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麗

當上海家長對義務教育階段的民辦校趨之若鶩、反拿公立校做備選時,一紙政令來了。
2020年3月,上海市教委公布了《2020年本市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招生入學工作的實施意見》,明確從2020年起,上海市義務教育階段入學將實行公民同招,以及超額報名情況下搖號入學的方式。這意味著上海民辦學校不再享有優先招生、篩選生源的特權。多年以來,這些特權在某種程度上塑造了民辦學校的資源壁壘。
為什么民辦學校能有如此大的影響力?時間線要拉回到21世紀初,彼時中國義務教育基礎還相對薄弱,為了加速發展基礎教育事業,探索教育更優的可能性,民辦教育被寄予希望。200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問世,從法律角度認可了民辦學校以及公辦學校參與舉辦民辦學校的合法性,也讓“公參民”的模式得到了認同和推廣。2004年3月,時任教育部部長周濟曾說:“我希望逐步形成一個新的教育發展格局,就是公辦不擇校,擇校找民辦,名校辦民校。”自此,民辦學校,尤其是依托優質公辦學校資源的“公參民”學校迎來了黃金時代。
在上海,被家長們稱為初中“四大名校、八大金剛”的學校里,就有7所屬于“公參民”—如華育中學、上寶中學等炙手可熱的學校—背后依托的都是上海最好的公立高中,甚至公辦大學—這兩者正是家長心中K9教育的目的地。
國金證券分析師吳勁草在一份研報中寫道,上海民辦初中的迅速強大,得益于兩點:一是學校可以自主篩選生源,而公辦學校不行;二是高中自主招生的派系優勢明顯,最為典型的是上海中學—上海高中階段“四大”名校之一,其60%的生源都來自于上中系民辦初中。
過去很多年,民辦學校都因靈活的機制被看作提供優質教育資源的良方,以及攪動教育服務提升的“鯰魚”,但同時,隨著優秀生源主體往民辦學校傾斜的趨勢愈發明顯,民辦校也飽受“掐尖”、過度競爭等爭 議。
這種集體趨向民辦校的現象從2020年起在上海發生了轉變。“搖號入學”打散了上海優質民辦校的好生源,而對于一所好學校來說,生源往往被認為是比師資更重要的決定性因素。之后接連發布的一系列政策,無論是控制和縮減民辦學校在讀人數的總占比,還是減少優質公辦高中的自主招生比例,都指向了一個總體趨勢—教育均衡和教育公 平。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家長的選擇也變得更為謹慎。“以前看中10個學校,可能每個都會去考一遍,最后報一個可以接受的學校。但現在家長會非常慎重,因為錄取只有一次機會。”Vicky是一位來自上海的資深教育規劃師,關注上海升學情況已有七年多。
上海青浦平和雙語學校初中部負責人趙林風也發現了家長關注重心的變化。在所寫的一篇自述中他提到,過去大家普遍關心的是如何準備面試、如何進一所學校,搖號政策實施之后,家長關心的是一個學校怎么教、學校的課程如何落實等教育問題。
過去3年的陣痛期對于民辦學校來說是個挑戰,也是場淘汰賽。在生源均衡之后,一些優質的民辦學校依然會保持優勢,但更多普通的或是過去依賴于生源的民辦學校或許將面臨招不滿學生也留不住老師的局面,“退賽”在所難免。
陸嘉彧所在的學校是位列嘉定區第二梯隊的一所九年一貫制民辦學校,他已經在這里讀了8年,離參加中考只剩下一年時間。
在陸嘉彧進入這所民辦學校之前,它就是區域內的“香餑餑”。9年一貫制是這類民辦校的亮點,意味著家長一旦把孩子送入小學,未來9年的教學質量都能有所保障。臨小學畢業那年,陸嘉彧有兩個選擇,要么直升本校初中部,要么去考外校。陸嘉彧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因為在他這所學校之上,好學校屈指可數,且大部分都出了名的 “卷”。
成績是民辦校的名片,“卷”成了上海K9階段民辦學校的共同點,學生、家長和老師都有一個明確統一的目標—進入一所排名靠前的市重點高中。
陸嘉彧也是這么打算的,但是這一年,他發現學校變了。一方面是受到托管公司破產的影響,另一方面受到近兩年政策變化的沖擊,陸嘉彧最直接的感受是,很多老教師走了。
