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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牌

2022-05-30 22:30:36格尼
北京文學 2022年9期

1

胡二那年帶青霞回來,凌晨三點才到家。朦朧中,我聽見傳來陣陣咔嗒聲,不是走路發出的,也不是小區鐵門發出的,是手表發出的。那是塊黑色寬帶鐵蓋手表,表蓋刻有黑骷髏頭,胡二臨走時背著帆布包大踏步出門,我就聽見了這樣的聲音。原本,表蓋扣緊,不會有聲,肯定胡二不扣蓋子,還故意甩動手臂,弄響了它,我眼前出現胡二那張咬緊牙關充滿干勁的臉。

胡二買表的那個下午,我們走在當時市中心最繁華的模范街,飄著小雨,我在身后看見胡二沾滿泥水的褲腳,一陣作嘔。胡二頂多一米六,從小到大褲子總是長。我們四兄妹中胡二脾氣最好,誰都能支使他這樣那樣,唯獨這事,無論什么天氣,沒人說得動,他就讓褲腳堆在腳踝,像幾圈蠕動的豬大腸。我知道說也白說,還是說了,反復說,那天我就想說服他,誰愿意跟一個滿褲腿是泥的人去聚餐。我說你挽起來,挽起來。他不吭聲,我扭頭走了。

誰稀罕吃你那頓飯。我說。

胡幺妹兒,胡……

二莽子,窩……本來我想喊窩囊廢,沒喊出來,畢竟是我二哥。

說實話,我確實想吃那頓飯,那是胡二他們飲食服務公司最后一次聚餐,然后各奔東西。我想見鄭東。我和鄭東剛交往半年,國企改制就改到他們飲食服務公司了。鄭東說失業了不能耽誤我,女娃子家只要長得好就能找個有體面工作的男人。我不愿跟鄭東分開,鄭東卻不見我了。

我沒跟胡二去,躲在街對面等待聚會結束。蜀龍飯店是飲食服務公司的店面,鄭東在公司當涼菜師傅,胡二是熱菜師傅。穿過人群,一次也沒看見鄭東,只看見胡二戴著高高的廚師帽,不時到門口透氣,用那短而糙的手不斷摩挲臉頰。胡二在家,母親問,改制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說改就改,好好的工作不可能說沒就沒。胡二說不出所以然,就這樣摩挲臉,然后吐長氣,那氣息里包裹著含混的一個字,聽起來像“嚓”。

街燈次第亮起,夜市攤位陸續出現,人群更加密集,遮擋視線,看不見門口,只看見高高的蜀龍飯店的霓虹招牌閃爍,都散伙了,還閃個什么勁兒。快八點時,我在夜市吃了碗涼粉直接去的飯店,我要去找鄭東。沒想到只十多分鐘光景,店里人已走光,招牌熄了,門也鎖了,只剩下胡二還戴著高帽站在幽暗的卷簾門門口,看樣子沒少喝,帽子歪著。胡二自從高中畢業參加工作就在蜀龍飯店,工資雖不高,胡二卻想穩穩當當干一輩子。公司里低收入人群,大都混日子,想著哪天跳槽,還偷拿東西,毛肚、肥腸、酥肉什么的。我就吃過鄭東給我用餐巾紙包的酥肉。胡二一次沒拿過,且從不遲到早退,年年評模范。胡二對公司這些年傾注的感情比家里多。

我懊惱地揮手打落胡二的帽子,胡二趕緊撿起來,看見是我,愣了一下。

這些人都舍得啊,說走就走完了。胡二不停眨巴眼睛。

不舍得要怎樣,要怎樣……

我氣沖沖朝前走,一開始他還跟在我身后,我們穿梭在吵嚷的夜市街道,我聽到他因喝酒變得沉重的呼吸。沒一會兒,我已落下他幾十米。等我回頭找他,他已買了那塊骷髏頭手表,連價也沒講,在夜市買東西,往往可以講一半的價才出手。我更氣了。

你真是個二莽子。

幺妹兒,告訴你,嘿嘿,你二哥我,又走上社會了。他甩甩頭,猛抬手腕,表蓋崩開,發出咔嗒一聲響,我看見他繃緊嘴唇充滿干勁的臉。

當晚,胡二說要跟人出去闖一闖。什么闖一闖,說白了就是打工。那時大哥退伍回來還沒工作,大姐也下崗了,我高中畢業后就沒去找工作,不久父親過世,母親也不知什么工作適合我這個寵壞了的暴脾氣幺女子去做。一時間我們四兄妹都成了有城市戶口的無業游民。所以母親沒反對,她帶孫兒和外孫,累得顧不上。胡二要跟著出去闖蕩的是鄭東,原本說好我也一起去,包裹都收拾好了。那天,胡二帶鄭東來家,我們正在吃飯。晚飯簡單,母親煮的綠豆稀飯,一盤油炸花生米和泡菜。正是暑天,頭頂的吊扇開到四擋,嗡嗡響,大家圍擠客廳茶幾,熱汗直流。胡二和鄭東入座后,鄭東就開始吃花生米,一粒接一粒,我數了,沒歇氣夾了十二次。胡二呢,不停甩額前的頭發,抬腕,看表,骷髏頭表蓋揚起落下,屋里到處是咀嚼花生米的咯嘣聲和表蓋的咔嗒聲。兩人邊吃邊講外面的世界,情緒高漲,說別人干什么發了家,廚師一個月上千元工資。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他們是那么討厭,就決定不去了。

他們第二天出發。天那么熱,胡二竟穿中長的牛仔衣,說是甘肅的新開發城市,那邊冷,要早作準備。還戴了墨鏡。胡二長著漆黑的劍眉,這副武裝,再一抬腕,露出個大骷髏頭,果真是闖社會的架勢。在我們看來,西北偏遠荒涼,即使能賺錢也危險,不得已出去打工的大都是農村人,也難怪胡二這副打扮。我們后來才知道,除了骷髏頭手表,胡二還帶了另一件嚇人的東西。

一晃兩年,這兩年,家里變化大。全國都在變,搞城市擴建,蓋商品房,許多老房子都畫了大大的紅圓圈,里邊寫著拆。我們這座城,出租車行業也起來了,我給大哥開出租車,大姐也經營出租車,他倆有大哥大和傳呼機,我只有傳呼機。當時在這座川東北的三線城市,樓房最高不到十層,主城區還躺著一排排的老房子,身上有這些配備,自認為混進了有錢人行列。大哥的皮帶寬厚,專門用來別那些掛件,如今想來,有點像菜市場叫賣各種削皮器的。大姐則手挎皮包,無論冬夏都戴頂法式遮陽帽,文眉文眼線唇線,走路故作娉婷,一副闊太狀。

最初大家經常提起胡二,擔心那受氣包在外吃虧。大家常提起螞蟥堰的筒子樓,我們小時候居住的地方。螞蟥堰,螞蟥多的地方,因處于郊區,周圍稻田多,相當于農村。現在的螞蟥堰已是主要城區之一,小區隨處可見二十多層的電梯公寓,大型商場、繞湖塑膠跑道、噴泉、水幕電影等,完全都市化了。筒子樓是父親任教學校的家屬樓,那時我們還小,原本四兄妹輪流倒尿桶,最后成了胡二的專職。洗碗、打掃,我和大姐從不伸手,都是胡二。胡二不是不反抗,反抗無用,最終只能繃緊嘴唇皺起眉頭,既委屈又憤恨地妥協了。有次我和胡二在路邊玩,我五歲,胡二八歲,我撿了三塊錢,那時一毛錢能買十塊水果糖。胡二激動得抱起我掄圈,天哪,幺妹兒,你太能干了。我倆正準備去買兩套鍋盔夾涼粉,剩下的錢交給父母,大哥就來了。我還來不及說什么,錢已到了大哥手里。大哥說,我來保管,你要弄失。我和胡二都明白,錢到大哥手里別想要回來,他會把所有錢拿來買煙,煙那東西填不飽肚子還嗆人。大哥只比胡二大兩歲,看起來像大了五六歲,胡二拖住大哥的腿不讓走,大哥用力一蹬,胡二就倒在地上。我希望胡二再去抱住,胡二果真又去拖,還揪住大哥的衣襟。說實話,胡二已經很勇敢,平時大哥最兇,誰也不敢惹。大哥太大,只輕輕一撥拉,胡二就像營養不良的南瓜蛋,落秧了,果真胳膊擰不過大腿。我仍然希望胡二再沖上去,卻成了奢望,大哥塞給我兩角錢,也甩給胡二兩角,揚長而去。胡二爬起來,咬牙切齒,惡狠狠的樣子,卻只能做出這樣子,一點用沒有。我的氣全撒在胡二身上,一陣拳打腳踢,打滾哭鬧。我們提起這些,總要說胡二的兜兜嘴,咬牙切齒時,下牙咬上唇,咬掉皮也不抵用,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一點也使不出來。

后來不再提這些,窮日子的螞蟥堰仿佛是我們的恥辱。漸漸我們也很少提胡二,收到來信,只母親給回信。胡二在一家餐廳當廚師,有次寫信來說認識了一起打工的女子,是老鄉,在太平鎮老龍灣村,那是個沒幾戶人家的窮山溝。正因如此,沒人上心,沒想到胡二忽然回來,更沒想到真帶個女子。

我們搬出螞蟥堰進城區住的是母親單位分的房子。母親在市政公司工作,聽起來單位不錯,實際是工人,經常卷起褲腳挖溝,分的房子僅六十多平,底樓,兩室一廳,黑漆漆的擠了六口人。后來父親去世,大哥大姐結婚,姐夫家在縣城,不常回去,有時也來住。再后來,他們都有了孩子,母親幫忙照顧,全家老小竟有八九口,沙發和陽臺都占了,胡二經常在客廳搭竹涼滾,一翻身吱吱呀呀響。聽慣了這聲,胡二走后,我很長時間睡不好。

2

胡二和青霞從甘肅坐火車到廣元,再轉乘大巴,那時我們這座城的火車站正在興建,我值晚班時經常在凌晨去北干道等長途大巴經過,有時就能載到下車的乘客。這樣的乘客身上有股特殊氣味,就像過期發霉的火鍋老油,卻沒一點油氣,是種枯澀的老垢味道。

熟悉的咔嗒聲到達門口,我正想難道胡二回來了,門開了,那股味道裹著寒氣撲進屋子。我爬起來揉著眼睛皺皺眉,叫了聲二哥,母親和大嫂也起來了。

深更半夜的,大家太累,我們看見了青霞,和沒看見一樣,母親匆匆安排如何入住,就各自睡去,剩下胡二和青霞躡手躡腳洗漱。

客廳又搭起涼滾,天冷鋪了被子,還是咯吱直響。時隔兩年,我們已不習慣這聲音,主臥的兩個孩子吭吭直哭。青霞跟我和大嫂一床,青霞睡里側靠墻,除了涼滾響,整晚傳來骨頭和墻壁碰撞的聲音,與咯吱聲一唱一和似的,不時還傳來表蓋的咔嗒聲。天蒙蒙亮時,我又給這聲音吵醒,氣哼哼的準備摁下這個農村女子那條不停歪倒不停支起的腿,起來發現青霞雙臂伸過頭頂,身體挺直,那聲音竟是骨頭拉伸發出的。

