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1
一臨近暮色四合,燕子總感覺心里有點空蕩。這當兒,丈夫江兵多是去了夾石河岸散步,時而張望時而凝視,像是河面上漂浮著一味藥方似的。聽江兵說過,無論是當兵離家的那幾年,還是復(fù)員回來到現(xiàn)在,十有八九的夢境里,都充盈著一條河。河水清且漣猗,說不清是眼前的這條,還是遠在天邊的那條……
唉,與這么兩條河流死磕,犯不著啊。燕子有些想不明白。有些好心的街坊鄰居看出端倪:小荷啊小荷,攤上這個男人,苦了你了。新疆那邊怎么啦?不就是當了幾年兵,怎么與河水結(jié)了梁子?
這么一說,燕子的眼眶泛潮,有了些發(fā)酵的味道,酸酸的,澀澀的。江兵對自己的好,還有對這個家的好,說出來能碼幾籮筐,可他就是骨子里有那么一種擰。本來,爹媽已經(jīng)給自己起了名,“小荷”,即便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怕嫁根扁擔挑著走,大男人也不能武斷地給妻子起個新名字嘛,叫什么“燕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這么些年了,街坊鄰居哪個不是“小荷”長“小荷”短的,怎么一進家門,就成了丈夫喊出的一聲“燕子”?
以前男人在部隊上,兩地分居那會兒,江兵喊聲“燕子”,她答應(yīng)得干脆。本來嘛,天各一方幾千上萬里,自己要是燕子,翅膀一搖,那份相思就減輕了,不好嗎?可是幾年前丈夫已經(jīng)轉(zhuǎn)了業(yè),一家人有了團圓,女兒都上了小學(xué),還“燕子燕子”的?
燕子有時也不想答應(yīng),可一不答應(yīng),丈夫似乎就要病,病得還不輕。
唉,只好應(yīng)了。漢子爺們兒,有啥也別有病啊。江兵喊聲“燕子”,女人如果要是一時沒有搭理,這時的丈夫就會又一次站在比例尺1:400萬的中國地圖前面,地圖上位于雄雞尾部的那條細細的綠線,被他重重劃過一道。也只有他想告訴所有的人,那里有著一條極不平常的河。
當然了,那道綠線是他用彩水筆涂的。燕子的視線里,不止一次,丈夫的指頭比畫著馬蹄奔騰,就差嘴里發(fā)出“ ”聲。
不一會兒,眼瞅著江兵就有了一種類似犯病的模樣。有時候快半夜了,他的肉身還矗立于夾石河岸,哨兵似的朝著西北方向遙望。
燕子怎么能懂?好好的大男人,怎么說病就病,而且找不出病因,甚至連縣里幾家大醫(yī)院的專家也沒了轍:怎么搞的?那河里還有圣水不成,怎么一去了那里就沒病沒災(zāi),活蹦亂跳的?
“你……還以為在緊握手中槍,站崗放哨?擔心涼了身子。”
只要沿路找來,類似的提醒,燕子不知有過多少次。有時江兵聽從了,跟她回了屋子;有時似乎沒聽見。若是月光皎潔的夜晚,燕子就會發(fā)現(xiàn)丈夫的眼眶里,似乎萌生出兩輪盈盈的月兒,一不留神那月兒也會墜落,砸到腳下化成幾無聲息的齏粉,再也尋之不見。
這病就這么邪乎,總是找不著病根?江兵自言自語著,唉,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2
二期士官江兵脫下軍裝的那一刻,特別是作別那條河的當兒,心里一時堵得厲害。原以為回到皖南老家,時間一長就會好的,誰知道幾年下來竟然一點不見好轉(zhuǎn)。
想想這病,真不知道究竟什么時候落下的。
人吃五谷雜糧,哪能沒病沒災(zāi)的?好在手腳也沒殘,腦子與臟器也沒受損,現(xiàn)在醫(yī)術(shù)如此高明,頭痛腦熱感冒發(fā)燒痢疾啥的,根本就不用住院轉(zhuǎn)院。一開始燕子沒當個事,江兵從新疆那邊的部隊復(fù)員回來,好歹也是二期士官,八年的營盤,好一番風餐露宿摸爬滾打,鍛造的鋼筋鐵骨身子威風凜凜。初次相親的當兒,江兵還在部隊上,一身軍裝颯爽養(yǎng)眼,說話擲地有聲,做事令行禁止,再加上直線加方塊的軍人范兒……直到兩人確定戀愛關(guān)系之后,燕子還在打心眼感激當?shù)貗D聯(lián)呢。
