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肉補秤

查中福

那一年，張強十二歲。他二哥張偉當了煤礦工人，買了一輛自行車上下班。張偉下班回來后，張強就推出自行車學騎車。

星期天上午，張強正在村口的打麥場上練騎車，同村的老李頭突然急急火火地跑來，問張強看沒看見他女兒英子和王小虎出村。

張偉和英子青梅竹馬，長大后自然而然談起了戀愛。

改革開放后，張偉當了采煤工人，老李說這活兒吃的是陽間飯，干的是陰間活，說不上哪天，人就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說啥也不許英子和張偉繼續好了。

張強問老李頭，找英子姐和王小虎干嘛？老李頭急得跺著腳說：“還不是因為我不同意英子跟你二哥好！今早她在抽屜里留下一封信，說跟王小虎走了。照她離家的時間算，這工夫應該走出很遠了，我懷疑他們是奔鎮上的客運站了，要遠走高飛，我這腿腳哪追得上他們！叔求你幫個忙，騎自行車追上你英子姐，就說我同意她跟你二哥好，讓她千萬別跟那個壞種走！”

英子模樣俊俏，性格溫柔，勤勞能干，一直把張強當親弟弟看，張強對她也特別親，一心盼著她能做自己的二嫂。

王小虎是村里的無賴，打爹罵娘出了名，雖然老李頭拆散了英子和張偉，她也不該跟王小虎這么個混賬東西私奔啊！二哥今天調班休息，早上吃完飯就跟父母上山撿蘑菇去了，現在找他回來去追英子肯定來不及，看來只有自己去追了。

張強想到這里，飛身跨上自行車，一路猛蹬，一直追到鎮上的客運站，真的看到了英子和王小虎！

張強放好自行車，跑過去扯著英子的衣角，將她拉到一旁，小聲說：“英子姐，你爹讓我來追你。他說同意你和我二哥好了。你趕緊跟我回去，給我當二嫂！”

英子的眼圈一下紅了，哽咽了半晌，說她已經決定跟王小虎過日子了，讓張強回家告訴張偉，忘了她吧！

張強萬沒想到英子這么快就變了心，雖然很難過，但還是勸她說：“姐，就算你不嫁我二哥，也不能跟王小虎啊！這家伙不是什么好東西，經常打爹罵娘，你跟他走，就不怕他日后欺負你嗎？還是跟我回家吧！”

英子長長地嘆了口氣，擦掉了眼角的淚珠，搖頭說：“現在說啥都晚了，我只能跟王小虎走。強子你別管我了，趕緊回家吧！”

見英子已經鐵了心，張強知道再勸下去也沒用了，可他又擔心王小虎日后會欺負英子。

情急之下，張強一抬頭看見客運站門口有個公用臺秤，立刻冒出個主意，走過去對王小虎說：“小虎哥，是英子姐的爸派我來的！你要想帶英子姐走，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以后不許你欺負英子姐，不能讓她變瘦了，她現在多少斤體重，回來時不能少于這個重量！你如果不答應，我就喊你拐騙婦女，讓警察來抓你！”

張強不過是個孩子，王小虎哪把他放在眼里，聽了這話，嬉皮笑臉地拍著胸脯說：“放心吧！強子。英子跟著我若是變瘦了，你割我身上的肉給她補秤！”

張強緊跟著逼問了一句：“割肉補秤？好，這可是你親口說的！你敢把這話寫在紙上嗎？”說著便硬拉著英子站到了臺秤上。

這時，去城里的班車已經開始檢票了，王小虎不知是害怕被張強纏住誤了班車，還是擔心老李頭再打發別人追來，為了盡快擺脫張強，他當即向一個上衣口袋插著鋼筆的人借了筆，又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草紙，用手展平，在上面歪歪扭扭寫起來：