我們全家雖住一起,卻各自過日子,給母親交生活費,大家早晚班不同,有時幾天說不上一句話。胡二回來,大家仍忙,并沒多交流,兩年隔開了很多東西,一時無法銜接,只發現我們亂糟糟的家日漸整潔明亮,一進屋,好像換了高瓦數的日光燈。都是青霞的功勞,還帶孩子,洗衣做飯,用母親話說,眼眨眉毛動。我們不得不認真打量青霞,也打量胡二。青霞瘦,個頭比胡二猛點,眼睛大,挺秀氣。胡二愛笑了,也精神了,好像帶回個女子,就抵達了人生巔峰。想想也是,胡二一晃快三十的人了,條件尷尬,有工作時待遇不高,城里女子不愿嫁,介紹許多都沒成,這沒了工作,確實不能有高要求。

在青霞面前,我們充分展示著優越感,分別宴請,中餐、火鍋、唱KTV,不得不說,熱情里透出些施舍意味,這所有意味一并包含了胡二。胡二生活還沒穩定,大致問了些情況,他支支吾吾沒說啥,只說還行,看樣子外面不那么好混。

青霞賢惠,我們越來越滿意,甚至感到胡二配不上,畢竟兩人相差七八歲。大嫂有些憂慮。大嫂說,那女子身上有股勁兒,二娃怕是弄不住。

大嫂向來料事準,母親退休后,全家只大嫂有正式工作,哥姐經營出租車是大嫂的點子。但她這意思好像有一天青霞要飛走似的。

大姐說,我們二莽子差嗎?踏實勤快,吃苦耐勞,滿身干勁,對人又好。再說二莽子一點不莽,就是矮點,讀書還得過物理競賽二等獎,她一個農村女娃兒,屋頭窮得叮當響,有啥子不得了。

大嫂哼一聲說,日子還長,你慢慢看嘛。

其實我也看出來了,青霞心性高,似乎并沒打算真正嫁給胡二,還在暗中觀察。當時經濟大潮已經來臨,按條件,別說富人,我們甚至富裕都不算。青霞耐看,讀過中專,想找城里人或經濟條件好些的不難。從女人角度,我不贊成青霞嫁胡二,她有更多選擇,兩人怎么看都不搭。但胡二是我二哥,我總半開玩笑半認真壓青霞,我們家人都這樣。比如青霞擦窗框,問樓上人家是不是都是這樣的窗戶,意思是樓房怎么還有木頭油漆窗框。我們自從搬進來從沒裝修,哥姐雖有錢都各有用處,到處都舊,別說窗戶,地面還是老舊的碎石混凝土。母親就說,我這窗戶哪樣不好,冬暖夏涼,鋁合金的倒給錢都不換,農村土窩窩沒法比。青霞不說話,只微微一笑。家里雖擠,我們盡力安排青霞和胡二睡一屋,但青霞找各種理由拒絕。青霞的意思是,結婚才能睡一起。大姐說,這個二莽子,人還沒拿下。

我和青霞年齡相仿,她喜歡跟我聊,有次我私下問她看上胡二什么。當然我明白,其一,她看上的是城市戶口,只要兩人結婚,就能一步步轉為城市戶口。我想問的是其二,有沒有其二,這很重要,有感情基礎的婚姻將來穩定系數要高一些。青霞說,你二哥是個好人。青霞告訴我,他們在賓館打工,住員工宿舍,胡二每晚都會端盆熱水放她房門口。我說這算啥,不就幾盆洗腳水,讓她繼續想,究竟看上什么了。她忽然笑起來,哈,你二哥一見我就掏身份證。呃,我是四川省……她學著胡二的腔調,笑了很久才說,誰不知道給錢就能弄個假身份證,能證明啥子喲。我說,我二哥從不騙人,你這不來驗證了,貨真價實城里人,你還沒回答問題。她想了想說,你二哥胡志明挺酷的。

我想,是那滑稽的骷髏頭手表起了作用。我差點沒笑出聲,管他的,能起作用當然好,我就放心了。

不久,他們去青霞家見父母,要坐大半天的車,胡二又背上帆布包,里邊裝些在批發市場買的煙酒糖果點心之類的。青霞帶走了所有東西,連她洗臉毛巾都帶走了,看起來大有一去不復返的架勢。母親大聲對胡二說,莫舍不得錢,該花就花。這話一語雙關,回來快兩月,胡二沒交生活費,母親暗示過,胡二也聽見了,只是垂頭搓手不斷擠眼,很委屈的樣子。雖然胡二沒說在外賺了多少錢,我們可以大致估算,再不好混,兩年怎么也存一些,加上公司按工齡發的補助,給一兩萬彩禮應該沒問題。而且胡二不是小氣人,以前工作時不在家吃飯也交生活費,讓母親存著退休金別花。母親說,胡二娶媳婦忘娘,多半是青霞給管住了,倒也好,父親走得早,她這個當老人的操持不了啥,能有婆娘管總是好的。不過也不能太過分,她那話就是說給青霞聽的。我總覺得不那么簡單,胡二身上可能真沒錢了,出門在外的事說不清,也有被騙的可能,回家礙不開面子講。要是真沒錢了,青霞難回來,鄉下人看重彩禮,我替胡二捏把汗。

幾天后,鄭東來了。鄭東剛外出回來,第二天就來了我家,想要回借給胡二的錢。鄭東講了他們外出的一些事,我們吃了一驚。

胡二和鄭東去的城市是嘉峪關,通過鄭東朋友的朋友介紹,兩人到一家四星級川味大酒店餐飲部上班,鄭東負責小吃類,胡二手藝不夠當主廚,只能干墩子工。墩子工跟主廚工資相差幾倍,胡二找到后廚經理掏出身份證,證明自己是城里人不是農民工,而且曾是國企部門的主廚。鄭東給胡二說好多遍不要動不動就掏身份證,沒什么用,胡二不聽,見陌生人仍要亮出身份證,有時像甩撲克牌似的甩在人家面前。還經常提蜀龍飯店的任經理,很自豪地說,我們任經理如何如何。后廚經理是本地人,最初答應考慮,后來給胡二弄煩了,劈頭訓斥。當地人口頭語喜歡叫人兔崽子,后廚經理說,兔崽子看清楚,我們這是四星級大酒店,主廚是隨便誰都能當的嗎?總拿國企說什么事,就你那手藝一看就是半拉子會雕幾個胡蘿卜到頭了,再說你不在國企待著出來干啥,出來干啥?國企員工的手藝誰不知道是在里邊混國家錢,現在你不就出來打工的嘛,老掏你破身份證干什么,老搗鼓你那塊破表干什么,兔崽子。

胡二很生氣,越生氣越說不出話,只咬牙切齒重復,我出來干啥,我出來干啥。看那樣子鄭東以為胡二不會繼續干,最后還是留下了,說要先穩定下來。每天早上,胡二會給自己泡杯茶再干活,下午休息時也一樣,坐在門邊的椅子上蹺起二郎腿喝茶,看表。原本這沒什么,問題在于哪個管事的一來,胡二就趕緊站起來欠欠身子,唯獨不搭理后廚經理。后廚經理顯然發現這點,后來就帶了新墩子工來,墩子工不止一個,多一個少一個問題不大,并沒說要攆胡二走,只說讓新墩子工先試試。其實胡二做事踏實肯干,切下的邊角料從不浪費,還愛干凈,是后廚經理最滿意的墩子工,只不過想壓壓他。守著后廚經理,胡二又掏出身份證,甩案板上給新墩子工看。都以為后廚經理又要發火,他是那么愛訓人愛發火的人,沒想到卻笑了,笑得眼睛沒了縫,用指尖一下下戳身份證,大家看看啊,這是小胡的王牌。廚房的人哈哈大笑。經理拍拍胡二肩膀,小胡啊小胡,市里的小胡,行,好好干吧。

經理走后,胡二就收拾東西走了。過幾天來找鄭東,說在國道邊一家賓館當主廚,樓下餐飲,樓上客房。國道邊的賓館大都中低檔,主廚工資跟之前干墩子工差不多,每月七八百,還要看老板好不好。胡二干的這賓館沒有墩子工,胡二當主廚又當墩子工,很少有閑時間。再怎么也是餐飲住宿一體的賓館,怎么可能沒墩子工,除非不想長久開。鄭東勸胡二再換地方,胡二說,這里很穩定,很好的,老板也很好……還有啊,還有,在這兒感覺就像在蜀龍。鄭東看出來了,胡二干得舒心,活多,卻很精神。胡二沒時間走動,鄭東經常下午休息時間去看望,見到那兒的古老板,戴高度近視鏡,矮胖,喜歡背手走路,很有領導作派,到哪兒都像視察工作,他一進廚房,胡二就對他欠欠身子,叫一聲古經理。古經理健談,說他是從銀行辭職下海搞事業,講發展創業,講宏偉目標,要辦食品加工廠,開大型連鎖店什么的,希望胡二和鄭東將來成為他的合作伙伴。古老板說到某個項目時總不忘強調,明白我說的吧,明白不,你們倆都是市里的應該明白。鄭東瞧了瞧飯店規模,兩層的平房,多半靠過路長途車消費,喊經理喊大了,誰讓喊的,還不是他自己,就感覺這古老板有點吹牛。胡二當真,認為這是大機會,總是古老板蹺二郎腿坐著,胡二微微哈腰站旁邊傾聽,頻頻點頭表示肯定,有時還鼓掌。古老板脾氣不好,有次鄭東撞見他怒沖沖地罵負責招停車的小保安,小保安頂多十六七歲,是老板娘老家親戚,東北人,訕訕地低著頭。所有員工都低著頭。他罵,小兔崽子,不想要工資了嗎,三天了,一輛車沒攔住,干啥吃的?吃牛肉面來能耐了,趕緊給我回崗。小保安就一溜煙似的跑到馬路邊的招牌下。

鄭東悄悄問過小保安一月發多少工資,小保安說,發個狗臭屁,老古欠一屁股饑荒。就有些擔憂,看起來賓館經營不大對勁。鄭東有段時間忙,沒去胡二那兒。一天胡二趕來,聊了二十分鐘,又急匆匆趕回去,主要講一件事,耍了個女朋友是飯店新來的服務員。胡二臨走時興沖沖給鄭東說,哪個說身份證沒用,很有用。

這女朋友就是青霞。可以肯定的是,胡二沒有那張市區的身份證,跟青霞談戀愛的可能性為零。青霞父母囑咐過,不管咋樣都要嫁個城里人,家里的債也要靠嫁女來還。青霞的出現就像來匹配胡二那張身份證的。兩人確立關系后,青霞家里急需錢還高利貸,胡二就把公司發的補助款全寄過去,之后又向鄭東借了點。鄭東那時才知,胡二換地方后只拿到兩個月的工資,他干了少說有一年,古老板說資金暫時周轉不開。鄭東急了,胡二不急,跟鄭東說,放心吧,古老板人不錯,說過的暫時緊張,工資肯定要發。而且古老板搬新樓,所有員工都去幫忙,住處都知道了,知根知底還能跑了不成。不管怎么說,拖欠工資總是件危險事。鄭東覺得胡二這么容易信任,跟古老板肯定那張身份證有關。鄭東很無奈,這人怎么就認準身份證了。

初冬的一天晚上,下了場薄雪,快收工了,胡二忽然來找鄭東,還帶著青霞,兩人大包小包的站在風中凍得發抖。

飯店關門了。胡二垂著頭。

工資呢?