經(jīng)不住燕子再三訴求,江兵先后跑了幾趟縣城,去了兩家三級甲等醫(yī)院,后來還去了電視廣告做得極為玄乎的一家私立醫(yī)院。當了八年兵,前前后后專家號掛了不止八個,據(jù)說那些很是先進的醫(yī)療儀器,對他的身子骨來了幾番刨根問底的掃描,居然一無所獲。后來,那個曾數(shù)次在省電視臺開過講壇的醫(yī)學(xué)專家不得不直言相告,而且語氣相當幽默:再昂貴的儀器,碰上余則成也是白搭。要不就再等等,到時候等它一露頭,我們這些價值百萬千萬元的儀器設(shè)備,也不是吃素的。
燕子那個急啊,江兵也免不了往最壞處聯(lián)想過一二。到后來,幾位不在同一家醫(yī)院的專家,仿佛統(tǒng)一口徑會診過了:轉(zhuǎn)業(yè)軍人,又是共產(chǎn)黨員,要相信科學(xué)。目前,所有的病理分析都是一個結(jié)果,你……真的沒病。
病在我身上,病沒病我自己豈能不知?江兵還想據(jù)理力爭。不是嗎?這么多天了,感覺不會欺騙自己,病了就是病了。夫妻倆還用度娘度過N次一一比對,什么神經(jīng)癥、抑郁癥、漸凍癥啥的都排除了,總不會是那個最可怕的字吧?
哪能?!
能吃能喝,身上也沒有哪里痛啊啥的,中樞神經(jīng)清醒,植物神經(jīng)也沒毛病——可就是渾身沒勁,對一切沒有興致,連同老婆孩子。身上動輒盜汗,走幾步就氣喘,更不著調(diào)的是,那種感覺像是暈車,又像醉氧,還有點像是倒時差,甚至像一種逆高原反應(yīng)……
“你那個營盤,海拔也沒夠上高原等級,哪來缺氧醉氧一說?莫不是三魂六魄受了驚嚇?你一次次去夾石河邊,河水告訴你了沒有?是不是魂魄啥的落進了新疆那條河里?”
這一提醒,讓江兵心里一驚,想了想,也不敢否認。這樣下去,豈不廢人一個?對不住你,對不住女兒啊。
3
夜色漸深,只聞濤聲不見河水。這條故鄉(xiāng)的河,在一別八年多的時光里,一度與連隊前面的那條河難以甄別:這兩條河,是孿生兄弟,還是一胞姊妹?
星空之下的夾石河邊,佇立著六神無主的江兵一人。微風攜帶來的野草香味,似曾相識。夜色下的河面上,推搡著一層層的漣漪。水波浩蕩奔流,難道也是奔往西北方向?夾石河連通著山外的水陽江,水陽江是長江支流,長江滾滾東去奔騰到海不復(fù)還,與天山腳下的那條河流牽一回手,只能是夢中的臆想。
是夢吧?不是,真的不是。潺潺的夾石河水近在眼前,有了某種誦讀的聲音。雖說夜色里一時看不清波浪的皺痕,可是這么多年來,那種清凌凌的光彩一直陪伴著自己,即使自己當兵到了天邊邊的那些年月。那里也有一條河,一條孿生的河,這兩條河最早呈現(xiàn)出親昵勁兒的那次,江兵想起來了,是在燕子的彩筆之下……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里的一次遇見,讓他第一次開始神往美麗的新疆,那是一位似乎銜來了春天的女孩。“七九河開,八九雁來……”那個女孩點燃了記憶里的邊疆風情,而且還是在一列南下的列車之上。
那是上軍校時的一次假期。江兵上的是一所士官學(xué)校,只有一年的在校學(xué)習(xí)時間,正在發(fā)愁剩下的一年實習(xí)期去哪里,他的眼前突然一亮,似乎看到了對面那個女孩筆下的那條奔涌之流,河水清且漣猗……
女孩說這是一條從天山腳下呼嘯而來的河,“列車開到哪里,它就流到哪里,為什么不信?”女孩笑了笑,筆下那條源源不斷的河流,仿佛一路撞擊著鋼軌,它涌動著水波游向天邊,仿佛牽著家鄉(xiāng)的夾石河。兩河相擁,任雨點在河面畫著無數(shù)的句號。
終于,女孩抬起了頭:天山腳下的河,哪條不是寶貝疙瘩?河的名字并不重要。你說哪條就是哪條,哪條不是“清且漣猗”?
