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錦圓

關鍵詞:《 邊城》 《 茵夢湖》 愛情 詩化 悲劇
一、影響存在的提出
《邊城》一般被視為沈從文筆下湘西風格的標志和中國現代鄉土抒情文學的代表,但鮮為人知的是,它的創作不僅與沈從文獨特的精神氣質和生命經驗血脈相連,還接受了外來因素的影響。在2018 年出版的《平和與不安分:我眼中的沈從文》一書中,著者李輝記錄了1984 年5 月7 日下午沈從文在家中的自述:“我受外國文學的影響,《邊城》就受施托姆的《茵夢湖》的影響。”a 這則材料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直接佐證。
《茵夢湖》是19 世紀中后期德國詩意現實主義作家施托姆的代表作,被譽為最優美的德語小說。沈從文不懂外語,他對《茵夢湖》的接受“完全靠看中譯”。《茵夢湖》的中譯本數量頗多,單論1949 年以前就有12 種,出版情況如表1 所示,其中最早的是之盎的文言譯本《隱媚湖》,于1916 年刊于《留美學生季刊》3 卷3 期,但屬于未完成的殘篇。“五四”以來,國內學者又陸續翻譯這部作品,最早的全譯本由郭沫若、錢君胥合作完成,于1921 年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隨后,郭譯本被多家出版社一版再版,其他重譯本也接連不斷地誕生,足見《茵夢湖》在當時的風靡程度。沈從文的好友郁達夫曾在《茵夢湖的序引》中評論:“讀完之后就不得不惘然自失,好像是一層一層的沉到黑暗無光的海底里去的樣子。” b 沈從文也具備接觸這部小說的條件,但由于缺乏前文所述的證明材料,學者們在研究《茵夢湖》對中國文學的影響時,未曾將沈從文的《邊城》劃歸受影響之列作專門論述,只有個別論者采用平行研究的方法比較了兩部作品的內在關聯。
沈從文閱讀的是哪個譯本實難考證,但綜合考慮各譯本的社會影響面、《邊城》的創作時間、沈從文自述中提及的譯名及其好友郁達夫的推薦等諸多因素,可以推斷,最有可能的是郭沫若、錢君胥的譯本。故本文在比較過程中主要參照的是郭譯本。以下將圍繞愛情悲劇的詩化表達,探討沈從文《邊城》是如何接受了施托姆《茵夢湖》的影響,并通過兩部作品的對讀展現出《邊城》獨特的藝術構思和深層意蘊。
二、愛情主題:回到生命的本真
在對愛情主題的選擇和表現上,沈從文接受了《茵夢湖》的影響,也進行了創造性的轉化。1852 年,施托姆在給密友的信中稱《茵夢湖》“是一部真正的愛情作品,完全充滿愛的氛圍和氣息” c。小說主人公來印哈德和以麗沙白的朦朧初戀只停留在精神層面,而沒有任何事實關系的確證,是“回瞥體驗”中最具詩意的部分,也是超脫世俗、回歸生命本真的通道。沈從文在創作《邊城》時抓住了施托姆筆下人類感情的內在美質,聚焦于翠翠和儺送之間的少年情愫,書寫了純粹的“鄉下人對愛情的憧憬”d,借此表現生命的本真狀態。但他沒有像同時期的一些愛情小說作者那樣直接套用《茵夢湖》的故事模式和敘事手段,讓男主人公在回憶中展開主觀自述,而是采用了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對故事進行最大限度的調度,以女主人公翠翠為主要表現對象。
施托姆在以麗沙白的身上寄托了對美好人性的向往,她是來印哈德“生長著的生涯中一切愛慕,一切驚異的表現”e。 沈從文效仿以麗沙白這一愛與美的化身,將翠翠也塑造為一種“精神意象”,一個抽象的愛的象征。“朦朧”給愛情賦予了詩意,它不是具象化的,而是一種亦真亦幻的感受。如此純粹、抽象的愛情不適合采用直白的表達,所以施托姆選擇了情詩這種表現手段,沈從文則結合湘西的風土人情進行了民族化的改寫——儺送在碧溪岨的月光下唱了一夜的歌。