還沒發,說記著賬呢。

那你們就讓他白白關門?

來了幾伙人,開大卡車,說是老板欠了他們貨款,店里給搶空了,古經理拿他們沒辦法。古經理說了……

古經理古經理,狗糞經理哦,他買得起樓房,欠員工那點工資,很明顯,我早說過……算了,不說了。

鄭東安頓胡二和青霞在酒店員工宿舍先擠一晚,第二天再想辦法。能想什么辦法,還不是去要工資,硬要,就說住旅館的錢都沒有。事實也差不多如此,胡二身上只有千把塊錢。第二天他們去了古老板家,按鄭東的主意,今天不給明天還去,天天去,實在不給就動硬的嚇唬他。兩人一共去了三趟,只見過一次古老板,態度算好,說正在想辦法籌錢,指定一分不差發工資。另外兩趟家里沒人,明明聽見有動靜,就是不開門。這期間,別的員工也來敲門,敲不開。最后一次是鄭東跟著一起去的。臨出門,鄭東氣哼哼對胡二說,家伙帶上沒有?家伙就是那件嚇人的東西,一把匕首,一尺長,帶刀鞘,胡二和鄭東從四川出發那年胡二買的,綁在褲腿里防身。

帶起的。胡二說。

一路上,胡二氣得呼呼直喘。他狗日的咋會不見人,太不像話了。快到古老板家時,鄭東見胡二情緒激動,提醒他不要沖動,別真動刀,嚇唬嚇唬就行,那種人怕亡命徒。

還好,這次三人在古老板家門口等了半個時辰,老板娘回來了。老板娘曾是賓館打工的服務員,農村出來的,比古老板年輕十歲,看起來嫁了個老頭。老板娘懷孕了,挺著五六個月的肚子招呼他們進屋,倒了茶就躲進臥室不出來了。過會兒,里邊傳來呼嚕聲,這女人打呼嚕也打得震天響,再沒出來。三人打量室內裝修,只刮了大白,家具也沒買全,沒電視,看樣是真沒錢了。但能買得起樓,卻不給員工發工資,怎么也說不過去,這種人就是欺軟怕硬,要給點顏色看看。鄭東和青霞嘀咕這些,胡二陰著臉不說話,不停地摸褲腿里的匕首。

直到傍晚,鄭東準備回酒店忙了,古老板才回來,進屋就劈頭罵,兔崽子們,又來了,有完沒完,告訴你們了,現在沒錢,沒錢,聽不懂人話嗎?有了我還能不給嗎?天天來要賬,來也白來還來,門給你們這些兔崽子敲壞了。

鄭東說,古老板,莫這樣說,沒錢你手里的燒雞用啥子買的,沒多的還沒少嗎?多少得先給點,大家日子都好過些,他們兩個沒住的地方,你這新房子住起倒安逸。

沒想到這天古老板脾氣特別大,指著鄭東說,你兔崽子算老幾,我又沒欠你錢,輪不到你說話。

給人指鼻子罵,鄭東氣得眼窩直跳,恨不得真捅他一刀子。就踢踢胡二的腿,示意他掏匕首出來,起碼先鎮一下,壓他威風。

胡二斜身坐在椅子上,一只手一直按在匕首位置,緊咬嘴唇,滿臉漲紅,一臉狠勁,像要爆出什么。鄭東雖在氣頭上,還是擔心胡二動真格,尋思只要胡二掏出匕首,就按在自己手里掌控。這時老板娘揉著眼睛出來了,剛要開口說話,古老板手里的燒雞砸她身上,大吼,饞死吧你,滾一邊吃去!

胡二呼呼喘氣,越喘越急,猛躥起來,只聽啪一聲響,那只粗短的手拍在茶幾上。

莫忘了,我是市里的,不是那么好欺負……

鄭東就看見胡二指縫里的身份證,頓時又氣又無奈。古老板扶扶高度近視鏡,待看清楚后哈哈大笑,比后廚經理曾經的笑聲響亮,老板娘先還倚門嚶嚶抹淚,也撲哧一聲樂了。

之后古老板說了什么,鄭東已不大記得,總之是些譏誚奚落話,胡二氣急了再次拍拍他那身份證時,鄭東示意青霞,兩人拉起胡二走了,別再丟人現眼了。多半是,這工資別想要了。

回四川老家是青霞的主意,青霞對胡二說,你是城里人,為啥要出來打工,我們回城做事。胡二不干,非要去古老板那兒繼續蹲守。青霞說,是不是騙人的哦,你根本不是城里人。胡二這才答應回家。臨走時,鄭東給他們塞了點錢,路上寬裕些,不然說不定路費都不夠。

鄭東講這些事時,一講到胡二掏身份證就急得拍大腿。

二哥不曉得身份證沒用嗎?我說。

鄭東苦笑著說,曉得,咋會不曉得,后頭越來越曉得。

那他還掏出來做啥?

鄭東沒說什么,搖頭苦笑。

我們以為,胡二這性格,永遠有勁使不出來,給青霞家里那些錢怕是也打水漂了,人財兩空的可能性極大。如果真這樣,我們家就要出動。

沒幾日,胡二回來了,青霞也回來了,這門親事成了,只等挑日子領證操辦婚禮。奇怪的是,胡二有些沒精神,甚至有點蔫。青霞反倒肯講話,那晚嫂子回娘家住,我倆睡一屋,她嘮叨到半夜。

據青霞講,兩人回去全村搞得驚天動地,家人見到胡二后不滿意,嫌他矮,穿著也不像他們想象中的城里人那樣規整,再聽說沒賺到錢,也沒了單位,更不愿意。父母希望青霞找有正式工作的城里人,哪怕縣城的也行,再不就找做生意的老板,總之要么穩定要么有錢。都知道老龍灣有個漂亮女子,還是大學生(村里把青霞當大學生),媒人早早盯上,希望牽線后也借些光。那些媒人帶來的人,有離過婚的,有帶點殘疾的,青霞不愿意,家人也不滿意,這才答應青霞出去闖。這倒好,在他們看來,胡二是相親對象里最差的一個。短短幾天,媒人又嗅到風聲,重來提親,有些還直接帶人來見面,還有帶現金來直接還給胡二當年寄的那筆錢,另外再給一筆彩禮。青霞慪氣,好像她找了多差勁的人,一口咬定非要跟胡二,父親急出病,母親動不動號啕大哭,像是青霞跳了火坑,整個老龍灣村都來看熱鬧,家里天天出出進進擠不動的人。

那胡二呢,胡二咋樣了?我問好幾遍,青霞才有空回答。

你二哥這人,就喜歡掏身份證,給我們村挨個看遍了。要不就給反復講啊講啊,說現在婚姻自由,說我們相愛,一定會讓我過上好日子。

后來怎么同意的呢?

青霞嘆口氣。我媽天天哭,爸呢一病不起,我想嘛,不能任性干脆算了,帶你二哥到河邊談,錢馬上可以借來還他,以后當朋友……他,哎喲,哭了。還掏出刀子來,說沒退路了,要是我不跟他,就自己了結。

刀子?他帶刀子去的?

是的呀,那把匕首,鄭東應該給你講了。

我二哥他掏出了匕首?

是的呀。

然后呢?

我心軟,見不得男人流淚,他對我確實好,我硬同意,爸媽把我沒法,最后只有認了。

那你以后是我二嫂了。

青霞笑了。你二哥那人啊,見人就掏身份證,笑死人了,嘻,嘻嘻。

那晚我滿腦子都是胡二掏身份證的樣子,咬牙切齒的樣子,但就是想不出掏匕首的樣子。

3

胡二和青霞借大哥的錢辦婚禮,收完禮還賬,剩下的開店,不到一萬塊,租了醫院旁邊十幾平米的三角形店面賣早點和小吃,爐灶只能擺門口,晚上收工再抬進去。原本胡二可以先不還大哥的錢,再朝大哥大姐借點,開個像樣的鋪子,大哥大姐也知道胡二需要本錢,胡二沒開口,他們也沒主動說借,大嫂錢把得緊,大姐也是。但如果胡二開口,他們都會再借點。胡二也不是完全沒開口,有幾次大家一起吃飯,胡二囁嚅著,臉憋紅了,始終沒說出來。

每天夜里,我總感到剛睡著,兩人已起床去店里了,晚上十點過才回,常常只睡三四個小時。有時我開車從店門口經過,看見胡二戴了高高的廚師帽,穿白色工作服,在灶前忙活。那么小的店,賣米粉、油干、包子稀飯,后來才加了幾個小炒,哪用得著戴廚師帽,不免滑稽了。

生意不錯,兩人忙不過來,招了個打雜的。自從打雜的來,胡二和青霞總鬧別扭,原因只一個,因工作服問題。當小老板了,胡二按蜀龍飯店里的老規矩,要求青霞和雜工必須穿工作服,雜工經常忘,要么就是弄很臟。胡二發火訓斥,雜工生氣,摔摔打打的。胡二就又一番訓斥,關系緊張。也訓青霞,不敢發火,反復嘮叨,自己人要做榜樣,我們任經理當年只要看到誰沒穿工作服,抬手就是一耳巴子……青霞慪氣,對我訴苦,你二哥好固執哦,太較真。胡二原本最怕青霞慪氣,只要臉色稍微不對,他就極為小心。但這事,無論怎樣慪氣,有次甚至發火,他直眨巴眼睛像受了委屈,貌似妥協,不過第二天一早到店就要求她和雜工換好工作服。直到青霞聽夠嘮叨,按要求做,才算了事。后來青霞懷孕,仍到店里干活,挺著六七個月的大肚子也去忙,有時還上灶,說多活動好生產。其實青霞節約,想存錢,兩人賺的第一筆錢請大嫂幫忙找人給青霞買了城市戶口,花了六千多塊,存折一下騰空了。胡二硬攆青霞回家休息,一是心疼,更主要因她肚子太大穿不上工作服。不然,青霞去了只收錢也頂個人,本身胡二也不愿青霞和她肚里的孩子離開視線,顛炒鍋都抽空瞟幾眼,抿嘴笑,美滋滋的樣子。青霞眼里有活,到店閑不住,門口有三個臺階,每天滴湯灑水,上上下下的生怕給滑倒。胡二不時高喊,我的老天爺呀,你不要亂動,不要亂動啊!青霞后來確實站臺階下不動,只收錢,胡二還是攆她回家,因她沒系工作服的扣子。怎么系,根本系不上。胡二說,你已經不適合這里了。掛上招聘啟事,招了服務員。青霞不放心店里,哪個環節不經手,就感覺到處有漏洞,買菜買貴了,沒給錢跑賬的,油干、鹽蛋忘記算錢的,米粉不夠秤,等等。事實也如此,胡二只管往死里忙,客人吃完自己算賬,給多少是多少,好像只管賣完每天的東西。青霞仍去店里遠遠站著看,只要伸一手,胡二眉頭就皺成一團,氣哼哼地繃緊嘴,訓雜工不穿工作服時就那副樣子。