吳儂軟語的話尾音,讓江兵猜出來女孩生在蘇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如此精致的江南女孩,怎么就隨著家人扎根新疆建設(shè)兵團,成了“獻了青春獻子孫”的疆N代?
“祖國需要保衛(wèi),更需要建設(shè)。好男兒志在四方,去新疆實習(xí)吧!那是祖國最需要的地方,看,那里的天有多藍,云有多白,水有多清……”
兩人一路同行的時間不長,下車時江兵還意猶未盡。
也許正是“我在天山等你”這句承諾,讓江兵軍校畢業(yè)填報志愿時,想到了要去遙遠的天邊尋找一條河。等到來到天山腳下,沒想到,真有一條等待自己的河流。他不知道,這條河有沒有附體于女孩筆下,只覺得,在面對這條河流時,自己時常會抑制不住放歌一曲:
邊疆是我溫暖的家,
處處都有好媽媽呀!
行軍走過大草原,
塔塔爾媽媽為我燒奶茶呀!
巡邏經(jīng)過伊犁河,
哈薩克媽媽幫我飲戰(zhàn)馬呀!
……
唱這歌,多是在訓(xùn)練間隙,或者歸營路上。歌聲時常會引發(fā)官兵共鳴,來個對唱、合唱之類,當然,最為拉風的則是男聲二重唱。與他飆歌的連長,看上去像個大哥模樣,其實,比他才年長個五六歲,還有個讓他喊一聲心里能熱乎好一會兒的維吾爾族名字:庫爾班·熱合曼。
當然了,這樣的熱血沸騰只能蘊藏在心底,作為一名剛下連隊的士官學(xué)員,幾乎沒有機會喊一聲連首長的名字。
4
連長的歌聲彌漫開來,眼見著那河那水越發(fā)清且漣猗,甚至連對面的廣播喇叭也不甘寂寞,應(yīng)戰(zhàn)似的播放出一首首歌曲,有了暗地里較勁的拉歌架勢。
聽連長說,營盤對面的那一大片牧場,駐扎的是新疆建設(shè)兵團的一個團(場),早年還有個兵站,駐守過一眼望不到邊的農(nóng)墾部隊。
“好多官兵都是維吾爾族兄弟,剛開始哪能吃得慣那種列巴?‘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哪里艱苦哪安家嘛……”
與團(場)之間雖說隔著一條大河,但是對面廣播站流淌的聲音,仿佛給兵們插上了翅膀。廣播里的女中音,切換自如的漢維雙語清脆悅耳,讓人想起了南下列車上的那條河流。
“我敢打賭,真的是她!”
那趟南下的列車,在連長面前自然說不清楚,不過江兵自有辦法,那就是一次次地往對面投寄廣播稿。這以后,戰(zhàn)友們總是隔三差五聽到那個女中音,像是貼著那寬寬的清波鳧了過來,述說著他們這個連隊對一條河的思念。
等到肩章即將換成二期士官軍銜的時候,連長看出了端倪。給廣播站寫稿,一晃三四年了。連隊仿佛成了一棵大樹,老兵退役新兵入伍,落了老葉添了新枝,眼前的河流也已冰封幾度解凍幾度,那個美麗的女中音卻一直只是耳聞,未曾目睹它主人的真容,讓人有了種撓不著的癢。“怎么想的,復(fù)員轉(zhuǎn)業(yè)?”連長哪能看不出來,“是不是想著,找個女朋友,說話像燕子呢喃這種的?”
