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減”一年后，公立學校改變了什么？

倪妮

在2022年新課標中，“體育與健康”的課時占比大幅上升，甚至超過了英語課時占比。

2021年9月1日，從景山學校輪崗到前門外國語中學初二（1）班的語文老師周群，在第一節課上并沒有講解任何書本上的內容，而是給自己的新學生提前準備了一封自我介紹信：“我對自己的專業很自信，我理解成長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我是學渣逆襲，我覺得這是一件很酷的事，我喜歡讀書聽音樂看話劇，我還會寫歌詞，我期待我們一起成為靈魂有趣的人……”

“雙減”之后關于公立學校的政策

資料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這封信被很有儀式感地打印在信紙上，落款處名字手寫并蓋有印章。之后，周群讓每個學生當堂給自己回信，她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初步了解學生們的性格、文字表達能力等學習情況，從而快速進入工作狀態。

2021年7月24日，國務院辦公廳正式發布《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這份被簡稱為“雙減”的政策，主旨是希望把中國的義務教育重新拉到一個應有的平衡局面。每一個處于主流教育體系之中的學生、家長和老師也被這場轟轟烈烈的改革裹挾。

一個月后的8月25日，作為公立學校響應“雙減”政策的重要措施之一，北京市教委宣布啟動干部教師輪崗交流試點，形式主要包括區域內校長交流輪換、骨干教師均衡配置、普通教師派位輪崗。教師輪崗制擔負起了化解“名校”“強校”崇拜以及“學區房”難題，努力推進基本公共教育均等化的重任。

身處東城區的周群就是第一批輪崗教師。在此之前，她已經有30年教齡，擔任過18年景山學校語文教研組組長。輪崗之后，周群就開始思考自己能為對接學校做些什么，她還特意找了退休的特級教師請教。對方告訴她，一定要端正心態，現在沒有重點校，每所學校都是特色校，不要有居高臨下的態度。

開學前的最后三四天，周群梳理了自己的所長，并整理出做過的16個講座的備選清單，這份語文教學經驗交流清單被周群戲稱為“投名狀”，可以讓前門外國語的校領導迅速了解自己能做什么，擅長什么。

周群擅長項目式的教學設計。“我們設計教學不是以課為單位，而是整合聽說讀寫，創建具體的情境，提出學習任務，讓學生達成一定的目標，完成一定的學習成果，即項目學習。”周群對《第一財經》雜志解釋道。

比如教材上要求學習長篇節選的傳記，周群就會創建一個“我為家人寫小傳”的項目，從讀寫到拓展的資料，再到舉辦朗讀會，為學生們設計出一系列聯系緊密的活動。在講解課文時，周群還會讓學生分小組制作課文的思維導圖。這個過程中，學生可以更加了解作者的行文思路和說明文的寫作邏輯，為寫作打下基礎。分工制作也能讓每個同學參與進來，增強團隊協作能力。

為對方學校培養青年教師亦是教師輪崗制度的初衷之一。“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去發現教學的好苗子。”在新學校的教研組中，周群會分享自己的教案，其他教師也可以隨時聽課交流。剛到前門外國語學校不久，周群陸續收了5個徒弟，學校為此還特意舉辦了“拜師禮”。經過一學年，周群的徒弟們已經大致掌握了其單元教學設計的方法，可以獨立設計出一些項目式學習的方案了。

周群將自己這次輪崗形容為“帶資進場”。“是‘資源的‘資，我要幫這里的學生打開眼界。”剛開學，周群就把《中學時事報》的記者請來給學生們講大課，并幫帶學生去中國科技館參加由3位中國空間站航天員講解的“天宮課堂”。她還將自己在景山學校開發北京傳統文化課程所積累的專家資源介紹給前門外國語中學，并組建了一支課程開發專家團隊，確保即便自己輪崗結束，學校仍能順利將這門課繼續開下去。前門外國語中學也特意撥出每周五下午的正課時間支持周群開設“前門文化特色課”。景山學校也給了她很多支持，先后派出王海興、孟岳兩位老師來到前門外國語中學給學生們開講座。

事實上，教師交流輪崗并非新政策，2010年發布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就提出，要建立健全義務教育均衡發展保障機制，實行縣（區）域內教師、校長交流制度。2014年，由教育部等部門發布的《關于推進縣（區）域內義務教育學校校長教師交流輪崗的意見》提出更明確的要求，力爭用3至5年時間實現縣（區）域內校長教師交流輪崗的制度化、常態化，城鎮學校、優質學校每學年教師交流輪崗的比例不低于符合交流條件教師總數的10%，其中骨干教師交流輪崗應不低于交流總數的20%。