縱觀整條愛情線索,《邊城》在人物關系和矛盾沖突的設置上也有《茵夢湖》的影子,比較明顯的是對愛情構成一定負面影響的三個外在因素——第三者、家庭權威和物質利益。《茵夢湖》中來印哈德的好友奕理虛比男主人公更加熱情主動,搶先向以麗沙白求婚,這一第三者形象可以對應《邊城》中比儺送心直口快的大哥天保;以麗沙白的母親則對應儺送的父親順順;奕理虛繼承的茵夢湖畔莊園對應中寨團總女兒陪嫁的碾坊。這些外在因素的揳入使翠翠“快樂中又微帶憂郁”,甜蜜里摻雜了“一絲兒凄涼” f 。但沈從文的化用絕不是簡單的模仿,他將施托姆觀照資本主義過渡期的歷史視線移向更早處,構建兩組對照——走“車路”指托媒說親,走“馬路”則代表著不受文明約束的唱歌求愛;要“碾坊”還是要“渡船”象征著追求利益和忠于真情之間的人性掙扎——借此影射封建買賣婚姻和原始自由婚姻兩種文明形式的沖突,這在邊城的進化歷程中是無可避免的。
三、詩化風格:打破體裁的界限
1882 年,施托姆在給斯密特的信中提到,他的小說是從抒情詩里生成的。比起對愛情主題的選擇和表現而言,《茵夢湖》體式上的“詩化”特征給予沈從文的影響或許更強烈、更明顯。當然,這種“用故事抒情作詩”的理念在20 世紀20 年代初時已由周作人引入中國文壇,并非是《茵夢湖》單一影響的結果。此處重點討論的是兩部作品在抒情、意境、語言、意象等方面的相似性與相異點,進而分析沈從文如何借鑒和改造了《茵夢湖》中的詩化元素。
(一)抒情的介入和強調
在詩歌中,抒情往往占據主導地位,而小說則多以情節化、戲劇化的敘事為主。抒情的介入和強調使小說“偏離了對故事的依賴而傾向于表現主體的感受與情緒”g,呈現出與詩歌相融合的特點。《茵夢湖》由一組情節聯系較弱的回憶片段構成,施托姆對情節、結構和矛盾沖突進行了淡化、濃縮的處理,而以主人公情感的變化作為故事發展的線索:從兩小無猜到漸行漸遠、產生隔閡,最終愛情逝去、惆悵無奈。沈從文在《邊城》中也采用了這種藝術形式,創設了相似的情感鏈:從翠翠與儺送暗生情愫,到憧憬和煩悶相互交織,再到最后的心酸和感傷。雖有完整的故事,卻不刻意顯示沖突、營造高潮,對風土人情的大量描寫亦沖淡了情節的連貫性,形成一種有別于傳統小說的獨特風格。
(二)意境的營造和渲染
兩部作品的開篇都用逐漸推進的文學鏡頭營造了寧靜祥和的氛圍:
一日晚秋落幕,一老人衣冠楚楚,徐徐走下城市。(《茵夢湖》)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邊城》)行文中通過大量的風景描寫構筑了理想的詩意世界,如:此處一切都是明媚碧綠,時時有一線陽光從濃葉枝頭漏下;一只鼬鼠在樹頂上從一枝跳過他枝……(《茵夢湖》)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小溪寬約甘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邊城》)
小說將近尾聲時的畫面更加相似。《茵夢湖》是白色的睡蓮遙遠而孤寂地躺在黑黝黝的湖心,如同純潔的愛情受困于一片黑暗世界。《邊城》則是白塔坍塌于黑夜的暴雨之中,一切美好都面臨瓦解的危險。這兩組黑與白的色彩對照都使意境發生巨變,由明媚安適轉向陰沉恐怖,象征著人受到某種強大力量的限制。
以上相似的藝術構思應該是沈從文吸收并轉化了施托姆筆法的結果,但沈從文描繪自然的功力有過之而無不及。比起《 茵夢湖》 中動植物相映成趣的景象,《邊城》更具淡遠意境,是國畫風格的體現,其中也隱含著中國傳統“天人合一”的自然觀。“自然”不僅潛移默化地塑造了翠翠的面目,她“在風日里長養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還為翠翠提供了一個安身之處,若是遇見了陌生人,她便“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