擔心孩子,青霞不愿動氣,只好不去店里,來找我。那時,我也懷孕了,按預產期比青霞早兩個月生。我和鄭東結的婚。自從鄭東那次到家里來,又開始約我,經過兩年多,他成熟了些,我發現自己還是喜歡他的。婚后他通過家人幫忙投資,開音響店。我懷孕后,不開出租,家人也不讓去音響店,擔心分貝高,胎兒受影響。

無論什么天氣,我和青霞都要手挽手出去逛一圈,她來找我或者我回娘家找她。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家庭、事業、婚姻,光聊孕期感受就要聊好久,有時還聊到夫妻之間的私密事,多半是我開頭,她臉紅一陣再聊,越說越大方。我們挺著各自的肚子,我說,我們是閨蜜。她說,我們是閨蜜。她最喜歡在書攤前停留,買些育兒方面的書籍。買完也不走,常翻開一本什么書看個沒完,要看完再走似的。舍不得錢買下來,我給買還不讓。

莫亂花,以后養娃兒要很多錢。她說。

有次我們離開書攤,她憂心忡忡說,城里生娃兒好貴哦。

順產的話要不了多少,剖腹產要貴些,還要分哪家醫院。我說。

我們一定去最好那家醫院。

我沒說什么,斜了她一眼。能說什么呢,這話我們已反復說過多遍,小吃店旁邊的醫院就是全市最好的醫院,照顧也方便,產檢登記都在那兒做的。原本她還猶豫,擔心花太多錢,自從我告訴她我們家四兄妹,三個生在螞蟥堰,只我生在城里醫院,就沒猶豫了。還常常盯住我呆呆看上一會兒,然后說,你們不一樣,你洋氣,隨便穿啥都洋氣,骨子里帶的。他們就不行。這個他們當然包含胡二。

我二哥挺酷的。我說。

他?嘁。

她的表情讓我隱隱擔憂,同時我想起胡二那堆積的豬大腸似的褲腳。

我二哥絕對能保證你在好醫院生得起娃兒。我說。

她摸了摸肚子。

這個都做不到的話還能做啥。她沉著臉說。

過幾天,我產前發作,進了醫院。鄭東父母跟大兒子住,鄭東是老二,他們家大嫂生的是兒子,才滿百天,老兩口傳統,樂壞了,每天忙前忙后,寸步不離。我生的是女兒,他們來醫院看望,我總能從他們臉上看見漫不經心和急切要趕回去的樣子。我給鄭東說,不要再讓他們來了,我也不需要他們伺候月子。他們竟然果真不來了。我感覺鄭東也有些失落,想要兒子。還好,只是失落,見到女兒仍喜滋滋的。鄭東忙店里,青霞每天給我送飯,照顧我。只要她在,就一刻不離嬰兒,嬰兒到過的地方看遍了。她告訴我,洗澡的地方才叫高級,好醫院就是不一樣,我這是生了個真正的千金小姐,貴氣呢。她甚至還為自己選好了病房和病床,有瑕疵的不要,就要我住的病房和病床。

出院后,母親重感冒,擔心傳給我和孩子,另外還有哮喘,我住七樓,她爬一次歇三次,仿佛要了半條命。只好讓青霞照顧我。孕婦照顧產婦,我上火慪氣,奶水不足,青霞要買菜做飯,給孩子沖奶粉,還要安慰我。我說,青霞啊青霞,要是沒有你,我都不想活了。青霞說,呸呸呸,打胡亂說。我月子還靠你呢,我不得讓鄉下媽來,她要把娃兒帶土。記得哦,一定是你,賴上你了。

我們都落了淚,青霞趕緊給我擦去,仿佛是共患難的相依為命的姐妹。

沒想到,青霞的孩子生在店里,生在有鼻涕和黏痰的油乎乎臟兮兮的地板上。

預產期這東西說不清,一周之前青霞就每天到店里,預防發作時進醫院方便,從店旁邊的后門到婦產科,直線距離一百多米。青霞不再插手店里的事,眼不見心不煩,就坐在路邊的報刊亭旁看書,或者跟王大爺和王大媽聊天。這老兩口賣報多年,都戴老花鏡,健談,仿佛知曉天下事,隨便什么話題都能插嘴。王大媽每次見到青霞,都嘮叨讓吃好點,大人不吃肚里娃娃要吃,不要舍不得,錢是賺不完的。那天有來買報紙的說到商品房,王大爺馬上說,買房可以落戶哦,農轉非,不花一分錢。青霞正是聽到這句話,猛地打了個激靈。辦戶口花了六千多,還耗神,才沒多久,就不要錢了?反復問王大爺多遍,真的嗎,真的嗎?王大爺沒說話,只抬抬老花鏡。王大娘說,我家老頭子不得騙人。王大娘又說,沒錢買還可以搞按揭,按揭是啥曉得不,就是你沒那么多錢,可以先少給點,后面每天給點,你每天都要進賬的嘛,漂亮老板娘,莫一天只曉得賺錢,要懂政策,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受大窮。青霞一陣眩暈,接著感到有什么熱乎乎的東西從體內流出來,這是羊水破了。

青霞就繞過報刊亭喊胡二,已是下午兩點,客人走完了,胡二正給服務員糾正服務態度。胡二大聲說,告訴你,我們任經理要是遇到你對客人這種態度……

青霞又喊了兩聲,胡二背對著沒聽見。青霞慢慢攀上臺階,心里緊張,身子發抖,腳下一滑,摔倒了。倒下就再起不來,胡二驚聲喊人來幫忙抬,青霞肚子疼得不讓碰,也不讓打電話喊救護車,這么近,一百米,一百米啊,喊救護車要給錢啊。胡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王大媽說,快去醫院喊醫生啊。胡二要往醫院跑,又不放心青霞,跑幾步轉回來,又跑出去再回來,反復幾次,王大媽說,快去啊你個龜兒子,有我在的嘛。胡二才跑去了。胡二剛離開幾分鐘,青霞痛得叫,王大媽憑經驗感覺馬上要生了,就讓人拿衣裳擋著,替青霞脫褲子,青霞不干,王大媽喊,漂亮老板娘吔,你不要命了哦!青霞還是不干,無力反抗,王大媽剛脫下青霞的褲子,孩子就出來了。青霞看了污地上的孩子一眼,一聲嗚號,暈過去了。后來王大媽對我說,這女子啊,硬是讓人搞不懂,生了娃還能嚇暈。

只有我明白,青霞為什么如此激動。

雖然青霞去醫院住了三天,嬰兒也享受到相應待遇,但始終悶悶不樂。自從胡二和青霞辦了婚事,大哥大姐他們都搬回去住了,家里并不鬧,青霞總聽見吵嚷聲,還心悸驚恐。母親為此請人來做法事,給青霞枕頭下壓了紅布包裹的刀子,沒什么效果。答應好的我來伺候月子,就抱女兒回娘家住。其實頂多算陪伴,我不會做飯,甚至連雞蛋也不知煮多久,一切還是母親來忙。就像母親說的,來了個拖油瓶。不過母親高興,得了第一個孫子,一家只生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只要青霞臉色不好,母親就暗示我講笑話,好像我的任務就是這個。我和青霞說好的,兩人都生了以后根據性別一起取名,讓他們像雙胞胎。商量許久,最后決定兩個都姓胡,女兒叫胡呈,兒子叫胡祥。我給鄭家人商量孩子跟我姓,他們沒怎么反對,只說像男娃娃名字。我氣哼哼說,哪有那么多界限。他們不再說什么。我和青霞呈呈祥祥喊不停。

青霞奶水充足,祥祥吃一個就夠了,另一個就給呈呈吃。青霞一邊一個奶孩子時,我說,看看你,一頭母牛。青霞笑岔氣了。如果這時胡二回來,她就不笑了,還在為祥祥生在店里的事慪氣。差不多見到胡二就嘮叨,天天任經理、任經理,去跟你們任經理過日子吧。

按說,即使胡二那天及時聽見,也不一定來得及。

我說,這事也怪你,太節約了,想順產少花錢,天天走啊走,不走那么多路,懶一點,莫生那么快不就好了。

我感覺青霞主要的氣不在這兒,好像還有什么。

祥祥滿百天,我去繼續開出租車,呈呈交給母親帶,其實是青霞和母親一起帶。胡二不讓青霞到店里,孩子要吃奶,帶個孩子怎么上班,哪怕母親背去喂奶,胡二也不同意。你就在家看好娃兒。胡二堅決地說。實際青霞也不愿去店里,不想讓孩子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但胡二想的還是跟穿工作服一樣的理由,青霞氣得罵,你腦袋是給蜀龍飯店熏透了嗎?

為多陪呈呈,我只開半天白班,不開夜班,大多時候住娘家。遇到上午的班,下午我和青霞就抱孩子去逛街,我們不知哪來的精力,為買一件性價比高的衣服,會走遍所有店鋪。青霞雖然看起來開心,我總覺得她有心事。

后來,我才知她為房子。

那時,我們的想法只是存錢,存款數字最重要,誰也沒想到買房。母親這房子,大哥的意思胡二跟母親住,將來就是胡二的。但房價看漲,大哥話里話外有悔意,大姐也說老人的財產應該平分。青霞聽見這話,就拉我去看了附近兩個樓盤,根據存款,夠給八十平房子的首付。看得出來,青霞舍不得,剛有點存款,孩子讀書的錢還沒存夠。后來我們才知道,孩子讀書的錢,仿佛有多少都不夠。一天青霞問我,你說房子還會漲嗎?我說,沒事干了買啥房子,你們就住這兒,爸走時都說了,這叫遺囑。青霞說,不買不行,早晚要買,老人財產是該大家有份。

猶豫幾天,青霞終于狠心決定買房,胡二總是抽不出時間。沒想到只一周后,房價漲了近一半。知道這消息的那個晚上,青霞的身子一直有點抖,像月子里那樣。胡二晚上回來,我們說起商品房,胡二氣哼哼說,漲啥漲,要不好久還落,那么貴哪個買,沒人買就會落。

大家都想聽見這樣的消息,好像房價過幾天就會回到我和青霞最初問的價格。青霞說,但愿吧。

就這樣,過幾天房價又漲了,他們存款只夠給六十平的首付。青霞一心想買寬敞一點,起碼三室一廳,有客房,孩子有書房。

那天我住娘家,深夜起床小解,看見青霞和胡二住的臥室門開著,兩人竟然不在,只孩子在睡。再一看,外門也虛掩著。我披衣出門,看見他們站在大鐵門外的路燈下,冬霧濃重,幾乎淹沒了他們。胡二垂頭站立,青霞一下下揮舞奓開的雙手,像隨時抓碎胡二。我們各自睡下之后,我就聽見他們嘰嘰咕咕的吵鬧聲,后來母親咳了一聲,他們沒了動靜。母親有哮喘,無論哪對夫妻在她面前吵鬧,她都會咳一下提醒,不要讓她激動。大冬天的,母親更怕刺激。

我向前走幾步,聽見他們低吼。

你硬是不曉得嗎?

胡二不作聲。

你不曉得買房就能辦戶口嗎?白花那些錢。

是你急著辦嘛。

我急,你不會告訴我?

我告訴你啥子?

告訴我買房就能辦戶口啊。

我那時也不曉得。

哦,你啥也不曉得哈,不曉得不要打胡亂說,誰告訴你房價要落的,落了嗎,真要落嗎?