江兵內(nèi)心一時波瀾起伏。確實有過這種神往,但只有以后表現(xiàn)突出提干,才能談及婚事。另外,若想找個少數(shù)民族女朋友,有關(guān)政策也不得不考慮呢。
“以后,要是三期士官爭取不到指標,能不能就地轉(zhuǎn)業(yè),最好安置到對面工作?”兩雙腳印在開春的河邊有些雜亂無章,當連長的必須忍痛割愛:駐地不允許談對象,你是老兵,還是黨員,應(yīng)該有這個覺悟,這么多當兵的,要是把當?shù)睾霉媚锶⒐饬耍绊懨褡鍒F結(jié),怎么辦?
“老家的,現(xiàn)實些。家鄉(xiāng)小菜,可口呢。”
一人的眼光朝不遠處望了望,另一個也跟了過來。還沒到廣播站開播的時間,一春的河水清且漣猗。連長哪里知道,那一瞬間,江兵腦海里的夾石河水一陣陣涌過來,人也似乎有了情緒:“家鄉(xiāng)的河啊——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趁現(xiàn)在有這身軍裝,還精神著,那就——抓點緊,探親,別再耽誤了。”從河心收回目光時,連長定了調(diào)子。
“連長,我聽您的。”
江兵敬了個禮。剩下的那句話,想想還是咽了下去:這次回家,要是能相中一個,我自己做主,以后寫信或者發(fā)微信,喊人家一聲“燕子”。
5
江兵沒有想到,連長比他還要著急,通過團政治處牽線搭橋,聯(lián)系上了江兵老家縣里的婦聯(lián)。好在探家假期不長,江兵有點猶豫,直到連長催了幾次,這才咬牙答應(yīng)了。
一開始,接連見了兩個。也不能說人家姑娘給他的印象不好,就是彼此間不來電。其中一位沒聊幾句,江兵便急吼吼,說人家聲音不像女中音,也不會說維吾爾語。等到后來的那個女孩像燕子一樣地款款飛來,江兵認定,就是她了。
那人就是后來的小荷,鎮(zhèn)上的小學(xué)老師。
印象里老師哪個不是侃侃而談?只可惜那是在課堂上。既然對面的不是聽課的學(xué)生,是一位來自天山腳下的士官班長,頭次見面的矜持也在情理之中,“這么自信?你……也不問人家姓啥叫啥?”
“那——你,就叫燕子吧。”聽到江兵來了這么一句,小荷一樂,覺得這個兵有意思,有品位,挺浪漫,甚至還有那么點詩情畫意。
距離產(chǎn)生美啊……江兵這才體會到連長的良苦用心。離疆之際,連長特地叮囑讓他包里塞滿土特產(chǎn),什么昭蘇馬鈴薯、喀拉布拉蘋果、鞏留樹上干杏、那拉提黑蜂蜂蜜……差不多把南疆一秋的收成一網(wǎng)打盡。見面時,最后還特別捧出了一樣:薰衣草。
江兵說:“連長指示過了,這個,只能留給燕子。”
“薰衣草?還當是你們的鎮(zhèn)連之寶。”
“不光是這鎮(zhèn)連之寶!還有——天馬,就是那種汗血寶馬,看過沒?還有呢,邊疆那叫個廣闊,你不去一趟,哪來的體驗?胡天八月即飛雪,風吹草低見牛羊……”仿佛是接通了那個廣播喇叭,江兵恨不得把偌大的新疆,一股腦地都搬到燕子面前。
那時正值黃昏,倆人新婚燕爾漫步在夾石河邊。江兵等不及了:“燕子,要是以后你來隊,我?guī)阕唏R天山,多好啊。那里也有一條河,河水清且漣猗。”
不止一次,江兵想著,帶燕子到天山腳下放馬牧羊。一望無際的草地,支一頂氈房,趕一群牛羊,最好是騎一匹白馬放肆狂奔。風兒撩起燕子的秀發(fā),鞭子模樣般,一甩一甩的……
“誰稀罕?寧可南行走一千,不愿往北挪一磚。”燕子嗔怪。江兵一路無語,身子板直眺望著遠方。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順著那個方位前方無限延長,是另一條河,清且漣猗,波濤洶涌。
6
連里再好,也不是久留之地,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更何況家里還有燕子。要是當初不回老家相中這門親事,是不是可以留在天山腳下?想來想去,這輩子還真沒有碰上過比燕子更好的女人。
燕子啊燕子,你到底是哪只燕子?
