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四十八年前,我在一所鄉村小學當班主任。學校離家不遠,只要在一條俗稱“牛車路”的大路上走十多分鐘就能到,路兩旁是田。晚上,在教導處改完作業,信步回家,一路有呱呱的蛙聲、唧唧的蟋蟀聲。初春,風夾帶紫云英的淡香。深秋,稻子收割以后,農民在田里堆起帶泥的稻草來焚燒,來年用作肥料,空氣里充滿親切的焦煳味,一如灶頭上被急火燒過頭的鍋巴逸出的香氣。
一個夏天的夜晚,陰天,星星隱藏在云里,竹林黑壓壓地嵌在黑灰色的天幕上。建在大路旁的醫療站,平日窗子總映出長方形的黃色光暈,今晚卻沒有,停電了。沒有外物摻雜的黑足夠純粹。幸虧路走慣了,哪里拐彎,哪里靠近小溪,心中有數。不久前,也是漆黑的夜,我從學校走出,本該左拐,但忙于和同事說話,多走了兩步,栽進池塘里去了,就因為那是條新路。
忽然,遠處浮動起一星綠色的光,小而灼亮。揣測方位,應該在拱橋上,我頓住腳。藍色的光向我游來,曳著一條小尾巴。它時快時慢,快起來變為光弧,有如后來的歌星演唱會上觀眾手里的光棒。
綠色的光伴著人聲,我又驚又喜,快步迎上,兩個嘻嘻哈哈的男孩子和我相遇了。從嗓音聽出,是我的學生——阿松和阿汗,班里的一對同桌。他們把藍光舉起,照著我,一起叫了一聲“老師”。我盯著藍光,問:“這是什么?”
“剛剛逮的。”阿松把一個墨水瓶遞給我。我拿過來一看,里面爬著上百只尾巴發光的昆蟲,光芒晶瑩如水晶,近于雪白,集結起來,卻是敞亮的藍。“哪里逮的?”我的興致來了。
他們說在蓮塘村后山的林子里,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說好。
他們領著我離開大路,繞過村邊的池塘,站在林子旁。這兒,螢火蟲飛來飛去,有如從一爐鋼水里濺起來的火星兒。太可愛了!小不點兒的提燈者瞎忙著,飛過來飛過去。我和他們坐在草地上,聊了一會兒閑話。露水滴在額頭,我說,你們該回家了。他們說好的。阿松把墨水瓶遞給我,我說,你們留下,大人不玩。“路上當手電筒嘛!”阿汗說。我猶豫了一下,問:“總不能老關在里面吧?會死掉呢。”這問題難倒了他們。我想到辦法:回到家就放它們飛走。
和兩個孩子分手,回到大路。手里捧著綠色的光源,想著兩個孩子。他們是全班最調皮的,就在上星期,我在校門外建在魚塘上的廁所前,撞到阿汗,他神情緊張地攔截每一個想進去的同學,高叫:“滿座滿座。”我知道必有蹊蹺,走進去一看,廁所下垂著一根線。我推開門,把牽線的阿松揪出來。兩個搗蛋鬼,一個在偷魚,一個在望風。校長對他們提出警告。可是,剛才他們被綠色的光照著的臉,只有天真。
送我螢火蟲的阿松,四年前曾在聚會中見到,快六十歲了,成了一個老成持重的泥水匠。我問起當年的事情,他全忘了。我卻一直沒有忘記黑暗中捧著綠色的光嘻嘻哈哈地朝我走來的兩個孩童,以及平生第一次捧著螢火蟲走路時心里充滿的純凈的詩意。記得走到家門口,在草地上倒空了墨水瓶,剎那間,頭頂布滿了繁星。
品味:
“記得走到家門口,在草地上倒空了墨水瓶,剎那間,頭頂布滿了繁星”,這句話豐富了文意,升華了主旨。你能試著賞析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