我咋曉得,我是那樣想的……

你是城里人還不曉得,那給我看啥身份證,你那身份證有個狗屁用處?

胡二忽然回身比畫了兩下又轉回來,他身后是梧桐樹,淹在霧里。我想,胡二是想打樹干,但沒聲音,應該只在虛空中比畫了兩下。

你放心,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我怎么放心,幾天時間,白白丟掉幾十平的面積,那是錢啊……你說明天買不買?

我也不曉得了。

天,你為啥不曉得。哎,你啥時曉得過?

那你也……

我?我給你看身份證了嗎?哦,我是四川省……

胡二噓噓喘氣。我仿佛看見他繃緊嘴唇咬牙切齒的樣子。

這是他們婚后吵得比較厲害的一次,實際多半青霞在吵,胡二總是過會兒就說,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4

關于房價,我們誰也沒想到二十年后漲得不敢聽,三線城市,好地段七八千,還有上萬的。提起這數字,青霞就一哆嗦,好險啊。胡二呢,嘿嘿笑,有時笑好一陣,臉上擠出褶子。當時房子漲到近每平九百多時,青霞急了,四處籌錢下了手。我們明白胡二笑的含義,房子越漲,買了房的人越賺。胡二說,天吔,賺到了,賺到了。青霞說,屁,房子只要拿來住就不叫賺,那些老早買好幾套的才叫賺,人家怎么賺的你見都沒見過。胡二說,那時……青霞說,那時有錢你就買嗎?就這一套你還等房價落,聽你的我們現在要住露天壩壩。胡二說,咋可能,我咋可能讓你們住露天壩壩,不可能。

這些年了,胡二還是原來那樣子。只一點不同,他的嘴唇不知何時開始,遇事不再繃緊,而是松弛下來,他那兜兜嘴,雙唇很厚,看起來很軟的感覺。

每次如果我看見青霞,時常不敢注視胡二,他們越來越不搭了,這讓人不安。

這些年,我們這座城市真叫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往荒亂的江邊修建了江景大道,從城市這頭通往那頭,還修了幾座大橋,夜里走在江邊,霓虹閃爍,就像走在大都市。許多老樓都重建了,到處是抬頭望不到頂的電梯公寓。如果有天走進某條很久沒去過的街道,竟完全不認識了,好像誤入了什么地方,還會迷路。包括我們小時候居住的螞蟥堰,不敢相信,那里曾有我們住過的筒子樓和周圍的田野。一切都被抹去,被覆蓋了。

互聯網來了以后,滴滴、外賣、網購的出現,許多行業也發生了變化,出租車、餐飲、音響店、服裝店等實體行業都受到影響。我們的手機換了一代又一代,每天面對海量信息,過些日子就有新名詞新事物出現,引發全民關注。似乎每天都在更新,如果有幾天不關注,朋友們提起什么新東西,自己不知道,要么馬上網絡搜索,否則就插不上嘴,那就落后一大截。

我們都在努力奔跑,適應社會,適應節奏。

而胡二,我這個二哥,總像在做夢。常常填寫一個日期,他記不住,總要問,今年是哪年來著?如果告訴他是哪年,他就一聲驚叫,哎喲天,天哪,太快了,嚇死人哪!然后,一陣哈哈大笑,身子歪來歪去站不穩,隨時要倒的樣子。我和青霞都不愿聽見他那如夢初醒卻糊里糊涂的笑聲,像個大傻子。

這些年,我們家發生了很多大事。先是大姐。自從搬回去住,大姐和姐夫開始鬧矛盾,我們聽見的原因是做飯洗衣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事實是大姐有了別人。出租車經營競爭激烈,干不下去,大姐買了私家車跑野的,顧客很多是熟識的大老板,老板又介紹別的老板,大姐就跟了某個老板。有人傳大姐跟了很多老板。大姐并不避諱,經常帶些酒店一次性用品回來,家里放不下,就往母親那兒拿。我們去看母親,打開門就能看見鞋架上一堆花里胡哨的東西。姐夫并沒提出離婚,倒是大姐鬧得厲害,就像給什么東西追攆,非要離,不久就離了,也沒管母親急不急。

母親急過這頭,大哥那邊又出問題。出租車跑不到錢,大哥也不經營了,跑外學習開加盟店,不好干,又跟人合伙開歌城,天天喝得大醉,手機里裝了許多女人的名字。分不到什么錢,大嫂讓退股,大哥不干。大嫂說大哥一定是離不開那些瘋女人,不知道給哪個狐貍精迷住,不讓大哥去歌廳,給找了個活,給一個領導當司機。大哥過慣了那種生活,領導不用車,就去喝酒,還是大醉。一天夜里,酒醉駕駛出事故,大嫂看調查報告發現車上還有個女人。大嫂當時沒聲張,默默轉移財產,過些日子提出離婚。證據確鑿,大哥沒辦法,離婚后,他什么也沒有了。

母親就是大哥離婚后的第三天突發哮喘過世的。原本我們瞞著母親,是胡二露了馬腳。大姐和大哥的事,胡二很生氣,氣他們怎么能這樣,隨便在外面找人,難道不知道自己有家,完整的家啊,太不負責任。胡二呸呸直吐唾沫,說他們簡直不要臉。胡二更接受不了的是大哥什么也沒有了,尤其房子,他們共有兩套房,大嫂單位分一套,后來還買了一套。胡二到母親那兒,忍不住低吼,天哪,天吔,好貴喲,用啥買?之后還嘟噥了一句,以后等著受罪吧。我給胡二使眼色,青霞急得一腳踩過去。母親原本就知道大哥和大嫂爭執已久,也知道自己兒子天天喝大酒,早擔心出事,再發現我們行為詭異,刨根問底,胡二穩不住情緒,露了餡。

母親突然去世,一時間我們無法接受,尤其是我。當父母都離去,世界會忽然與以往不同,無論父母能否做什么,哪怕是拖累,至少兒女始終還在年齡背后,當他們不在了,下一代凸出來,就像冷不丁遇到一股寒流。我窩在床上發抖,這才體會到青霞當年也抖,那是一種怕,沒有安全感的恐懼。青霞說,有我呢,還有我呢。

確實,這個家,大姐在飄搖,大哥也飄搖,胡二呢,倒是充滿干勁,卻稀里糊涂的樣子。那天在殯儀館,我們圍著棺材里的母親落淚,大姐號哭一陣,抹干眼淚說,要是一只貓跑過去,媽就從里面出來了。說完哈哈笑起來,這種怪話和那不靠譜的笑聲哪是一個當大姐的。大哥罵大姐,他們吵起來,吵到后來,先還埋怨大哥的事惹母親著急才發病去世,后演變成房產之爭,很明顯,大哥沒地方住,只能搬母親這兒來了。爭吵中,不知誰竟然啪啪拍著棺材蓋,看樣子除了房產他們眼里沒別的。胡二又急又氣,卻只能無力地站那兒搓手。

大哥搬來母親那兒住,說是將來會把屬于我們那份都還上,大姐鬧好多次。后來,大哥出租房子,和朋友外出做生意,很少通話,像消失了一樣。一年到頭,見不到大姐幾面。我也不想見她,聽一些怪話。

只剩下胡二,實際我感到和青霞更親,甚至覺得,血緣是多么不靠譜。這些年來,孩子讀書選學校、進培訓班、學習特長,這些都是我和青霞一起商量。母親走了,青霞那兒成了娘家,我和鄭東帶著孩子差不多隔兩天就要去。

母親去世第二年,胡二的小吃部門面競標,房租比以往翻了兩番,只好不干。當時,鄭東的音響店也開不下去了。兩人商量去廣州看看,許多去的朋友混得還不錯,說那兒的火鍋店天天滿堂。

當時兩個孩子剛進初中,我不同意,青霞也不同意。一是孩子需要陪伴,更主要的是他們兩個讓人不放心。鄭東和胡二有相似處,不會變通,一門心思用老觀念經營。當他們說先去考察一下時,我感到考察兩個字太大,從他們嘴里出來,有些不搭調,充其量說去看看更合適。他們是邊喝酒邊談論這些的,我想起當年兩人第一次要外出那個晚上,花生米的咯嘣聲和表蓋的咔嗒聲響成一片。再看看他們現在,還是當年的樣子。兩人勁頭足,尤其胡二,這些年一直想開個像蜀龍飯店那樣像樣的店,仿佛這次去就能圓夢似的。競爭那么激烈,大街小巷遇見店鋪裝修,總是要搞餐飲,今天這家關門,明天那家開張,哪那么容易。

胡二說,放心吧,賺錢是男人的事,你們帶好娃兒,我就不信,我們兩個從蜀龍飯店出來的老手,開不起來一個飯店。

胡二這樣說,起一定作用,四川餐飲飽和,那邊可能有空間,說不準兩人真干得好。

那就去吧,家里不用擔心,多給娃兒打電話。青霞說。

青霞同意,我也就同意了。這些年,許多事看似我們商量,基本聽青霞的。事實證明,買房、給孩子找學校、學什么特長,青霞有眼光,也有遠見。

雖然我同意,還是有些隱憂。我感到,他們和上次外出勁頭相同,不同的是有些慌亂,就像給什么追攆。還有些茫然。這種茫然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大哥大姐,我和青霞,看似有目標,眼前又是一片空茫。

青霞說,試試吧,總要試試才曉得,往前走吧,你二哥那人不容易死心。

他們去的是廣州一個縣城,一周左右,打電話來說盤了鋪子,房租不高,面積挺大,像給他們準備好的。開張后,兩人每天給我們匯報營業額,一天天看漲。有時,他們竟忙得沒時間匯報。我很高興。青霞在電話里不斷問,算利潤沒有?胡二沒正面回答,只說放心,放心吧。

青霞一直不放心。我說,他們又不傻,不可能不賺錢白干。青霞說,你二哥那人,你不曉得。

果真,沒多久鄭東開始給我抱怨,胡二一味壓低菜價吸引顧客,他要慢慢漲回去,胡二不同意,說漲回去人家就不來了。無論鄭東怎樣講不能白受累不賺錢,胡二很強硬。縣城邊的店鋪,用不著那么正規,胡二非要一個蘿卜一個坑,請很多人,門口就安排站了兩個服務員,每月開完工資,剩不下什么,算起來兩人賺的錢比不上服務員多。鄭東要辭退幾個,胡二不干,兩人鬧得不愉快。鄭東不打算管了,干完這月就回。后來胡二答應漲價,但服務員不能少。只要有一桌顧客對服務不滿意,晚上胡二就要開會,沒完沒了地講,我們任經理……

鄭東說,不該跟他搭伙。

房租簽了一年合同,要么轉讓,要么等合同期滿。鄭東跟胡二商量轉讓,開始胡二不答應,青霞打電話過去說了一通,才答應。青霞說,想開店回來開吧,娃兒需要父親。大半年后,他們回來了,沒賠錢,也沒賺錢。青霞說,沒賺就是賠了,本錢是收回來了,人工呢,這大半年你們自己的人工不算嗎?這時的青霞是記者身份了,胡二想說什么,努努嘴,怯怯的沒作聲。

這大半年里,青霞看了很多書報,當然之前就喜歡看,只是這半年更密集,約去逛街都不去,陽臺摞著整箱的報紙。一天,青霞對我說,我們要干自己的事了,不能靠他們,娃兒讀書要很多錢。

你要干什么事情?我說。

試試吧,能照顧娃兒,還能賺錢的事。青霞說。

那我干什么?