轉(zhuǎn)過年來,三期士官的名額沒有下來。秋天一過,江兵必須復(fù)員走人。跟在丈夫身后的燕子,身子有了些笨拙。縱然是女兒新生,也沒把父親的心病沖去多少。燕子沒想到的是,雙腳落在故鄉(xiāng)沒多少日子的丈夫,原先的病,似乎扎入土層吸了肥料,說發(fā)就發(fā)了。
燕子想得也有道理,可是江兵一直不答應(yīng),雖說轉(zhuǎn)業(yè)走人,但永遠是連隊一兵,有了難處還是要自己解決,總不能一有了不順心的事就纏上部隊,那成啥了?
盡管醫(yī)生極為肯定,但就是找不出病因,作何解釋?退伍有些年頭了,那么多春風沉醉的夜晚,面對燕子呢喃的哭泣與渴求的眼神……江兵真的沒招了:“好,我答應(yīng)你,去部隊找連長,我的好大哥庫爾班·熱合曼。連長說過,連里永遠都是我的家。”
那條久違的河,比夢里清秀了許多。河水依舊清且漣猗,但卻一直不說話,任他掬起一捧,再碎銀般落入河面,還是一副溫柔模樣:怎么啦,一別幾年,怎么說病就病了?
誰知道呢!重回連隊沒幾天,說來也怪,哪里還有病的樣子?有時連里搞文娛活動,連長也喊他這個退伍老兵參與。手機微信視頻,燕子看得真切,自然歡天喜地。只是返回夾石河岸邊沒多少日子,活蹦亂跳的丈夫,就像跳躍的一河春水突然間遭遇了冰封寒流,又成了病懨懨的老樣子。
“那……是不是還要回一趟部隊,治個干凈徹底?你倒是去呀!部隊醫(yī)院的專家,到底本事大些。”送別的時候,燕子撐不住了,“夜里,別忘了,托個夢回家。”
“這回要是再治不好,我就不回家,不再喊你一聲燕子。”也是的,她本來就不叫燕子,江兵堅持這么喊,一遍遍地喊,糾正多次也無果。
7
匆匆趕來的連長,肩上的軍銜已經(jīng)晉升為少校。江兵敬禮的右手,好半天放不下來:“叫您什么呢?連長,還是營長?”
“那就喊聲老連長。一家人嘛。”
“連長,你哪里老?就像這條河……”江兵哽咽,“老連長,實在是沒辦法,給連隊丟臉了。”
“一家人說什么兩家話?”
又一次到了河邊,江兵納悶了,原先準備向老連長陳述的那些病癥,怎么都躲起來不見了?見到營長的江兵,像是一尾被人甩在岸上的魚,剛才還張嘴喘息著,倏地又被人扔回河里。
過了幾天,營長安排好了工作,說要帶他去建設(shè)兵團的一個分部醫(yī)院,那里有好幾個深受戰(zhàn)士擁戴的好軍醫(yī)。江兵忽然一驚,敢情自己差點把治病這一茬忘了:這幾天怎么了?一點沒感到有什么不對勁。
想了想,如果還有點失魂落魄,那就是因為沒聽到河對岸的廣播吧。
營長笑了,那是過去時啦,如今邁進了新時代,團那邊安裝了有線電視,幾十個頻道隨便調(diào)臺,他們在屋子里看,我們這邊怎能聽到?我們也有自己的有線電視嘛。
“事實明擺著,那就是你……不能離開那條河。”微信視頻里的燕子一再追問,終于給出了標準答案。
燕子得出的這個藥方,江兵不得不信。從連隊返家沒多少日子,原來的那些病癥又找上門來。一連幾年,江兵每年都要回一趟部隊……到后來,營長沒招了,總不能把這條河馱回皖南吧。
“遠古時代,那個什么太行王屋兩座大山,不也來了個乾坤大挪移?只可惜那是神話那是傳說……”營長自嘲了一句。
頭一次,營長接到了燕子的電話。撐了這么些年,燕子熬不住了,她敢打賭,江兵一定是撞了鬼神,一度她還想著到新疆這邊找找,看看有沒有會做法的巫師道人之類。
江兵第一次發(fā)了脾氣:“在我們營首長面前,你一個家屬,亂扯些什么!”
