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給女兒的項鏈

經年鯉

這是發生在澳大利亞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

圣誕節前夕，小首飾店里擠滿了顧客。

在店員忙得暈頭轉向中，我保持著清醒，以老板的身份，照顧著老顧客、大筆交易者和難纏者。

此時此刻，我正蹲下身，盡量保持微笑，面對一位弓背的老婦人。她幾乎把臉貼在柜臺的玻璃上，滿頭的銀發松散地系在腦后。從我的角度可以瞥見她松弛的面頰和凹陷的腮，層層疊疊的皺紋和斑點布滿了干枯晦暗的皮膚。

她是一位彬彬有禮的日本老太太，在過去的三天里，她每日必到。手扶車擋在柜臺前，令人煩惱，卻又無可奈何。

“您好！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我特意提高了嗓門，卻保持著溫婉的語調。她的耳朵上戴著助聽器，半晌才慢慢抬起頭來，表情有些緊張。

半小時后，她終于鞠躬致謝，然后離開。我手里的首飾托盤上只有一條普通的珍珠項鏈，她花了很長時間細細端詳，如今珍珠上還保留了她的一絲體溫。

第二天，她又來了。店里的幾個女孩兒冷眼旁觀，忍不住有些許的嫌棄。還是那條項鏈，擺放在黑絨布的首飾托盤中，閃爍著瑩潤的光澤。她還是小心地端詳著，僅此而已。

做了五年首飾店的營生，我毫不費力地判斷，這位老婦人囊中羞澀，不是真正的買家。果不其然，20分鐘后，她再次鞠躬致謝，戀戀不舍地準備離開。

“如果您真的喜歡，可以分期付款。四周時間，每周只需要20澳元。”我于心不忍地說道，并沒想要做成這筆買賣。

她略微吃驚，可很顯然有些心動，但期望的火焰在她眼中不過燃燒了幾秒鐘就熄滅了。

“謝謝你了，Judy。其實我有一條同樣的項鏈，可惜扣子斷掉了。所以，才特意到這里看看。”

“噢，是這樣啊！要不然您哪天帶過來，我們也可以修理的。”

（二）

第三天一早，我還沒有開門，她居然已經等在店門口了。

“抱歉啊，Judy。你慢慢開門，我早一些離開家，才容易找到停車位。”看我有些著急，她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您還開車啊！太厲害了！”我很詫異，不由得稱贊。

“我今年87歲，眼睛快看不清了。你別擔心，我只敢從家開到這里，其他地方不敢去的！”

我們都會心一笑，覺得彼此之間的距離被拉近了。

老婦人帶來的項鏈扣子斷成了兩截，珠串顆粒間的線也很松弛，而且有不少污垢堵塞在珍珠間的縫隙里。這條項鏈只能剪開、清洗珍珠，然后重新穿絲線打結、換上新扣。這樣的活兒我輕車熟路，可是卻非常為難，因為這串珍珠項鏈太過便宜，店里的同款新品還不到40澳元，而重穿的修理費也要40澳元。

看得出來，她很珍愛這條項鏈。應該戴了幾十年了，因為珍珠的顏色已經從瑩白色變成了米黃色。

“這條項鏈是我先生送我的，有差不多40年了。對，是我隨他移民澳洲后的第二年。”在我查看珠串時，她柔聲說著，“我一直沒舍得戴，這真是不應該，因為他總說我戴上特別漂亮。十年前我先生去世了，我就再也沒有摘下來，除了洗澡的時候。”

我心里突然難受起來：“很抱歉！”

“沒有、沒有，我一個人挺好的。”

“我幫您重新清洗并穿好，”我不再猶豫，“免費好了！”

她本來一直低頭看著托盤里的項鏈，聽到我的話，猛然抬起頭來看向我。

“不可以的！我知道重新穿起來要40澳元啊！我問過好幾家店了。”

我覺得有些尷尬，生怕她誤解了我的好意。對堅持自食其力的老人心軟，有時候會冒犯他們固執的尊嚴。

“謝謝你的好心！”她再次鞠躬，嘴角顫抖了幾下，然后很用力地說道，“我一并買下那條吧，送給女兒作為圣誕節禮物！”

這真是遠遠出乎我的意料，也才恍然大悟。原來她一直那么喜歡，是打算送給女兒的。不過，很顯然項鏈的價格讓她為難。

“謝謝您！”我也微微鞠了一躬，同樣很用力地說道，“一共60澳元！”

她哆哆嗦嗦地舉著錢包，一臉錯愕。

“是這樣的，過了明天，也就是圣誕節平安夜，我們就開始打折季了！節禮日（Boxing Day，圣誕節的第二天。西方國家傳統的、最隆重的打折季開始于這一天）當天，全店半價！作為老板，我打算為您提前一次。”