你好好想想自己適合干什么。

約不出青霞,我常約別的朋友出去,朋友在保險公司,讓我也去,門檻低,我就成了保險公司業務員。最初業務不熟,工資低,還占用大量時間。青霞說,娃兒你不用管,帶一個是帶,兩個也是帶,我一起帶。

不久,青霞給我看一份報紙,說上面有她寫的東西。我大吃一驚。

稿費不高,慢慢來。青霞說。

我打電話給胡二和鄭東說這事,胡二激動得呼呼喘氣,話筒里滿是他的呼吸聲。

青霞寫的東西頻頻在報紙露面,遇到報社招聘,青霞帶上那些發表過文章的報紙去應聘,順利成了一名實習記者。

胡二和鄭東回來那天,胡二看青霞的眼神,有驚喜,也怯怯的,更多的是慌亂。鄭東也有些慌亂,和胡二的慌亂不同,胡二是擔心青霞太能干,像大嫂曾經說的那樣飛走了。鄭東亂什么呢,我只不過是個賣保險的,門檻低,口才好耐心好就行。胡二也有意躲著我,我有些納悶。

我和青霞都很忙,青霞多半在家里忙,不用每天坐班,開會去一下,完成版面任務就行。我每天都要四處去找人買保險。胡二和鄭東繼續找門面。鄭東之所以同意繼續和胡二搭伙,是因青霞狠狠教訓了胡二,不要整天做夢,要面對現實。胡二答應聽鄭東的。

那天一起吃飯,胡二嘟噥要買車,輕輕地嘟噥了一句,好像買車是件輕松事。這些年大家都沒存下多少錢,當務之急是找鋪子繼續經營,根本不夠買車,一兩萬塊的二手車倒是買得起,買來干啥,不安全,還是消耗品。胡二漫不經心說,按揭嘛。又說,我要給青霞配輛車,家里要有車。青霞說,不買。胡二說,買,我要給你買輛車。頓了一會兒,青霞厲聲說,你怎么一天就想些不靠譜的事。胡二沒作聲。

過幾天,胡二買回輛大摩托,很時髦那種,人要傾斜成肚皮貼大腿才能夠到車把。這樣的摩托起碼上萬塊,胡二私自做主,青霞生了些氣,因忙工作,買也買了,只好不了了之。胡二個子矮,戴了頭盔墨鏡伏在大摩托上不免滑稽,十足的擺酷。青霞那天要去單位開會,走下樓,胡二騎著摩托老早等到單元門口,說,來,坐我車,我送你。青霞不說坐,也不說不坐,自顧自走了。青霞走遠,胡二拍拍摩托說,你沒坐過不曉得,后座寬得很。

我讓胡二把車險買了,搭人的話還要買乘客險。胡二說,買啥買,不能全聽他們的。我說,什么聽他們的。胡二囁嚅著,人不能啥都將就,要會鉆空子。我說,聽不懂你說啥,記得買。

胡二騎摩托載鄭東找門面,不可能整天找,一天轉幾圈,打幾個電話,再看看鋪子談一談就回去了。回家后,青霞總是在書房,胡二不敢敲門,也不敢出聲。晚上,胡二接孩子回來,吃完飯孩子做作業,青霞又去書房了。胡二在客廳走來走去,鞋底來回趿拉。青霞就給我打電話,讓我給胡二說不要在客廳來回走。這當然不妙,是個很危險的信號,青霞已不愿跟胡二說話了。我讓胡二抓緊去看門面,人要做事才充實,沒事就看看書。我聽見話筒里傳來稀里嘩啦的聲音,應該是胡二胡亂抓起了報紙。

我打算周末到青霞那兒住兩天,好好調節一下氣氛,把這苗頭扼殺在萌芽期。

第二天,我正在鄉下出差,接到青霞電話,讓我趕緊到醫院,胡二和鄭東出車禍了。電話里我聽見鄭東在查數,一二三四……好好的人查什么數,我嚇得冒冷汗,心要跳出來。鄭東父母去成都了,青霞大致給我講了情況,兩人騎摩托,途中拐彎迎面遇到大卡車,胡二急剎,鄭東被甩下去,碰了頭。當我匆匆來到醫院,看見胡二一拐一瘸朝我走來,褲子破了洞,里面包了白紗布,臉頰有塊擦傷,整個人灰撲撲的,滿臉慌張。

幺、幺妹……

要不要緊,傷哪兒了啊?胡二慌亂的樣子,讓我感到酸楚無助,眼淚止不住流。

我不要緊,不要緊。

鄭東拍過片子進了重癥監護室,檢查結果顱內出血,醫生根據經驗認為不算嚴重,可以不做開顱手術,進行保守治療。

青霞攬住我說,沒事,幸好不嚴重,一點外傷也沒有。

打胡亂說,進監護室,還不嚴重?

出血點少,可以慢慢吸收,醫生這樣說的,不急哈。

要多久才能出監護室?

差不多一周吧。

真不嚴重嗎?

不嚴重,只是還不大清醒。

我要進監護室看,胡二和青霞攔住我。

現在不讓進,沒到探視時間。青霞說。

我是他老婆啊,憑啥不讓進?我沖向監護室門口,青霞一把拉住我。

真的不讓進。

我感覺青霞和胡二臉上訕訕的,胡二不停眨巴眼睛,像犯了錯。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都有些回不過神,我們守在監護室門口,沉默了好一陣。

你們在哪兒出的事?我問。

去老君山的路上。胡二說。

不是去找門面嗎,到老君山那兒去干啥?

胡二眨巴著眼睛不說話,我又問了一遍。

我問好幾遍了,就是不說,懶得問,反正已經出事了。青霞說。

說啊,去那兒干啥?

胡二仍不斷眨巴眼睛,滿腹委屈的樣子。做保險員后,無論什么事故,我很快想到保險。

車子買保險了吧?

胡二喘息著搖搖頭。

什么?沒買?我跳起來。

不僅沒買,摩托還沒上戶,野車。青霞說。

我一驚,這意味著連我給鄭東額外買的意外險也無法賠付,只有自己硬生生掏錢。

為啥不買啊,為啥?我氣得跺腳。

胡二囁嚅著,忽然吐了口唾沫。呸,狗日的霉得很,有那么多黑戶,那么多沒買保險,偏偏我遇得到。

你腦子一天天在想啥喲。我說。

都鉆空子,憑啥我不能鉆一下。胡二陰沉著臉。

我服了你喲,才是遇得到你這種……那你們沒事去老君山干啥,說清楚,去那兒干啥?我瞪著胡二。

胡二一拐一瘸走到一邊。還能干啥,燒香嘛,屋頭那么多事,這個離了那個離,犯邪。

我和青霞對視著,同時一聲長嘆。我看著胡二的背影,似乎忽然之間佝僂了,算一算他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他靠在昏暗的走廊邊,像一條老舊蕭條而滄桑的巷子。

算了算了,破財免災,人沒事就好。我緩和了語氣。

這時,監護室的門打開了。鄭東的聲音傳出來,聽不清說什么,胡二和青霞同時過來拉住我。

鄭東的家屬,可以進來了,只能進一個。護士說著扔出鄭東的衣褲和手機。

消毒后,我走進監護室,鄭東還在嘟噥,我隱約聽見他在叫一個人的名字,小娜,小娜。我喊了兩聲鄭東,鄭東閉著眼還在說胡話。我靜靜聽了一會兒,聽得渾身冰涼,直冒冷汗。我終于明白胡二和青霞為啥那么緊張,他們一定聽到鄭東反復嘟噥著的話。小娜,我想你,你腿上有顆痣,我最喜歡那顆痣了……

我從重癥監護室里出來就劈頭問胡二怎么回事,其實不用問,鄭東已經自言自語說得很清楚了,我問一句,他竟然答一句,人的腦子是個多么神奇的東西。在重癥監護室,我仿佛置身魔幻之中,進行著一場穿越。鄭東在廣州跟一個叫小娜的相好了,還帶到他們開的飯店吃飯。

胡二!我厲聲喊。

胡二嚇一哆嗦。

為啥子不告訴我?我踢了墻壁一腳,青霞拉著我。

我也后來才……

閉嘴。

我們家就這樣又發生了一件大事,鄭東出院后,我們離了婚。鄭東雖然不愿意,明白無法挽回,我是無法再接受他的,我們的婚姻因此得了絕癥,無法治愈。他留了房子和孩子給我,像大哥那樣消失不見了。

我根本不想走到這樣的境地,想來想去,無法原諒胡二,甚至有些恨他。我了解鄭東,去廣州是想努力賺錢的,如果不是胡二那么固執,兩人好好合作,哪來心思跟別的女人。一旦有了這想法,我見到胡二就不由得氣憤,胡二見到我,總像個罪人,小心翼翼。我又覺得他可憐,真是毫無辦法。那天胡二送呈呈回來,我還是狠狠罵了一通。原本我不想發火,猛看見他堆滿腳踝的褲腳,火氣就躥起來。多少年了,還是這樣子堆在那兒,就像與生俱來的委屈,無力地蜷曲著。我數落了好一陣,他越不吭聲一副受氣包模樣我越氣,要是他沖上來打我一頓才好呢。可是他就杵在門口,耷拉著腦袋,耷拉著嘴唇。最后我喊,趕緊回家吧,就看你了,好好過吧,什么犯邪不犯邪的。他默默轉身離去。

5

兩個孩子都沒考上重點高中,青霞自從進報社,有一定人脈,到處找人想法。找到人,關系如果不是過硬,還要花錢。兩個孩子分數不相上下,我和青霞各自花了近三萬元,再加上進培訓班的補課費,兩人共計十萬塊就沒了,聽說比起學音樂和美術的孩子這還不算什么,人家一把就二十萬。我和青霞越來越緊張,緊張錢和成績。對于這些,胡二不懂,聽說花那么多錢,驚聲說,天哪,那么多,讀個高中要那么多嗎?然后責怪,兩個娃娃為啥不好好學?我說,已經這樣了說這些有啥子用。青霞對我說,你二哥什么也不知道。

青霞的工作越來越忙,每天坐班打卡,版面也增加了,經常外出采訪,還要應酬,再有結交的一些朋友,隔三岔五喝咖啡、聚餐。自從鄭東走了,我在保險公司拼命干,得到提拔,當上部門經理,邁出了很大一步,我也更忙了。我和青霞雖然不怎么見面,平時沒斷聯系,兩個孩子晚上放學后,我們其中一人需要抽出時間陪伴,要么到我家,要么在青霞家,我們完全沒指望胡二,哪怕胡二在家,也讓人不放心,管不住孩子,是個不起作用的人。