教師,無疑是一個學校最重要的資源,對于依賴成績的民辦初中更是如此。然而這一年多以來,陸嘉彧看到同年級不同班的任課老師換了好幾批,最慘的一個班基本所有任課老師都換了,而之前唯一沒有老師離任的班級也要在這學期換掉一位講課深受歡迎、剛來學校才一年的物理老師。
陸嘉彧覺得難過的是,熟悉的臉一個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少來自于教培機構的新教師。陸嘉彧隔壁班之前有一位從補習機構跳槽來的數學老師,這位老師以前教的是小學拓展,學生都覺得他教得不好,整個班的成績掉了很多,于是家長“公車上書”,把意見提到了校長處,這位數學老師沒過多久也走了。
“整體來看,年級任課老師有大約百分之五六十的流失率,相當于一半的老師都走掉了。”陸嘉彧對《第一財經》雜志說,這一年多,師資的流動以及學生整體水平的下降,讓他覺得學校已“不復往日的光輝”。
民辦學校的老師多數都是聘用制,業績與成績直接掛鉤,日常教學壓力較大,但薪資也高,老師們大多認可這種激勵制度。然而,隨著2020年“搖號入學”政策在上海落實之后,民辦校失去了提前篩選生源的優勢,面對不同程度的孩子,老師承擔的教學壓力越來越大,成績卻依然是擺在他們面前的尺。“我們的確看到在近幾年的政策之下,一些民辦學校水平較高的老師進入到社會其他領域。”教育自媒體賬號“魔都升學咨詢”曾這樣評論。

搖號入學對于依賴生源優勢的民辦校來說的確是一次沖擊,之后國家對于“公參民”學校的治理更是讓部分民辦校的未來變得撲朔迷離。2021年5月14日,國務院發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后,全國多地要求將民辦學校在校生人數縮減到義務教育階段在校生總數的5%以下。而早在一年前,即2020年3月,上海民辦張江集團中學已宣布轉制為公辦學校,更名為“上海市張江集團中學”,成為上海第一所“民轉公”學校。
在民轉公過程中,民辦校的老師能否獲得公辦校的編制,始終是教師關心的問題。“區教育局將對現有教師陸續安排轉編制,不愿意轉編制或無法轉編制的老師,3年過渡期滿后由上中系民辦托底。”有關部門在對張江中學的民轉公教師編制問題中如此回復。但另一個不可忽視的情況是,教師編制名額緊張,各地在教師“擴編”上始終保持謹慎,隨著民轉公學校越來越多,不可能滿足所有民辦校的老師,那些沒有本地戶口、年齡超限的教師,可能無法入編,從而不得不為自己另謀出路。
另一方面,符合教師編要求的老師是否真的適應公辦體制,同樣是個疑問,畢竟民辦校的薪酬待遇、激勵機制和教學成就感,與公辦校存在很大的差異。
在教師胡嘉瑩眼里,頂級民辦校的老師更有教育野心。不光學生之間“卷”,教師和教師也會比誰來得早,誰走得晚,絕不會有“躺平”的想法和渾水摸魚的機會。
在民轉公的潮流中,胡嘉瑩是個逆流而動的例子。原先她在一所普通公辦中學工作,2021年因為受不了公辦校論資排輩的氛圍,她跳槽到了一所第一梯隊的民辦校。
讓胡嘉瑩感受最深的是兩類學校教師的狀態。據胡嘉瑩描述,暑假過后,她原先所在公辦校的課程往往從9月1日開始,而在民辦校,在7月到8月這段時間里,她已經在給學生布置作業,并批改作業,相當于把自己的工作周期拉長了。“民辦校多少都會有一些超前意識,不會讓學生那么舒服,也不會讓老師那么舒服,工作壓力是很大的。”胡嘉瑩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在公立學校,胡嘉瑩經常覺得教學沒意思,學生和家長也沒有那么高的要求,每天按照上下班時間按部就班即可。比起在公辦校的“心累”,她更喜歡民辦校的“身累”。
不過胡嘉瑩直言,這樣的職業選擇是為了能進入一個更好的教育體系和圈子里,如果原先就在一所優質的公辦,她或許就不會跳槽。
今年上海7所民辦中小學宣布停招,一個主流的猜測是與“六獨立”的合規要求有關。
2021年7月,教育部等八部門印發《關于規范公辦學校舉辦或者參與舉辦民辦義務教育學校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對非“公參民”的民辦學校提出了要求,也就是所謂的“六獨立”,即現行的民辦學校需要具備教師獨立、財務獨立、招生獨立、辦學獨立、教學獨立以及行政獨立六大要素,方可繼續辦學。不符合“六獨立”要求的民辦學校,或將面臨轉公、整改甚至終止辦學。