“請千萬不要拒絕！就算是我送您的一份圣誕節禮物吧！”我突然想起了萬里之遙的母親，態度非常堅定。

那天晚上，我把老婦人的項鏈帶回了家。白天實在太忙，完全沒有時間處理。三歲的女兒貼在我身邊，很懂事的沒有用手抓。她翻來覆去地數著托盤里的散珍珠，我每清潔好一粒，她都會拍手道：“亮晶晶的珠珠寶貝兒啊！”

（三）

十二月在喜人的業績中走完，總算是抵過了零售業平日里的慘淡。而我，毫無懸念地病倒了，弦崩了那么久，一松下來便是日夜不停地咳嗽。

有我的副手Lisa鎮店，我沒什么可擔心的。一月份的打折季，一些平日里走不動的貴重首飾和樣式特別些的也都會賣掉。當然了，難免有來退貨的，偶爾也讓人煩惱。

這天，我約了醫生，咳嗽難耐，呼吸間覺得肺葉擦著肋骨，讓我坐立不安。等待的時候，Lisa的電話來了：“Judy姐，那個很老的日本老太太來了，想見你，說有重要的事情。她拿著店里的項鏈盒子，我問，她就一直搖頭，不會是要退貨吧？”

憋住一串咳嗽，我突然就心浮氣躁起來。

“不可以啊！當時是半價給她的，連重穿她的項鏈都是半價。那項鏈臟得不成樣子，我洗了兩遍！又是6毫米的小扁珠，我弄到夜里一點多才好不容易做好！”

人一旦想起自己的辛苦，一旦揣測別人的陰險，便惡毒起來。病痛的我，一副不肯半點通融的冷漠。掛了電話，我還在生氣！心里怨恨著那位不懂感恩的老婦人，后悔自己當初的愛心泛濫。

一周后，病情緩和的我去店里盤店。進行到最后，我突然看到一個很樸素的粗布袋子。

“這是什么？”

“哦，忘記告訴你了。上次提到的那個日本老太太后來又來了，說把這個交給你。她看上去很失望，因為沒有提出退貨，我也就沒怎么理她。”Lisa答道。

我答應了一聲，心里卻莫名涌起一股不安。我打開布袋上系著的麻繩，拿出來我店里的首飾盒。打開盒子，一條項鏈躺在里面，是我花費了一晚上時間幫她重新穿好的項鏈。

我一臉錯愕！項鏈完好無損，并沒有出現任何問題，我抬頭看看身邊的Lisa和另外一個女孩兒，她們也是面面相覷。

“布袋里還有一張卡片！”Lisa眼尖，伸手掏了出來。

我撕開封口，是一張精美的圣誕節賀卡，上面有笑瞇瞇的圣誕老人和白雪、麋鹿。

翻開賀卡，我看到了老婦人寫的字：

親愛的Judy，

祝福你和家人圣誕快樂！平安健康！

我是美智子，我來自日本，今年87歲了。

我是個很幸福的女人，因為有一位深愛著我的先生。可是，我是不孝的女兒。戰后因為愛上了身為美國軍人的先生，而被逐出家門。

在最初的輾轉歲月中，我失去了尚未能出生的女兒，并且再也沒有懷孕。

我的先生很失望，而我感到非常抱歉。可是他不愿意松開抓緊著我的雙手，所以我們就平平淡淡地相依為命，直到十年前他辭世。

以前每一年的圣誕節，我都會給夭折的女兒選一件禮物，都是便宜的小玩意兒。我沒有錢，而且相信女兒不會介意。

如今的我太老了，圣誕節剛過，我就必須搬去養老院。我把車賣了，開車于我也太過危險。

我的一生承蒙先生照顧，還有很多好心人的厚愛，可以快樂地度過。

我要向你說一聲抱歉，因為我并沒有想過要買那條很貴的項鏈，我也沒有女兒可送。

可是，我很開心。你的手很巧，重穿的項鏈和先生買給我的時候一模一樣，那么漂亮！你的心更好，因為每一顆珍珠都亮晶晶的，那么干凈！

我得走了，多想親手把這禮物送給你！我留下了你的禮物，唯有把我的項鏈送給你！

希望你不要介意，因為我悄悄地把你當作了我的女兒！

周圍安靜異常，唯有我的心跳聲轟鳴不已。羞愧讓我坐立不安，喉嚨哽咽，呼吸也開始變得困難。

“這是她送我的圣誕禮物！”我擠出一絲假笑，不知道會不會很難看。

“哎呀，這個老太太，真可以！自己留了那條貴的，把這么破爛的東西送給別人！”身邊的女孩兒脫口而出，我瞬間沉下了臉。

“你明天不用來了！”我毫不猶豫地說完，沒理會女孩兒的驚訝，跨出了店門。

街上車水馬龍，一股熱空氣裹住了我，我居然打了個寒戰。寒戰過后，我流下了眼淚，咸咸的，卻有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