胡二就是這時候開始練肌肉的,這事我和青霞都不知道。起初聽青霞抱怨,胡二太能禍害錢,總往家里折騰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比如凈水器、新型豆漿機、各種削皮器,最后又開始搗鼓茶臺,再不找鋪子手里那點存款怕是要折騰沒了。這倒過于夸張,我們都知道,胡二這些年來的節約勁兒,只想撿便宜,不會買貴東西。我那天去看見了胡二倒騰來的劣質品。我沒想刻意去看,胡二拉著我看。別的沒什么,推銷者眾多,每家都可能買來試試,但茶臺沒人大肆搞推銷,需要知音,感興趣的自然會去買。在陽臺,我看見了胡二弄來的那茶臺,一塊過于鮮亮的黃漆木臺,一米長半米寬,上面刻了幾朵花。這茶臺用兩個板凳支撐,上面擺了套茶具,旁邊立了把藤椅,胡二坐上去蹺起二郎腿,問我怎么樣。我說,太土了,不倫不類,附庸風雅。胡二說,這么好的東西吔。看得出來,胡二是真喜歡,以為自己上了一個層次。真要命。

后來的一天,胡二忽然邀請我們去參加他的健美比賽,我們這才知道他去健身房已有些日子了。他說要給我們一個驚喜。兩個高中生正放寒假,我和青霞答應去,也是深知高中生的敏感,想讓孩子們感受親情,樹立一個和諧的家庭氛圍,讓他們有個健全的人格。鄭東走后,經常打電話來,呈呈不想聽,缺失父愛。祥祥呢,胡二一嘮叨,他就讓他閉嘴。兩個家庭唯一的父輩,需要讓孩子們感受到父親的力量。

全省的健美大賽,參賽者來自省內各市區,競爭并不大,也不小。胡二給我們分析了形勢,認為自己可以得冠軍。說到冠軍時,胡二憋不住要笑,又不好意思的樣子抿著嘴。胡二說,這是我們健身房的人說的,參加比賽那些人,大家都互相認識。

我們從沒想過胡二要參加這樣一個比賽,沒想到臺上的胡二表演動作時,全身像氣球般鼓脹起來,那一身好肌肉,看樣子,在健身房下了狠功夫,更沒想到還真得了名次。我和青霞認為,胡二原本是該得冠軍的,之所以得了亞軍,全因表情不好。我無法形容胡二在臺上表演動作時做出的是什么表情,嘴咧太開,像笑,嘴角下垂,又像哭,總之給人感覺特別難受,以至于我們在臺下不自覺地齜牙咧嘴。不過,胡二的另一個動作,帶來觀眾的集體吶喊,胡二接過獎杯后,先給大家鞠躬,然后猛舉過頭頂,又做了幾個健美動作,再次舉過頭頂。總之,他拿著獎杯來了一段瘋狂的健美表演,這時候他再怎么咧嘴都沒關系了,觀眾席頓時沸騰,還響起口哨聲。那天我們吃了頓大餐。整個晚上,我腦子里都是一坨坨膨脹的肌肉,仿佛無論什么碰上去,都會被彈出老遠。

胡二特別看重這臺上的一次綻放,把許多現場照片過塑,有些用相框裱好掛起來,時不時仰頭看。我不想去看那些照片,一看就想起那表情,十分難受。

之后,胡二那放了茶臺的陽臺,出現了大量漆黑的健身器材,啞鈴和杠鈴,還有練仰臥起坐的,每天早晨都要在那兒折騰一番。

青霞不高興。過過癮就行了,還沒完沒了,不當飯吃,一身肌肉能干啥?事實如此,胡二的力量沒用到正地方,參加比賽只能當愛好,不賺錢還花錢。

胡二不說什么,還是練。

我明白,胡二練健美和買茶臺有些類似,想攀到另一層次去,起碼能夠接近青霞。顯然青霞也明白,但我們誰也沒說。

鄭東有段時間回來,學了加盟技術,又和胡二一起開店。我沒搭理鄭東,只要他按時給孩子生活費就行。我悄悄去過兩人開的湯鍋店,遠遠看了一陣,開業期間打折,紅火得很。青霞跟我說過,這種加盟店往往紅極一時。但是,試試吧,讓他再試試。果然,恢復原價后,生意一天天淡下去。胡二卻忙得很,認識了一伙朋友,用胡二的話說,加入了組織。這組織里從老大排到老八,胡二是老二。這些人隔三岔五到店里消費,輪番請客。青霞外面應酬,胡二忙于應酬這伙人。胡二對我們說,人要多交往,路子寬。因這伙人消費,堂子不至于太冷,慢慢熱絡起來。但半年光景,胡二忽然要立即轉讓店面,準備和他那些朋友開個大店,起碼像蜀龍飯店那么大。

大生意不好做,我和青霞意見一致,希望胡二開個最初開的小店賣早點,賺不到大錢,穩穩的小錢沒問題,別小瞧早點,悄悄發財。

胡二不同意,已經走上大路了,怎么可能再走回去。

胡二給我們介紹,這些人好幾個都是干大生意的,敢投資,會經營,有理念,光他們就會帶來很多客源。我們后來才知道,那伙人里,只有胡二一人懂餐飲,隔行如隔山,多半是胡二勁頭足,描繪了一番繁榮景象,大家才紛紛入股。我和青霞仔細算過,八人投資,房租加人工,每天賣多少錢才能保本,一天賣多少桌才能賣上那些錢。顯然,就算每天滿堂,生意爆好,至少三年收回成本。從哪方面來看,這都不是好買賣。我們勸胡二很久,青霞發了火,胡二不說干,也不說不干,但最后還是干了。

放心吧,我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選址加裝修用了近兩個月。開張一段時間,我和青霞才去。這期間,胡二情緒高漲,每天在微信群里匯報營業額,發顧客盈門的視頻。我們剛到門口,就有迎賓熱情接待,恰好胡二從門口出來,迎賓哈腰喊了聲胡總。

哎喲,你們總算來了,貴賓啊。胡二呵呵笑著。

我們進屋,就有新客人來,胡二讓服務員安排我們落座,就戴上高高的廚師帽進了廚房。兩百多平的店面,不小,也不算大,差不多每張桌子旁都有服務員。我們在大堂逛了一圈,準備到廚房看看,剛掀開門簾,就被胡二堵住了。胡二指指門簾上方的幾個大字:顧客止步。

下班了你們再進來看。胡二說。

哪個等到你下班哦,胡總。說著我硬往里拱。

說了莫法就莫法,這是規矩。胡二一本正經說。然后回頭訓服務員,你們在搞啥,看不到客人走過來了嗎?服務員來勸,不斷哈腰對我們說對不起,這里顧客不能進。我們剛離開,就聽見服務員嘀咕,軸棒。這當然不是說我們。落座再看菜單,所有菜品酒水都比別的中餐店便宜。

那頓飯,我們沒吃幾口。我們看見了店鋪的未來,有些驚慌。這個胡二,多少年了,還生活在蜀龍飯店。

生意好,利潤低。胡二當主廚同時當后廚經理乃至大堂經理,只拿主廚工資。股東間有規定,每人每月要完成任務,帶客人來消費。胡二哪來其他客源,經常完不成任務,就從工資里扣除一部分,經常分不到錢還倒貼工資,每月剩兩三千塊。我和青霞再沒去過,誰也不想聽見有人喊胡總。我們勸胡二退股或整體轉讓。其他股東經濟條件好,這份投資只能算小打小鬧參與一把。對于胡二就不一樣了,青霞還是單位聘用人員,工資不高,祥祥讀高中成績不理想,要么走藝術,要么走民辦或獨立院校,都燒錢,胡二重任在身。胡二開始很激動,反復說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不能就這樣算了。又說股東們不同意,一定要收回成本再轉讓。維持這狀況,收回成本也要三五年。那退股總該可以。又說退股暫時退不出錢,除非找人替代入股。事實上,整個店胡二就像老媽子,里里外外都他一人操心,其他股東只帶客源來,可以說,如果胡二不在,店自然干不下去,他完全可以直接換主廚走人。拖拖拉拉兩年就過去了,祥祥已讀高三。又讓他退股,這下總能退本錢出來。

那天周末,下大雨,青霞讓我和呈呈不要回家了。半夜,胡二醉醺醺地回來,青霞又勸。

那是我的心血,真舍不得。胡二說。

那叫雞肋。青霞說。

現在他們不要我完成客源任務了,我們還可以休假。胡二把休假說得很重,就像自己是一個正式單位的員工。

誰不曉得你那休假是怎么回事,就是多請一些人換班增加開支,你太固執了。青霞說。

生意好,你們沒去,真的好多老顧客。

那是真正的老顧客嗎,是你們合伙人帶去的,要打折的,你們自己沒算過嗎?本來利潤很薄,打了折還賺他們什么,你那叫虛假繁榮,跟你說多少遍也沒用。你還要陪他們喝酒,看看你像什么樣子?青霞狠狠摔上門,進了書房。

我在沙發上整理一位重要客戶的訂單,騰不出時間說什么,瞪一眼胡二,表示立場。胡二在客廳走來走去,一個個地打電話過去,看樣子他們八個又聚會了,今天輪到他請客。

啊,楊總,到家了吧……哦,好好,那就好,我就放心了,晚安啊楊總。

李總,到家了吧……

6

我一直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青霞約我到咖啡館,我們很少有時間坐咖啡館,但那天她一定要我抽時間去一下,事情不方便在家里談。

我剛落座,青霞就說,我要跟你二哥離婚。青霞很冷靜,看樣子經過深思熟慮。說實話,在我內心,青霞早跟胡二離婚了,兩人的差距越來越大,很多時候,大家一起聚,我感覺他倆不該是夫妻。青霞自從去報社,說話辦事跟以往不同,喜歡分析剖析。比如我二十年前文的眉毛和眼線,藍黑色,早不流行了,專業洗也洗不掉,青霞說是時代的烙印。青霞自然要剖析胡二,說他當年那塊骷髏頭手表所包含的意味,還有不斷掏身份證的問題,以及那把匕首。

胡幺妹,這么給你說吧,以前我沒認真想過,現在越想越不是滋味,當年我們去老板那兒要工資,還怕他動刀子,他倒好,掏出的還是身份證。你說說,他到我家為啥要掏那把匕首?

你那時還笑呢,這沒啥。我說。

青霞直搖頭。不,那時我太單純幼稚,不懂事,現在不一樣了。

沒啥不一樣,莫想多了哈。我握緊青霞的手,怕她一下飛走似的。

他欺負人。要是當時我不是農村的,他不會這樣做,再惱火都不會掏匕首,他在威脅。

不會,我二哥……

真的,他說自我了結,他在威脅。你想想,我一個二十歲的女娃,看到他那樣子自然會想很多,他自己都不想活了,還能讓我家人好活嗎?