(三)語言與意象的運用
《茵夢湖》的語言優美古雅,曾被德國大學用作學習德文的必修教材。不懂外語的沈從文雖然不能直接閱讀原著,但也可以從郭沫若的譯本中體悟到施托姆的語言風格。該譯本用文白雜糅的語言極力突顯原文的內在詩韻,并以詩體的形式翻譯了其中的詩歌和民謠。如小說中吉卜賽歌女所唱:“今朝呀,只有今朝/ 我還是這么窈窕, / 明朝呀,啊,明朝/ 萬事都要休了! / 只這一刻兒/ 你倒是我的所有,/ 死時候,啊,死時候/ 我只合獨葬荒丘。”《茵夢湖》中還有許多類似的詩(歌)句,這些音樂性語言的穿插有強化情緒、增添詩意的作用。
沈從文原本就善于文字推敲,他從中國傳統抒情文學中養成了相似的書寫方式,使《邊城》的語言精練典雅,帶有詩性,如“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有可沽酒”。
但他沒有刻意求雅,而是展現了一種帶有湘西特色的詩情。如翠翠在渡口唱:“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銀釧子,只有我三妹莫得什么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這首俏皮的民歌,既融合了當地風情和少女稚趣,又呼應著碾坊與渡船的對立關系。通過比較可以發現,《茵夢湖》中的民歌《我的媽媽所主張》同樣具有映襯人物形象、濃縮思想意蘊的作用,由此可以窺見《邊城》與《茵夢湖》的內在關聯。
此外,借助意象營造詩意的藝術手段也是兩部作品的共通之處。尤其是石楠花與虎耳草、雀與鴨等動植物意象的相似度較高,都發揮著情愛啟蒙的功能。但《茵夢湖》的象征手法總體上囿于情感的范疇,《邊城》則含有更多的文化隱喻,投射了作者對湘西世界和民族未來的擔憂。
四、悲劇效果:以微笑表現痛苦
悲哀從幸福中產生,造成的隱痛會更加持久。正如施托姆所說:“恰恰感到高興并達到最高峰時刻,我們會被無可避免結束的強烈悲痛壓垮。”對于這種悲劇效果的營造,沈從文也有相似的看法,他曾在《給一個寫詩的》一文中寫道:“神圣偉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攤血一把眼淚, 一個聰明作家寫人類痛苦是用微笑表現的。” h
(一)回溯性的審視
施托姆在《茵夢湖》中利用回憶的框架拉開了與現實生活的時空距離,在遠離社會風暴的故鄉表現了人“與時間對抗中的力量”以及最終“無能為力的挽歌” i。沈從文也帶著類似的回溯性情感傾向,把《邊城》的故事背景設定在曾經存在、現已消逝的湘西世界,并融入昔日好友趙開明的往事,通過主人公真摯單純的初戀來寄托對“伊甸園”的眷戀和向往。現代思想文化的沖擊和對國家前途的憂慮,激發了沈從文對古老邊城和民族本源的追懷。過去正在不可避免地消逝,記憶中的好友由于歲月的侵蝕和鴉片的毒害而垂垂老矣,翠翠與儺送的愛情、湘西世界的牧歌性,也都在歷史進程中面臨著瓦解的命運。還有什么能在青年人的血液中代代延續,健康淳樸的鄉下人能應對未來世界的挑戰嗎?沈從文在回溯中加入了審視的味道和懷古的幽情,他用啟蒙理性的視角觀照那些已成為“過去時”的自然美、人性美、人情美,以期為未來社會的重建者提供參考。
(二)“出走”與“沉默”