“那你說怎么辦?這一大堆,哪一本管過用?”燕子有些失態(tài)。她一揚手,手中握著的白花花一片鴿子似的飛落一地。江兵看清楚了,那不是鴿子,是這些年留存的多家醫(yī)院的病歷。
“也不知,其他的兵退伍回家之后,有沒有像我這樣身子骨這么不爭氣,還找不到病因。也不知副團長有沒有提醒過兵們。”江兵嘀咕了一句。轉(zhuǎn)業(yè)好些年了,連長成了營長,現(xiàn)在又成了副團長,可是自己的病一直不消停。
再次見到江兵的時候,副團長犯難了。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要是能讓江兵重新當一次兵,這個病會不會斷根呢?可是,這樣的念頭對于一個副團長來說,落實起來有點不大現(xiàn)實。“要么,等女兒以后高考,就報考新疆這邊的大學(xué)。到這里讀大學(xué),不等于進了天堂一般?何況這里也有211大學(xué)。”
要是女兒不愿意呢?
忽然,江兵打定了主意,作為軍人的后代,服從命令也是天職!屆時,自己怎么說也要行使做父親的權(quán)力,執(zhí)拗地做一回主。
8
每次都是,一接到老連長的電話,江兵就想著返回連隊。只要一看到那條河,肉身又是活蹦亂跳的了。到底是怎么啦,剛才病怏怏的,去了一趟營盤,就枯木逢春似的精神煥發(fā)?從天山腳下一回到皖南,沒多少日子就蔫了。
是不是……燕子有了某種警覺。
然后燕子不緊不慢地說了句,這次,我也去,必須去!
以前好幾次,江兵離家之后,燕子才后悔自己沒有同行,但這次她鐵了心。她甚至還瞞著江兵,往旅行包里偷偷塞了只軍用水壺。
那是當年丈夫轉(zhuǎn)業(yè)時帶回家的,她一直珍藏著。
這次,看看能不能多待些日子?“也不要成天想著看病,有棗沒棗打一竿,權(quán)當回趟娘家。”送別江兵夫婦的時候,婦聯(lián)的一位同志想起了一個法子:鎮(zhèn)上招商引資,新鑿的那條景觀河,能不能出于軍地雙擁共建考慮,也起一個那條河的名字?對了,天山腳下的那條河,叫什么名字?
連隊門前流過的,只是其中一段,還真沒名字。
“要不,咱鎮(zhèn)上新開的這條,就叫天山河,或者新疆河,要不就伊犁河,咋樣?”婦聯(lián)的那位同志轉(zhuǎn)了個身,嘆了口氣,“只是地名這個事兒,民政部門一時半會兒也辦不了的。”
要不,就在那張地圖上找個地方,再畫一條河,與天山腳下一樣的河?眼看著火車快要進疆,燕子算是想通了,或者,就依老連長說的那樣,以后女兒達到了那所211大學(xué)的分數(shù)線,就到新疆這邊讀大學(xué)。要是江兵的病還像現(xiàn)在這樣反反復(fù)復(fù)的,以后過來看望女兒時,也好順道帶他來一趟,心病還是要用心藥治啊。
直到那河呈現(xiàn)在眼前她才徹底崩潰,真是邪乎了,相距千里萬里的,這兩條河怎么就那么難以分辨?這天邊的河,還有家鄉(xiāng)的河,把我家的那個退伍軍人折磨了這么多年,一時讓我怎么說你倆好呢?輕不得你,重不得你;深不得你,淺不得你;親不得你,疏不得你……燕子想問的話,一如河面上扯起的波紋,一波一浪推搡著,前仆后繼。恍惚間似乎漣漪在走,云彩在走,甚至岸上的營盤也在走。望天望地,又望了望人,方知那一刻波濤沒走,云朵沒走,是風在走。那些漣漪,一瓦瓦棱角分明地前行,編織成一條落滿紅霞的喧囂大河。
別說江兵,我自己怎么也這樣了呢?燕子突然間生出了一個沖動,她想撲入這一河的清且漣猗之中,讓河水擁抱著自己一起奔涌。
原來,自己的心里也窩著這么一腔洪流,也想著去尋找缺口飛瀉沖出。要不,那些河水怎么那么沉、那么重,撞得胸口發(fā)疼?