而在北京，繼東城區、密云區去年成為第一批教師輪崗試點區，今年4月，西城、朝陽、海淀、大興、延慶、門頭溝6個區也加入其中。

然而迄今為止，常態化、制度化的教師交流輪崗制度并沒有完全建立起來。有在輪崗名單上的東城區學校老師對《第一財經》雜志表示，并未看到自己學校有老師輪崗，校長雖然已在輪崗學校掛職，但依然幾乎每天都能在本校看到他出現。作為優質學校集中地之一的西城區，在日常教學層面似乎也沒有大面積展開輪崗，“有一些是以課后服務形式開展的，比如我了解到有書法老師課后會去別的學校教學，這也是輪崗的一種形式，聽說好多學校先期都是這么做的。”一位西城區老師對《第一財經》雜志透露。

如何與新學校銜接、教師的歸屬感，以及更現實的工資標準是否會出現變化等問題也是教師們在輪崗面前的困惑。是否影響學校的辦學質量與特色，是否反而會讓所有義務教育學校都變得平庸，則是很多家長的擔憂。

如今，為期一年的輪崗已經結束，周群自言還無法真正評估自己究竟幫前門外國語中學的學生提高了多少分數，但她至少可以把教學理念傳達給輪崗學校，學生在提升語文能力與素養方面也肯定是受益的。“舉一個小例子，這里的學生原來不太會列寫作提綱，但我很堅持寫作提綱這件事，這一年里，我們一起練習了十幾份，學生們現在很高興自己會寫作文了。”周群說。

周群傳遞的教學理念倒是與今年9月就正式落地執行的語文新版課程標準不謀而合。增加思辨性閱讀與表達、弘揚傳統文化、重視整本書閱讀等都是這版新課標的重點，而語文在九年義務教育中總課時量占比將達到20%至22%，成為全科第一，這也被很多人解讀為“大語文時代即將到來”。

在中考的評分體系中，體育這門學科的比重也在逐年上升。2022年6月《北京市義務教育體育與健康過程性考核管理辦法》正式發布，將體育納入學校教育教學整體規劃。在2022年新課標中，“體育與健康”的課時占比大幅上升，達到10%至11%，曾經作為主科的英語課時則僅占6%至 8%。

“新方案是分年級過渡、逐步推開，直到全面實施。體育采取現場考試和過程性考核相結合的形式，但更加注重后者。2021年9月新入學的一二年級學生，中考時體育分值會達到70分，包括四、六、八年級第一學期的學生體質健康考核各10分，八年級第二學期體育與健康知識考核10分和九年級第二學期現場考試30分。”北京市第六十五中學體育教研組組長王玉中向《第一財經》雜志介紹。如今，為了體育達標，一些小學生家長已經為孩子請了跳繩教練。

現行的義務教育課程方案和課程標準分別是2001年和2011年制定頒布的，而今年4月，教育部印發義務教育課程方案和語文等16個課程標準（2022年版），并將于秋季開學后正式落地實施。新課標在課程內容結構、學業質量標準等方面都有較大變化，比如勞動和信息技術列為獨立學科、設立跨學科主題學習等，此外，還加強了學段銜接。

9月開學后，周群又將被調到六年級任教（景山是小學五年加初中四年的九年一貫制學校），探索長鏈條人才培養，讓中小學教育有效銜接。“景山學校正在加強各學段銜接的課題研究，我們的老師要關注12年的課標，而不僅僅只關注自己任教的這個階段。”周群說。在她看來，原本的課標是一個普適性的標準，新課標“在真正落地時，對老師將是不小的挑戰”。

其實在輪崗之外，“雙減”政策帶來的一個更顯著的變化是作業的改革。“雙減”政策明確要求，學校、教師、家長必須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不得布置超過國家課標難度的作業;不得給家長布置或變相布置作業;不得要求家長檢查、批改作業;教師不得參加校外有償補課等等，特別是小學一二年級學生，不得安排紙筆考試，不布置書面作業。

在和平里第一中學準初三學生笑笑看來，“雙減”之后，學校留的作業量明顯減少了很多。“雙減”前，笑笑放學后會立刻回家吃飯，再去上課外班，課程結束后要寫學校的作業和課外班的作業，基本要到晚上11點才能全部完成。每周六下午還有4個小時的英語培訓，周日也被語文、數學、地理的課外培訓塞滿。

義務教育新課標主要變化

資料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現在，他的課外輔導班只保留了周六英語外教小班和鋼琴一對一，在校和回家后完成作業的時間加起來則不會超過90分鐘。“每科作業基本上半小時左右就能完成了，連我這種寫作業很慢的人有時候都能在學校完成全部作業。當然，期末考試的前兩周可能會有些例外。”笑笑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不僅作業少了，“雙減“之后，學校還取消了月考和周測。“現在我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多了，有時間發展一些愛好，比如彈琴、畫畫，還會多讀一些自己喜歡的心理學方向的書。”笑笑甚至已經初步確立了自己未來的職業方向，“可能會從事一些心理學方向的工作”。