“關停的學校主要有兩種原因造成,外部原因來看,跟學校的股份不合規有關,執照可能也有問題。如果是后者,學生的畢業證和學籍可能都沒辦法辦。”Vicky對《第一財經》雜志說,“另一方面是自身原因,比如股東或者資金出了問題。”
但將在校生規模縮減到5%是所有民辦學校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5%是什么概念?根據上海統計局公布的2020年數據,上海市普通中小學生總數為132 .91萬人,民辦中小學在校人數為19. 43萬,民辦學校在校生占比12.7%,這意味著,仍有超過一半的民辦學校在校生需要轉變學籍身份。而《通知》內明確的兩年時限近在咫尺,也就是說到2023年秋天,全國所有現行民辦校理論上都應完成或轉公辦或保民辦的劃分。
為了滿足5%的政策目標,一些地方政府相繼通過政府購買學位的方式來幫助民辦校實現平穩過渡,同時符合教育部發布的《教育部2022年工作重點》中提到的“確保義務教育學位主要由公辦學校和政府購買服務方式提供”這一要求。
在2021年8月,河南周口鄲城縣突然要求101所民辦學校停止招生,當時1.5萬名即將入學的一年級和七年級學生被臨時分流至公辦中小學,當地政府這種一刀切的做法引起了不少爭議。在這一背景下,政府購買學位被視為更具有智慧的處理方式。
“政府購買教育服務”的先例最早在西方國家興起,可以追溯到1960年代的美國“教育機會均等運動”。當時學者們的爭論給后來的教育服務帶來的啟發是,教育不僅僅要關注過程的平等,也要關注結果的平等—政府應該面向不同的人,提供相應的教育服務。一些國家通過向民辦學校或者其他教育機構購買學位的方式,來彌補公辦學校學位不足的問題,部分緩解了教育供需矛盾。
早在2007年,浦東新區政府就有過向民辦學校購買學位的先例。當時,政府從12所農民工子女學校購買了超過1萬個小學學位,以此來解決外來農民工子女的就學問題。而在東莞等多地,也有通過向民辦學校購買學位,以保證隨遷子女平等入學權利的先例。
不過,放在如今的政策背景下看,政府購買學位可以說是在上級指標下,地方執政者的一種兩全方式,既保證了完成政策目標,也保證了對民辦學校的一定掌控權,同時又不至于讓這些學校“傷筋動骨”,損傷已有的教育資源。根據公開資料顯示,今年上海共有82所民辦小學以及108所民辦初中招生,而被納入“政府購買學位”的民辦小學有35所,民辦中學有52所。

數據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政府購買學位是一種探索多樣模式的嘗試,相當于以后的民辦學校,政府也會撥款給你,只是民辦學校以民辦的方式來辦學。這就是未來的變化。它擴大了學生的選擇權。”21世紀研究院院長、教育政策研究者熊丙奇對《第一財經》雜志說。“但關鍵在于政府是不是能夠保證投入,如果不能保證投入,民辦校退出以后,整個教育資源的配置就會出現問題。另外是不是能保證公辦學校的均衡發展?很多家長對教育不滿,是因為他們想要有差異化的選擇,所以第二個要解決的問題是轉變資源的配置方式,用均衡的模式來配置。”
不過也有學者認為,縮減民辦學校的辦學規模并不一定有利于獲得更好的未來。他們認為發展民辦學校有助于從公辦校分流那部分有特殊需要的學生,畢竟,如果不是因為想要獲得更大的發展利益,學生和家長不會想要放棄公辦教育的體制性優勢。
2020年“搖號入學”政策出臺后,和張江集團中學、建平中學西校和進才中學北校等公辦初中對口的小區房價飆 升。
在南京財經大學房地產管理學專業研究生杜欣悅于2021年10月發布的一篇有關上海徐匯區住房價格研究的文章中,通過2016年到2020年共54個月的數據,她分析了“公民同招”政策對徐匯區房價的影響。她的結論是,實行“公民同招”政策解決了民辦學校掐尖和擇校費高的問題,但是,由于學校之間教學質量差距大,且優質教育資源稀缺等原因,公民同招反而提高了家長們對于優質公立小學的重視程度,導致“以房擇校”的成本更加昂貴。從結果上來看,教育資源豐富的公立小學,對口的住房價格有所上漲,普通公立小學對口的小區住房價格則持續平穩。

除了受宏觀樓市趨勢影響,學區房的價格起落始終被教育政策所牽動。
緊接著,上海的新中考改革又一次對房價產生了影響,在“雙減”以及一系列政策的加碼下,所有人都認為,學區房必將成為時代的泡影。但從樓市的表現來看,新政打壓的是當年以高價買入優質學區房的家庭,比如,以被稱為“雙學區”甚至是“三學區”的梅園作為參考,因占據福山外國語小學和建平中學西校這樣的升學路徑優勢,其房價曾經在2020年年底到達近20萬元/平方米的高價,足以比肩上海市中心區域的樓市價格。