保證書

我王小虎保證一直對英子好，她現在的體重是一百零八斤，跟我以后若是變瘦了，我就割我身上的肉給她補秤。

保證人：王小虎

事已至此，張強只好揣起王小虎寫的保證書，眼看著他倆進了檢票口……

騎車回村后，張強把保證書交給了老李頭，說明了經過。老李頭急得直拍大腿，可也沒有任何辦法。

再說張偉得知了這件事，氣得跑到李家，指著老李頭吼道：“你給我記住了！英子跟了王小虎，日子若是過得好，我啥話都沒有；若是過得不幸福，我肯定找你算賬！”

英子突然跟他人私奔，對張偉的打擊非常大，心也被她傷透了。

后來，也有姑娘向張偉拋來橄欖枝，他卻始終不為所動，一直都沒再談戀愛。

一轉眼四年過去了，英子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從來沒回過娘家，村子里誰也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

暑假的一天，張強正在樹林邊割豬草，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跑進了樹林，一邊跑還一邊抹眼淚。

張強一眼認了出來，那不是英子姐嗎？她啥時候回來的？哭哭啼啼上樹林里干嗎去？張強急忙扔下豬草，悄悄跟進了樹林。

只見英子在一個老樹樁前停下來，抬頭望一眼樹樁上方的歪脖樹，竟然從腰間抽出一條繩子，踩著樹樁往歪脖樹上系。張強一下猜到英子要干什么了，還沒等她把脖子伸進繩套里，他一個箭步沖上前，一鐮刀砍斷了繩子。

英子被突然出現的張強嚇了一大跳，四年時間，張強已經從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長成身高一米七幾的大小伙子了。

英子百感交集，立刻伏在張強的肩頭，放聲大哭起來……在張強的一再追問下，英子斷斷續續說出了尋短見的原因。

王小虎和英子私奔到縣城后，先是給做服裝生意的遠房親戚幫忙，等路子跑熟之后，他倆便用積攢下的錢開始單干。

正值改革開放初期，生意特別好做，干啥都掙錢，沒兩年的工夫，王小虎就發了財，成了腰纏萬貫的暴發戶。

發財后的王小虎便看不上英子了，覺得她沒有城里女人時髦靚麗，也不懂風情。他不僅經常在外面鬼混，回家后還打罵英子，想趕她出門。

英子擔心被人嘲笑，不敢聲張，也不敢回娘家。這下，王小虎變本加厲，打得更狠了。英子忍無可忍，只得收拾了幾件衣服偷跑回了娘家。

老李頭得知女兒的遭遇后，不但沒安慰她，反而說她活該，是自作自受！英子絕望之下，便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看英子哭得泣不成聲，張強心疼得不行，勸她說：“姐你就是傻，當初在客運站的時候，我都告訴你了，那王小虎連爹媽都打罵，他能對你好到哪兒去？”

一聽這話，英子哭得更傷心了，“強子，你從小跟在我和你二哥屁股后長大，你拿我當親姐姐，我也一直把你當親弟弟！事到如今，姐也不瞞你了。因為我爹不讓我跟你二哥好，我們后來經常吵架。那天晚上我又被我爹罵出門，哭著去你家找你二哥，走到一個墻角時，突然被人打了一悶棍，被人拖進了小樹林……”

英子說到這里頓了一下，然后雙手捂著臉痛哭道：“那個強暴我的壞種就是王小虎！事后他跪在我面前，賭咒發誓要跟我好好過日子，他保證會對我好……一個黃花閨女，出了這樣的事兒，我哪還有臉再見你二哥呀！當時我除了一死，就剩下跟他走這條路了……”

原來是這樣！看著蒼白瘦弱的英子，張強便好言相勸：“你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悄悄死了，不是便宜了那個壞蛋？咱這就回去找我二哥，一起找王小虎算賬去！”

英子一聽，急忙搖頭說：“我不去！我哪有臉見你二哥。都是我命不好，還是讓我去死吧！”

