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建民
記得20世紀80年代,在文玩市場,以及一些家庭的廳堂里,經常能看見鄭板橋“難得糊涂”的書法拓片。
在“揚州八怪”中,鄭板橋不是領軍人物,但他在民間的名氣最大,他的名聲,是和他畫的竹子連在一起的。談到畫竹,內行外行都繞不過鄭板橋。“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這是鄭縣長作為禮品送給他的上級領導的作品,也是他廣為人知的畫竹題詩。他借這首詩向上級表明心跡:我在基層經常下去調研,心系人民。哪怕聽見風吹竹葉的聲音,也以為是群眾在衙門外反映問題。我雖只是個正縣級,官位低,但我的心是和人民連在一起的。
鄭板橋畫竹,從一開始就考慮畫與詩的政治、社會內容,直至辭官到揚州,都沒有脫離這個藝術創作的方向,甚至可以說,他的一肚子不平之氣,更加重了他的作品的社會因素。
在山東做官十幾年,濰縣任上,他開倉賑災, 救活災民,人民群眾建生祠感謝他,眾口一詞,都說他是好官。但是,他沒做到既讓群眾滿意,又讓領導滿意。他不請示、不匯報,自作主張開倉濟民,明顯地違法違紀,目無領導,受到嚴重警告。他不想干了。這樣一個小官,朝廷不認為他是“股肱之臣”,不會慰留。他在濰縣留有政聲,連對他有意見的濰縣大商人也說了句公道話:“鄭令文采風流,施于有政,有所不足。”

康熙、雍正、乾隆三世,清朝經濟繁榮,文化發達。揚州更是經濟文化的中心,為畫家的生存發展提供了優越條件。“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鄭板橋兩袖清風來到揚州,如魚得水,很快就融入書畫界,并以他獨有的風格打開了市場。當時,揚州有名有姓的書畫家就有一百多人,鄭板橋經常來往的同道有二十幾位。他們聚在一起,文酒詩會,當場揮毫,切磋技藝,形成一個揚州畫派;后人又把這個畫派的八人稱為“揚州八怪”。
“八怪”中,有一半的人做過官,大都是縣處級,所以,鄭板橋用他那真隸綜合的六分書寫過“七品官耳”四個字,意含不屑,語似自嘲,也是牢騷。這個畫派的畫家,沒有為藝術而藝術,大都在山石梅竹中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不少是對現實的批判。鄭板橋畫蘭,既畫蘭的幽谷之芬芳,又要讓他的蘭葉長棘刺,挑明現實世界并不總是和平安寧的。“八怪”出入于市肆酒樓,買醉于豪門官邸,泛舟于淼淼太湖,議論于書齋畫室,在仙人都要腰纏十萬貫、騎鶴下來的揚州樹起一面藝術旗幟,為繪畫史添加了一頁華彩。
我最早讀《鄭板橋集》,是從他給他弟弟的信看他對讀書、文章、立身處世的意見。他性格執拗正直,看不慣社會的不良風氣。他即使做了官,也堅持自己的一套處世原則,始終沒學會圓滑。他愛發牢騷,做起事來直來直去,不會轉彎,不懂官場潛規則,因此,他畫的竹總帶怒氣。
他有一封致弟弟的信,很是看不慣“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貴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在他人,見此怪現狀,閉上眼睛不就得了?但鄭板橋就要說出來。這是他一以貫之的性格。他談寫文章,說:“橫斜疏放,愈不整齊,愈覺妍妙。”我讀過古今中外不少人的文章,自己有四十年寫作經驗,對他這個文論,十分贊同!在評論前賢時,他說:“東坡一生覺得世上沒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處。”他同弟弟談到理想中的歸田園居,用文字描繪一番,然后說到安全問題:“此等宅居甚適,只是怕盜賊。不知盜賊亦窮民耳,開門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若一無所有,便王獻之青氈,亦可攜取質百錢救急也。”這就是鄭板橋性格的又一表現。對貧民、災民、平民,他能打成一片,卻偏偏處理不好和上級領導的關系。
常言道:“怒寫竹,喜寫蘭。”鄭板橋退居揚州時已六十多歲,思想已定型,他也無意改變自己,迎合市場需求。他用繪畫語言對世界發言,猶嫌不足,在畫紙空白處又添寫滿滿當當的詩文,盡量吐出胸中的那口氣。那不是“逸氣”,而是不平不滿之氣。他怒寫竹,寫蘭也不喜,還要畫棘刺在蘭草間,堪稱是一篇有花有刺的雜文。“千家養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按當年商業繁榮的揚州市場需求,這不是職業培訓和根據需求發展花卉產業嗎?酒樓茶肆需要歌女,官府豪門需要花卉,種糧食改栽花有何不可?但在鄭板橋,詩里含諷刺:他不高興!
鄭板橋后十年棲居在揚州,終于完成了自己。“難得糊涂”四字箴言,曾流行一時,現在已不多見了。在手機視頻里,我發現民間喜歡的是“鴻運當頭”“大展宏圖”的國畫和毛筆字。可惜,鄭板橋沒寫過這樣的字。
【原載《今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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