而在中考新政里,名額分配到區、分配到校的比例大大增加,相當于所有不選擇生源的學校都將擁有一定比例的市重點高中的升學名額,這意味著,普通初中上市重點高中的機會增加了,而優質初中因為同校競爭激烈,學生拿到分配到校名額的難度增加,往往只能通過分配到區或裸考等方式贏得入場券。這一政策直接導致梅園的學區房價格直線下降,現已回歸到12萬元/平方米的常規區間。
從結果來看,上海的學區房主要受到兩方面影響,一方面是宏觀的樓市政策,另一方面是近幾年變數較多的升學政策。
“家長和我們都看得比較清楚,2020年的公民同招、民辦搖號和今年的中考改革對學區房的價格影響大,而像雙減、教師輪崗這些政策對學區房價格沒什么影響。雙減減的是校外培訓,校內變化不大。而教師輪崗并不是才開始實施,一直都有。家長們更看重學校的升學成績、學習氛圍和生源。”方圓對《第一財經》雜志說,她是“上海升學大全”公眾號的作者,對上海的升學政策、樓市以及買學區房的家長心態有多年的觀察。
買學區房,買的是什么?方圓認為,家長們更多是在為“圈層”買單,家長和學校的教育理念一致,不至于因為雙方理念的差異過于孤立。比如想要拼命學習的“牛娃”卻去了一個不追求學業成績的“佛系”學校,或者反過來,孩子同樣格格不入。家長們其實心里很清楚,買了學區房,并不一定說孩子就能上清北復交,學區房更多是為了保住下限,給孩子一個相對不錯的學習環境。至于上限,則是需要學校、家長、孩子共同努力的結 果。
“其實原來大家普遍不太認可初中學區房的說法,因為上海一直是民辦初中更強。但公民同招、民辦搖號后,家長想要進確定性高的優質公辦,所以會去看哪些公辦校比較好。”方圓說。根據多年的從業經歷,她總結了四類買學區房的家長類型。
最急迫的家長是小孩還有一兩年要上小學的,由于好學校招生名額有限,有入戶年限限制,這類家長往往會擔心資格不夠的問題。第二類是家長想去搖號民辦,同時又希望有一個公辦學校保底。第三類是孩子已經上了小學,但對口初中一般,因為民辦初中需要搖號,所以想要換個好的公辦初中。第四類購買人群則是孩子剛出生或還處在學齡前的年輕父母,他們直接把學區房當作婚房—往往是聽從了長輩或者前輩的建議—屬于意識超前的一類人 群。
“過去家長的想法是小學選一個不錯的學校,不管是公辦還是民辦,讀了小學以后再考一個好的民辦初中。但現在,家長們的想法變了。”方圓對《第一財經》雜志說。搖號的機會只有一次,比起搖號不進而被統籌到一所普通公辦校,不如一開始就直接選擇一所優質的公辦學校,這導致一些公辦學校在近一兩年過于搶手,入學條件也被動提高 了。
“家長的最終目的是讓孩子上一個好學校。那么如何進一所好的公立學校?主要還是得通過戶口和房產證才能進去。只要入學資格和戶口綁定,學區房就不可能取消。除非租售同權,但那也只是比較理想化的情況。”方圓總結道,“入學矛盾的問題,最底層的邏輯還是優質教育資源的稀 缺。”
選擇公辦還是民辦,本質上是兩種價值觀的沖突。
上海理工大學管理學院祁翔和上海交通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陳麗媛曾做過一篇關于民營化對于教育質量與公平影響的研究,分析了2009年和2019年上海民辦普通初中的數據。他們的結論是,民營教育的困境根植于一種不可兼得的兩難選擇,背后折射出的是精英主義和均等主義兩種價值取向的沖突。教育民營化遵循“效率優先”,體現的是因材施教的精英主義教育理念;因材施教又在某種程度上演變為“因財施教”,有損教育的公平性。
回到現實層面,家長們目前也存在一種內心的博弈。一方面他們希望可以獲得新中考政策分配到校的名額,做普通公辦初中的“雞頭”,而不是去拼優質民辦初中的“鳳尾”,讓孩子能以較低的分數成為進入市重點高中的幸運兒。但同時,家長也會擔心,如果學校同齡人都以700分的成績入校,而自己孩子以落后別人幾十分的成績進去,很有可能跟不上大部隊,在學校墊底。所以到底選擇民辦還是公辦?這是一個困擾他們的難題。“家長也很難,不知道教育政策以后會怎么變化。2024年民辦初中也會加入名額分配到校,到時候各區的教育格局又會和現在不一樣。”方圓對《第一財經》雜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