不過，對于公立學校的老師來說，減少作業量和日常考試量是對教學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如今，如何提高作業設計能力開始成為老師們重點研究的課題。“作業設計既要面向全體，又要兼顧個體差異，符合學生年齡特點和心理規律，這就需要老師比以前下更大的功夫研究教材和知識點，怎么在有限的作業量中實現鞏固溫習的效果，作業的形式也必須多樣化。”西城區一所初中的英語老師劉維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目前，劉維所在學校要求中考科目的作業總量不超過一個半小時。每天，各科老師會統籌作業布置的情況，注明每一項作業的時間，形成一個“作業排期表”。另外，她所在的學校已經將英語課根據學生的不同水平分班，實現分層教學和分層布置作業。

因為校外補習班被大規模取締，作業雖然減少了，公立學校的工作卻更多了。如今，大部分地區的中小學普遍建立了“5+2”課后服務制度。課后服務包含兩類課程，一類課程是學生作業指導和為學習困難的學生補習，一類課程是優秀學生的學科拓展性學習和興趣特長培養。這些課后服務目前都主要由本校承擔，特別是第二類課程，還需要從頭開發。

“我們老師真的需要好好思考在課后這段時間內可以給學生提供什么，必須提高校內課后服務的質量。”周群表示。一個好消息是，針對課后服務師資力量不足等問題，能否讓社區、校外專業機構、志愿者等共同參與其中，在北京地區已提上了討論議程。

然而，盡管“雙減”的主題是為學生“減負“，家長的焦慮并沒有緩解。“‘雙減之后如果考試體系沒有相應的改變，孩子的未來也并不明朗。”一位海淀區的小學生家長對《第一財經》雜志表示。公立學校諸多改革的效果最終還是要在中考高考上驗 證。

實際上，各地圍繞中考的改革也在不斷變化，北京中考政策近3年就已經更改了兩次。

2018年后，北京開始推行“新中考”，除語數外三門必選課，物理、生物（化學）、歷史、思想品德、地理等“小學科”也被納入進來，學生可以從中自主選擇三門課程，計入中考總分。

但這種減少考試科目的“減負”方式很快就被認為存在弊端，比如導致學生在初中階段過早“偏科”。因此在2020年，北京修改了政策，在初二增加“小中考”，將考試機制重新拉回“所有科目都考”的原點。不過，這樣的方案無形中又加重了學生們的學習負擔。

作為“雙減”后的第一年，對于今年的中考，北京的考生和家長們的普遍反映是，題目相對簡單—這同樣帶來了問題。

“今年可能是因為疫情，題目比較簡單，對我這種不太細心的學生不太友好，我比較喜歡有些難度、能拉開分數段的考試，今年大家考分普遍較高，差一分排名就能相差很多。”剛結束中考的姚遠對《第一財經》表示。此前，數學考卷最后的三道大題通常是拉開分數段的重要部分，但今年的三道題沒有太大難度。姚遠最終考了644分，離滿分差16分，被朝陽區排名靠前的北京市第八十中學錄取。

每屆中考都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接下來幾屆學生的備考策略和心態。“過去，北京中考出過難度系數0.3的題，即只有30%的學生能做出來，這種做法能區分出尖子生，但也成為之后幾年校外培訓興起的重要原因之一。在發現這個問題后，中考的難度系數就逐漸降下來了，并通過各區對評分標準的把控將中考分數控制在一定范圍內。”一位曾在中考物理命題組待過的退休老師對《第一財經》雜志表示。

所以在劉維看來，今年的北京中考呈現的出題思路并不是疫情導致的個例，而是未來的趨勢。其傳遞的訊息是，只要基礎扎實、細心，一樣能獲得高分，希望借此讓學生和家長放下長期以來對中高考的焦慮，走出“內卷”的不良循環。“現在的中考，兩類人比較容易成功，一種是特別聰明，不用下死功夫就能拿到很好的成績;一種是踏實肯干的孩子。”劉維說。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至今為止，還未出現能讓各方都滿意的“雙減”具體措施。

去年暑假“雙減”政策剛剛推出時，曾公布了一份詳細的推進時間表：一年內有效減輕、三年內成效顯著。“過去一年，政府運用雷霆手段，通過外科手術的方式已經讓校外培訓得到有效控制，但在推動‘雙減的進程上還有不少問題需要解決，這將是一個系統的、持續的工程。”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在他看來，如今，教育不均衡的問題依然突出，評價體系和標準過于單一，深層原因是各級政府的義務教育事權、財權不均衡。“關于‘雙減，我認為最關鍵的是要完善評價體系，要向分級評價和分權評價兩個方向發展。”所謂分級評價，即不能讓評價標準過于單一，比如僅看一張考試卷的分數;分權評價則是與學生相關的主體都應該有評價學生的權利，要涉及第一方評價、第二方評價、第三方評價，其中最關鍵的就是要突出教師評價的權利。比如在西方的升學體系中，教師的評價權利可以占到70%，考試分數只能占到30%。

“‘雙減本身是個好政策，但政策的落地需要配套制度不斷完善，做老師還是需要內驅力的，在3到5年的時間里，可能都還需要輪崗的老師們再拼一把。”周群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