：“這個保姆肯定給老頭子下迷魂藥了，這房子我們要賣掉的。”趙力萍當即要倪青拿出遺囑給大家看。

倪青的兒子碩博連讀，在江蘇大學還有幾年時間，倪青本想著等兒子讀完博士，有了工作后，她就搬離趙力揚的房子。但聽了吳萱的話，她覺得吳萱太不尊重人，遂當眾拿出了遺囑。趙勇見遺囑上白紙黑字寫著“無償終身居住”的字樣，頓時傻眼了。這時，趙力華提醒他，居住權是要辦理登記手續的。趙勇連忙說：“對呀，沒有辦理居住權登記，不能算數。”倪青一時無語。趙力萍打抱不平：“沒辦登記手續是有原因的，并不能證明遺囑無效。”

隨后，趙勇繼承了趙力揚留下的房屋。辦完過戶手續當天，他就通知倪青收拾行李走人。倪青跟他商量：“我也不是賴著不走，等我兒子博士畢業了我再搬走行嗎？”趙勇表示等不了，他和妻子打算在廣州買房，他們要把這套房屋賣掉湊錢。

2021年3月25日，倪青到家政公司尋找新雇主，回來時發現門鎖已被換了，便找人重新換了鎖。第二天早上，趙勇夫婦帶著房產經紀人來看房，察覺門鎖又被換了，嘭嘭敲門。進入室內后，吳萱對倪青破口大罵，還報警稱有人私闖民宅。民警上門了解情況后，建議雙方走法律途徑解決爭端。

半個月后，趙勇委托律師從廣州向倪青發出限期搬離涉案房屋的律師函。倪青未予理睬。

2021年10月31日，趙勇向鎮江市潤州區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稱倪青霸占自己的房屋，要求她搬離，并按租房行情賠償他經濟損失，經濟損失的計算截至她搬離之日。

法庭上，倪青辯稱，她在趙家從事家政服務近6年，不分晝夜伺候臥病在床的趙力揚。趙勇雖然支付了勞務費，但與她付出的超強度勞動并不對等。趙力揚出于感激，主動提出給予其終身居住權，并專門為此留下書面遺囑，他的兩個姐姐也在遺囑上簽字見證。因此，她請求法院判令她對趙力揚遺留的房屋享有居住權，由趙勇協助辦理登記手續。

對此，趙勇聲稱，根據《民法典》的規定，設立居住權自登記之日起生效。他父親生前書寫的遺囑，雖然載明將房屋給倪青終身居住，但遺囑沒有經過公證，居住權也沒有到相關部門申報登記，他不予認可。退一步說，即使該居住權成立，產權人現已變更，他有權撤銷遺囑設立的居住權。

趙力華、趙力萍當庭作證，稱弟弟書寫遺囑的當天，確實提過春節后就去辦理公證并為倪青申報居住權登記，但弟弟在正月初三再次發生腦梗，住院治療15天后回家休養，于3月12日死亡，未來得及辦理相關事項。

趙勇通過法定繼承完成了涉案房屋的產權過戶，對自己的房產雖然具有處分權，但也應尊重其父親的遺愿，協助倪青完成居住權登記手續

法院經審理認為，居住權屬于《民法典》新設立的用益物權，第366條規定：“居住權人有權按照合同約定，對他人的住宅享有占有、使用的用益物權，以滿足生活居住的需要。”據此可知，該項權利系自然人依據合同或遺囑而取得，在他人享有所有權的房屋上為滿足生活居住需要享有占有、使用等權利。同時，《民法典》第367條規定：“設立居住權，當事人應當采用書面形式訂立居住權合同。”第371條規定：“以遺囑方式設立居住權的，參照適用本章的有關規定。”

趙力揚生前書寫的遺囑，明確表示給予倪青終身居住權，且有趙力華、趙力萍簽字見證，足見該遺囑系趙力揚的真實意思表示，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關于效力的強制性規定，合法有效，應當受到保護。但是，《民法典》第368條規定：“居住權無償設立，但是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設立居住權的，應當向登記機構申請居住權登記。居住權自登記時設立。”趙力揚因故未能對其設立的居住權進行登記，在程序上存在重大缺陷。對此，應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從庭審查明的事實可知，趙力揚書寫遺囑后，確曾表示過向有關部門為倪青申報居住權登記，但是由于臥病在床，直至去世也未能完成遺愿。對此，法律不應苛責。

趙勇通過法定繼承完成了涉案房屋的產權過戶，對自己的房產雖然具有處分權，但也應尊重其父親的遺愿，協助倪青完成居住權登記手續。

2022年5月9日，江蘇省鎮江市潤州區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駁回趙勇的全部訴訟請求，支持倪青的請求，即趙勇在判決生效后3日內協助倪青完成居住權登記手續。

點評：

居住權不得隨意撤銷

江蘇省鎮江市潤州區人民法院法官?吳軍瑛

居住權是一種獨立的用益物權，具有物權對世性、絕對性、直接支配性等特征，居住權人對房屋可以進行專屬的、排他的利用，從根本上有效地保障居住權的穩定與安全。

《民法典》規定居住權的消滅事由為居住權期限屆滿或者居住權人死亡兩種情形。那么居住權是否允許撤銷呢？對此，《民法典》及相關司法解釋尚未有明確規定。但是，居住權制度的設立是要保障社會弱勢群體的居住權益，房屋所有權人不能隨意撤銷，除非有企圖損害有利害關系第三人的利益，惡意設立居住權的情形。本案中，并無此情形，因此法院支持了倪青的請求，并無不妥。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