青霞你真想多了。

本來我也不愿意想這么多,要是他那天不拿出那把匕首的話。不曉得他放在啥地方,一個鞋盒子里,匕首和手表。我那天跟他談,說要離婚,其實我老早就跟他談過,等祥祥讀大學我們就離婚,談過多次,每次我都盡量安慰他,不是他的問題,是我們不合適,走上了不同的路……

是的,這個我理解,你們不合適,但……

胡幺妹你不要勸我,如果勸,就勸勸你二哥吧。說實話,我們已經幾年沒住一起了。我確實對他沒愛情,可能到這個年齡了才懂,我不愛他,甚至開始厭煩。

愛情,別扯了,最不靠譜。

胡幺妹你不要這樣說,你也是女人,你一定明白我的感受,就像你恨鄭東,其實那不是恨,是愛,你愛他,才沒辦法再接受,這就是愛情。

我就是這意思,婚姻是婚姻。

如果這樣,那你就不需要離婚。不要勸我,我心里清楚,我和他都年輕,日子還長,不能這樣被婚姻捆綁,我沒辦法盡到妻子責任,很愧疚。

那這些年,他也沒過分要求你,就這樣過嘛。

是啊,他不僅不要求我,還不管我,隨便我在外面耍朋友,只需要保全婚姻。

我曉得,你經常凌晨兩三點才回家。我氣呼呼地說。

我不愿意這樣啊,好像我在欺負他。

你剛剛還說他欺負你。

啊,你不說我還忘了,他是欺負我,到現在還欺負。

人還是要講良心。

青霞抽出自己的手,背過身去。胡幺妹你該明白我的苦,我曉得你是明白的,再不要這樣說話了,我們像親姊妹一樣,永遠都是。

我感覺我就是我二哥,你在拋棄我。我哭著說。

青霞轉過身,眼淚流出來。這些年我偷偷哭過很多次,為你二哥,為祥祥,為自己,我很努力在適應,越來越適應不了。他愿意委曲求全,我還不愿意給他委屈呢。

我們各自躲在沙發里哭泣,哭了很久。

他究竟怎么欺負你了?我有氣無力地說。

那天半夜,我又跟他談,好聚好散,大家還是親人,他是祥祥爸,我是祥祥媽,包括親戚朋友,這些都不會變,我們只是解除夫妻關系。這些話我說過無數遍了,他跟我拉鋸,無論我說什么,到最后他都繞回來說那一句話。

他說什么?

他說,我只想有個完整的家。

我又開始哭,忽然感覺胡二那么可憐。

胡幺妹你莫哭,我比你還難受。他反復周旋,當然對他來說,也只能周旋,那晚我氣急了,說他如果不離,到時就去法院。結果他就不曉得從哪里拿出了那個鞋盒子,把匕首往床上一撂說,我沒有退路了,要是這樣就自我了結。胡幺妹你說說,他是不是欺負人,他在威脅我,這些年了,這個家誰能死得起。青霞忽然擦擦眼淚說,我現在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了,要是他不拿匕首,也許我還能將就吧,只是也許。他那塊破表和匕首,怎么說呢,簡直煩死了,聽到那聲音我就受不了。

我聽見咯嘣的一聲響,那是青霞的膝蓋碰到桌腿發出的聲音。

那你打算怎么辦?

繼續談,希望你勸勸他,不要勸我,如果他還不同意,等祥祥讀大學我就起訴。我們不必走這條路的是不是,大家還是親人,誰愿意法院相見啊。

我曉得了。

胡幺妹,難為你了。

離開青霞,我悲傷地走著。盡管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仍不愿面對。胡二啊胡二,我一路都在這樣念叨,胡二什么呢,讓胡二怎樣呢,我說不出來,這就是胡二,他說不出來,也讓人說不出來。我需要找自己的二哥談談,談什么,談他應該同意跟嫂子離婚。盡管我明白這不可改變,還是無法邁出這一步。我很久沒去青霞那兒,也沒見胡二,胡二卻來找我了。

那是早上,胡二先打電話問我在不在辦公室,我說在,當我說在時,眼淚直往眼眶里涌,喉嚨哽得難受。電話里傳來胡二沉重的呼吸聲,我們沉默一陣,電話掛斷了。

剛過完“五一”,假期積攢了很多事,我提早到單位,準備集中精力處理一下,怎么也無法集中。沒一會兒,走廊傳來一串咔嗒聲,我正想這是哪個工作積極值得表揚的業務員,就見胡二白花花地站在門口,一只手臂打著夾板,纏了繃帶吊在脖子上。

這么早啊。胡二眨巴著眼睛。

胡二來過我辦公室,這么快能上樓,說明早早就等在樓下什么地方了。

你,這是咋了?我瞪大眼睛。

受了點傷,沒事。

咋回事,說啊!

我問幾遍,胡二才囁嚅著說了事情經過。

大姐在取款機旁排隊取款,因心急嘴糟糕說怪話,惹了幾個小混混,幾個人要打她。銀行離胡二的店不遠,大姐見幾個人長得瘦,邊給胡二打電話邊說,哪個怕你們哦,就你們那懨雞樣子。胡二趕來時,有一人正揪住大姐的頭發,另兩個在面前比畫嚇唬。原本大姐不說什么也就算了,但大姐見滿身肌肉的胡二來了,嘴巴又開始糟糕亂說,幾個人就沖胡二來了。

他們打你,咋不報警啊?我說。

沒打我。

都這樣了還沒打?

他們沖我過來,我一躲,摔倒了,手觸地,骨頭就碎了。

碎了?

嗯,粉碎性骨折。

你一身肌肉,躲什么呀?

我……我也不曉得。胡二轉了話題,不說這了,青霞那……

這時,我發現胡二穿著當年和鄭東外出時穿的中長牛仔衣,袖口已毛邊。還有,另外一只手腕上居然戴了那個骷髏頭手表,表蓋一定是壞掉了,大張著嘴。原本我還想安慰他,勸一勸,既然走到這一步,路有許多條,人有千千萬,再找一個之類的。看見他這副打扮,我無法說出我的感受,仿佛那兒有我們不愿觸碰的秘密,忽然我明白了青霞所說的煩透了。

天哪,你穿的啥哦,戴那鬼迷日眼的東西干啥子嘛!我吼。

我……

我啥子我,就你這樣的,不氣死人也煩死人了,你想干啥,懷舊嗎,想當年嗎?你還好意思,爛表、爛身份證、爛……我正不知罵什么,胡二懊惱地走向窗邊時猛敞開衣裳,里面穿的背心,露出鼓鼓的肌肉……爛肌肉,練來有啥子用,毫無用處,屁用沒得,還讓人打骨折,你說你像啥子話,一天不干正事。

我不知罵了多久,直到走廊傳來同事們紛雜的聲音,這期間胡二就面向窗戶站著。

你回去吧,我要工作了。我說。

我一直在努力啊。胡二猛轉身。

這些年了,一直沒安全感,一直。胡二不停眨巴眼睛,又是一副委屈樣。

好了,別說了,我要上班,有啥好委屈的,委屈給誰看,誰管你委不委屈。

我一直在努力啊。胡二默默走向門口,回頭說,勸一下她,你們都是女人。

走廊很長,我沒聽到表蓋的咔嗒聲,以為胡二還站在門口,走過去一看,空無一人。他竟然沒發出任何聲音。

我唯一能做的,不是勸誰,只能住進他們家。我以兩個孩子就要高考為借口,在一起復習有氛圍,他們家離學校近,考前的日子大家一起陪伴著吧。我沒別的辦法,兩個孩子晚自習回來要深夜十一點半,此前我不斷講笑話,講葷段子。高考前,做家長的比學生緊張,下班后,我和青霞都早早回來,好像這樣就跟孩子在一起似的。胡二總是快十點回來,到家先燒洗腳水,端到沙發前,讓我和青霞洗,他又去燒水,過會兒就提著熱水壺過來示意我們抬腳,然后加熱水進去。他守在旁邊一次次加水,直到加完一壺水,我和青霞的腳燙得通紅為止。這時,倆孩子回來,他又給他們燒水燙腳,等孩子們燙完腳回房間睡覺,他再燙腳。從客廳到廚房,來來回回不知穿梭多少趟,只見人在快速移動,沒有什么聲音。也不怎么說話,我說笑話,他只是咧嘴笑。他的嘴唇越來越軟,軟得讓人擔心要從下巴上掉下來。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胡二就起來到陽臺健身,舉啞鈴,不發出任何聲響,只見那肌肉越發膨脹。然后做早餐,每天不重樣。我們起床吃早餐時,胡二身上還冒著健身的熱氣。

為不讓祥祥分心,他們房間到了晚上才出現兩張床,胡二睡在大床旁邊的小折疊沙發床上,有次我開門給青霞遞書,看見胡二蜷在那床上,小小的一團,像是沒有。真奇怪,那些肌肉去哪兒了,分明在他身上。

一天,青霞悄悄對我說,你二哥變成了軟體,這是軟暴力。我感覺青霞更堅決了。

高考結束那天,兩個孩子跟老師同學去撒歡兒聚餐,都說考得不錯,大家高興。胡二原本讓我和青霞去店里,我們沒去,胡二不知想的什么辦法提前回來,帶了很多鹵肉和燒烤。我們開始喝酒,心里痛快,又不痛快,只能痛快喝一場。三個人,喝完兩瓶紅酒,差不多一件啤酒,紅酒是我和青霞喝的,啤酒是胡二喝的。都醉了。青霞上衛生間,腳不小心碰到門角,哎喲一聲。不知胡二怎樣快速沖過去的,沒發出什么聲音,日光燈下,迷迷糊糊的,我只看見一個黑影閃了一下。我循聲望去,就見胡二趴在地上呼呼吹著青霞的腳。青霞一把提起胡二,哈哈大笑,笑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給我聽著。青霞指著胡二說,我們離婚、離婚、離婚,我什么都不要,全給你。告訴你,我有喜歡的人了,我跟他啥都干了,知道咋干的不,我的全身,每個毛孔,哈哈。

我無法分辨青霞講的是真是假,像在講別人的風流韻事。真假又如何,用意很明顯,這個天大的定局。我希望胡二扇她一巴掌,讓她住嘴,胡二忽然就癱倒在地,醉得起不來了。我和青霞喊他上床,喊不起,拖他,竟拖不動,他軟得不成樣子,拎不起來,仿佛骨頭都化了。

第二天,我們接到鄉下姑姑的消息,父母的墳要遷走,土地占了,要修高速公路。通知來得緊急,早知要占,一直沒動靜,一來動靜就立即執行。我和胡二想的是給父母買公墓,聯系大哥大姐,兩人都不同意。我們知道他們日子不好過,越混越差,大姐五十多歲的人了,在茶坊打工。大哥欠了許多債,母親的房子也被他拿去做了抵押,不知他沒通過其他繼承人簽字怎樣做到的。我和胡二還是準備給父母買公墓,不需他們出錢,我們兩個想辦法。即使這樣,大姐也不干,態度堅決,動墳要壞運氣,她運氣已經不能再壞了。她這個人,真惹惱她,鬧起來沒完,只好打消這念頭。

我們和鄉下親人們去父母墳前送別,大家都不知該給個什么合理的解釋,只默默燒紙。紙快燒完了,姑姑說,你們兩個老的莫見怪哈,這是政策,沒辦法喲。大家紛紛說,對,對,這是政策。胡二的聲音最大,好像生怕搶不上嘴,別人聽不到。

胡二和青霞什么時候辦的離婚手續我不知道,也不想問,自從青霞把離婚協議書發給我看,問我是否有不妥之處,我就不再想過問這已成定局的事。

那天下著暴雨,青霞打電話來,像是在哭,暴雨聲太大,只聽她喊了一句,胡幺妹,你二哥是個好人!我給胡二打電話轉告,電話接通后,暴雨越來越大,什么也聽不見。我望向窗外,暴雨像鋼針般密集扎落,我仿佛看見暴雨的空隙中,一根針在努力穿行,沒有一點聲音。

作者簡介

格尼,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在各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有作品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出版小說集《馬蘭店》《和羊在一起》。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8屆高研班學員,四川省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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