人的情感往往與其存在的時空相互依存。男主人公的離開是打破故鄉封閉性的缺口,也是愛情走向悲劇的前奏。《茵夢湖》中,純潔、牢固的少年情愫由于來印哈德“要出門去受高等教育”而終于失落,在愛情消亡后,他繼續走向了遼闊廣大的世界。沈從文化用了“出走”這一悲劇元素:儺送一次次地離開茶峒去經受鍛煉,古老的邊城由此顯示出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徑,其神性與牧歌性也隨之打破。在小說的結尾,儺送斗氣下行去了辰州,他將如何存在于另一片天地中,是否還能堅守曾經的愛情,一切都成了未知數。在意識到邊城在現代文明沖擊下必然沒落的命運后,沈從文把建構牧歌性與瓦解牧歌性的因素糾結在一起j,使故事蒙上了一層悲哀的色調。
除了男主人公的“出走”,兩部作品還有另一個相似的悲劇元素——“沉默”。施托姆用沉默填充故事場景,阻斷情感溝通,少有的人物對話只供普通的交流。來印哈德沒有對前來送別的以麗沙白吐露心事,上學后也沒有再與她通信。多年以后的茵夢湖莊園里,以麗沙白也只能以緘默無言來回應這段逝去的愛情,最終,來印哈德不辭而別。沉默加速了愛情的破裂,也為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造成無聲的隱痛。沈從文在《邊城》中沿寫了沉默造成的情感隔膜,并著力突顯其悲劇效果,使沖突隱匿其中,衍生出種種誤會。翠翠初見儺送后“沉默了一個夜晚”;爺爺問起她對天保的心意,她思索良多卻“總不作聲”:這導致爺爺與翠翠之間產生了誤會。茶樓上發生了一段“二老說”與“翠翠心想”交叉進行的單邊“對話”,此時翠翠已對儺送暗生情愫;翠翠一見到儺送便轉身向山竹林里跑去,她的憧憬與擔憂、甜蜜與煩惱在聲音層面完全隱去,儺送無從感知其心理活動:這導致儺送與翠翠之間產生了誤會。儺送多次向他人表達“弄渡船是很好的”,卻因為誤會爺爺“為人彎彎曲曲”而不肯吐露心聲;面對爺爺熱情的關心,他只是“不置可否不動感情地聽下去”,船靠岸后話也不說便走了:這導致狡猾的中寨人乘虛而入,增加了儺送和爺爺之間的誤會。讀者明知沉默的隱患,卻無法打破沉默來干預情節的發展,進一步擴大了小說的悲劇效應。沉默掩藏了內部的瓦解力量,從中流露出沈從文對牧歌世界崩頹命運的難以言說的悲哀。
(三)結尾的散場
在《茵夢湖》的結尾,以麗沙白問來印哈德:“你再也不會來了,我曉得的,別謊我,你再也不會來了。”來印哈德應道:“再也不來了。”(楊武能的譯本將此處譯為“永遠不會”k)從這一散場方式的設計也可以窺見《邊城》受《茵夢湖》影響的痕跡。“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沈從文明顯借鑒了《茵夢湖》的結尾技巧,但他以持守和追尋的態度,打破了前者意義空間的封閉性,賦予了《邊城》一個開放式的結局。懷著對湘西乃至整個國家未來的憂慮,沈從文寫下了這句憂傷中透出一點希望的話語。他希望《邊城》能給讀者留下的不只是“一次苦笑”或“一個噩夢”,還有“一種勇氣同信心”。小說的“現代性視景”l 也在其關于未來的不確定性中生成了。
五、結語
一部誕生于19 世紀中葉的德國小說《茵夢湖》,借著“五四”的浪潮跨越時空而來,在中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的大量譯介、反復出版以及眾多文壇大將對它的評論和研究,使沈從文得以接觸到這一風格鮮明的作品,并與其產生了共鳴。他在《邊城》的愛情主題、詩化風格和悲劇效果等方面積極地汲取了《茵夢湖》的營養,但沒有流于一般的模仿或類同,而是結合自己的生命體驗、湘西的風土人情以及中國的文化傳統,進行了創造性的轉化,在獨具特色的藝術構思中完成了他的“最后一首抒情詩”,寄托了以文學重建社會、復興民族精神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