9
“年底,我將轉(zhuǎn)業(yè),你……要不要來一趟?”電話是副團長打過來的。
其實,自打上次與燕子一起去了趟天山腳下,江兵也感覺到自己的病不明不白地減輕了。一想到丈夫以后若是再去營盤,可能再也見不到老連長了,燕子心軟了,替他網(wǎng)購了火車票。
“連長,你的兵,一班班長、二期士官江兵,奉命報到!”
還是在那條河邊,副團長還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說了一句,以后,就……別再想這條河了,行不行?
“是!堅決執(zhí)行命令!”
又是敬禮,還禮……兩只右手剛剛滑落,突然來了一個擁抱,把彼此箍得緊緊的。
“老連長,你也答應(yīng)我,往后……你也不想。”
副團長點了點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軍改之后,這里的營盤也將成為流水,自己即將轉(zhuǎn)業(yè)。如果就地安置,團(場)那邊一時還沒個相應(yīng)位置,如果硬要留下,工資待遇雖說不變,但有可能會降職兩級……這些都罷了,革命戰(zhàn)士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只是那些如風的兵事,早就深入骨髓,怎能說不想就真的不想?
“好的,我答應(yīng)你,往后,我們都不準再想了。”
有風吹過,天色暗得厲害,視線有些模糊。遠處,是濤聲,還是風的嗚咽?會不會是夾石河一路跟了過來,與波濤合奏?誰又能說得清呢。相隔萬水千山,即使夜里睡熟之際,江兵覺得自己的那顆心仍然在走著夜路,一路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放眼遠處卻是一朵朵的浪花,從這里鋪到天邊,又從天邊涌到眼前。
只是,一到夢醒時分,再也看不見。
沒辦法,實在憋不住了。江兵嗚咽開來,一如他當年的歌唱,只不過這次喉嚨嘶啞得特別厲害。一旁的副團長分明聽清了,可一度又聽不真切。他想扭過頭去,看一眼當年的這位一班長,還想問一聲,那個糾纏他多年的病魔,一度讓專家名醫(yī)都說不清楚道不明白,怎么會自然而然地離他而去了呢。
不僅老連長驚訝,老家婦聯(lián)的同志一度也搞不懂。當?shù)氐碾娨暸_還為此做了專訪,節(jié)目組視頻連線,邀請?zhí)焐侥_下的一家電視臺同行幫忙:同樣的兩壺水,分別由兩地質(zhì)監(jiān)部門檢測了各項指標,結(jié)果是一樣的,分毫不差,難以分辨出彼此。
收看這則電視新聞的燕子,偷偷哭了一次,又難得爽朗地笑了一回。妻子煎熬了這么多年,今天,哭得像云笑得如霞。江兵覺得這事過于蹊蹺,問得急了,燕子猶豫著,想要不要說破那件事。那年,她跟隨丈夫去部隊,攜帶的那只水壺,裝滿了故鄉(xiāng)的河水。她將那水壺里的水注入天山腳下之后,又將從那條河里帶回的一壺清波,傾入了清且漣猗的夾石河……
江兵一直也在猶豫著,要不要對燕子說出生命里那兩個極其重要的女人,告訴她,她們倆有著同樣的名字。只不過,一個是列車上的那個女孩告訴自己的,另一個是自己私底下給廣播喇叭里的女中音起的。
有一天,燕子告訴他,總算熬過了那道坎,上天有眼。“不過,這些天,還真有件事瞞著你,一直沒有說。”
“我心里也擱著一件事,一直想對你說。”停了停,江兵又說,“再熬一熬吧,這么多年都過來了,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的。等女兒報考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一起到天山腳下,等我們見到了老連長,就在那條河邊一起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