張強死死扯住她的胳膊不放，繼續勸說，“當年我年紀小，沒能力阻止你和王小虎私奔，才讓你受了這么多苦！現在我長大了，已經有能力保護你了！看我的！”說完，他扔掉手里的鐮刀，不由分說，彎下腰背起英子，一口氣跑出了樹林，直奔家中。

張偉本來對英子懷著滿腔怨氣，得知真相后，就原諒了英子。見心上人被害得這么慘，哪還按捺得住！他當即跑到老李頭家，討來王小虎寫的保證書，和張強騎上自行車帶上英子，三人一起直奔縣城。

八十年代的縣城，人們大都住的是成排的狹小公房，能住獨門大院的，除了為數不多的暴發戶，就是一些有權勢的人。王小虎住的就是獨門大院。

英子回娘家后，王小虎怕她找人回來報復，趕忙把院門鎖都換了。張偉三人進不了院，只好躲在暗處等著。

趁這工夫，張強跑到商店買了一個臺秤，用自行車馱了過來。幾個小時后，他們終于等回了王小虎。

張偉從小喜歡摔跤，身手敏捷，此時二話不說，抓過王小虎就是一連幾個過肩摔，很快就把王小虎摔得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兄弟倆將王小虎拖進屋里，讓英子站到臺秤上，揪著王小虎的脖領子問他：“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英子比原來瘦了多少斤？這是你的保證書，今天我們就要給英子討還公道！”說完，張偉吩咐張強到廚房把菜刀拿來。

看到這陣勢，王小虎怕了，哆哆嗦嗦地求饒，說他以后再也不打罵英子了，保證和她好好過日子。

張偉鄙夷地說：“這話你跟我說不著！你得問問英子，她還愿不愿意跟你過！”

英子流著淚，指著王小虎喊道：“當初我以為你干了有罪的事，一定會對我好，才同意跟你私奔，誰知你根本不把我當人看！我的心早就被你傷透了，現在就算死，也絕不跟你過了！”

張偉冷笑著說：“你都聽清了吧？你別再花言巧語哄騙英子了，還是兌現你的保證吧！”

說完，他揮刀割斷了王小虎的腰帶，扯下了他的褲子，問王小虎是割腿上的肉還是屁股上的肉？讓他自己動手！

見張偉來真的，王小虎嚇得小便都失禁了，苦苦哀求著：“我服你了，行了吧？這樣吧，我保險柜里有錢，我用錢補足英子掉的秤，行不？”

張偉收住手里的刀，問英子的意見，英子說她一切都聽張偉的。張偉便讓王小虎打開保險柜，拿出了一捆一捆的十元票，看樣子少說也有五萬八萬的。這在當時，絕對是一筆巨款。說來也巧了，當把保險柜里最后一捆錢放到秤上后，加上英子的體重，正好是一百零八斤。

張強激動地說：“英子姐，這下你發財了！”說完，他脫下上衣就開始包錢。張偉卻阻止他說：“強子，不許動這些臭錢！”

張強和英子都愣住了。英子說：“這錢是我和王小虎一起賺的，咋也有我一份吧？為啥不能拿？”

張偉斬釘截鐵地說：“我說不能拿就不能拿！你們馬上去法院解決問題，該得多少，讓法律說了算！”

英子深情地看了張偉一眼，再次流下了眼淚。

張強不甘心地說：“二哥，剛才不是說好了，用錢抵肉補秤么？現在肉沒割，咋又不讓拿錢了？難道英子姐就白讓王小虎欺負了？你還是不是男人？”

張偉咬牙切齒地說：“我是真想割下這壞蛋的肉，給英子補秤解恨！可我們必須得按國法做事，不能濫用私刑！我已經決定下半生和英子一起過，就不能干違法的事，讓她再嫁個還是沒有安全感的男人！”

英子感動得撲進張偉懷中，放聲大哭起來。見此情景，張強的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