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錦秀
關鍵詞:鏡像理論 《 一雙長絲襪》 索默斯太太 身份建構
美國作家凱特·肖邦(Kate Chopin,1850—1904)因女性主義作品備受學界關注,其文學聲譽可以與其他19世紀美國作家如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等相提并論。短篇小說《 一雙長絲襪》創作于晚期,女主人公索默斯太太整天為家庭忙碌,盡職盡責地照顧孩子們的飲食起居,是19世紀美國典型的“家中的天使”的代表。然而,在意外得到十五美元之后,女主人公為滿足自己的物質欲望與精神享受而瘋狂消費,試圖通過消費來尋找理想自我,建構自我身份。目前,國內外對《一雙長絲襪》已有不少研究,較多學者從女性主義視角對其進行解讀,探討女性在父權制社會中受到的壓迫以及女性意識的覺醒;曾桂娥著眼于女主人公的炫耀式消費,分析消費文化對索默斯太太思想與行為的影響;申丹從敘事學角度解讀該作品隱含的自然主義敘事進程等,現有的研究有助于理解索默斯太太的消費心理與行為變化。值得注意的是,女主人公在消費前、消費時以及消費后的思想意識變化分別與鏡像理論的三個階段相契合。該理論是由法國著名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提出,他認為嬰兒在0至6個月時處于前鏡像階段,無法區分自我與外界,不能形成個體的統一感。在6至18個月大時,嬰兒進入了鏡像階段,雖然肢體尚不協調,但是當看到鏡中統一、完整的身體形象之后卻欣然與之認同,這種認同實質上是對理想形象的誤認。嬰兒在18個月后處于后鏡像階段,產生了新的自我認知,能夠認識到自己與鏡像的區別。本文以鏡像理論為切入點,對索默斯太太的身份建構過程進行解讀,以期為女主人公形象的理解以及作品研究拓展新的視角。
一、前鏡像階段:自我缺失
拉康認為,嬰兒剛出生時只能被動地接受外部世界的信息,沒有形成完整的自我認知,亦無法辨認出自己在鏡子中的形象,對自我與外界的認識整體上處于混沌狀態。這時嬰兒獲得的只有碎片化的身體經驗,“由于自我本質上的內在空虛性,它需要外在的他者不斷充實和確認自己”。在作品中,索默斯太太在前鏡像階段缺乏自我意識,自身形象的建構受到父權制社會中“他者”的干涉,這時主體的家庭角色、社會地位等影響著其身份建構。女主人公遵從社會對女性行為規范與道德品質的規約,以期獲得社會認同。然而,由于姓名符號缺失,自我認知混沌,索默斯太太無法形成對自我、家庭乃至外部世界的整體認知。
首先,女主人公的姓名符號缺失。作為一個主體,姓名既是他人對自我的稱呼,也是一種必不可少的社會符號。在19世紀末期,女性仍然受到父權制的束縛與壓迫。結婚之后,女主人公原來的姓名被剝奪,在父權制的規約下失去了婚前的身份,她的真實姓名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在作品中,而是用“索默斯太太”或者“她”來代稱。然而,“索默斯太太”這一稱謂終歸是依附于其丈夫索默斯先生而存在的,再加上當時女性尚未獲得經濟獨立,因此,女性無論是在社會地位還是經濟方面一直處于男性的附屬地位。其實,索默斯太太也是成千上萬家庭婦女的代表,該作品揭示了當時美國女性的社會地位,女主人公姓名符號的缺失也暗示著女性身份的缺失。
其次,女主人公的自我認知混沌。要成為一位社會公認的“真正女性”,就必須擁有虔誠、貞潔、服從和溫順這幾種品質。社會環境和時代背景為女性塑造了賢妻良母的形象,并引導她們主動認同,這實際上是“把婦女局限于妻子和母親的社會角色圈子之內,不允許她們有任何自我意識和個人追求”。受到社會的規約,索默斯太太將照顧家庭當作自己的責任,卻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經將其塑造成為一位賢妻良母。女主人公被迫接受了這一貧窮婚姻,也代表著她承認了父權制的權威。獲得十五美元的“巨款”后,考慮到家庭經濟拮據,她詳細規劃如何用這筆錢為孩子們購置衣物,完全沒有為自己著想。索默斯太太受到社會環境的束縛,自我意識被父權社會壓抑得太久,她只是被動地接受著社會、家庭賦予她的家庭婦女角色,錯誤地將被社會同化的自己當作真實的自己,朝著理想妻子與完美母親的角色方向發展。整體來看,索默斯太太處于一種對自我認知的困惑與混沌之中。
二、鏡像階段:自我探尋與異化
嬰兒在6至18個月時處于鏡像階段,能夠辨認出自己在鏡中的形象,認識到自己是完整統一的主體。拉康認為,鏡像階段的功能就是“建立起機體與它的實在之間的關系,或者如人們所說的,建立內在世界(Innenwelt)與外在世界(Umwelt)之間的關系”。此時,雖然嬰兒不能協調自己的肢體,卻欣然認同鏡中完整、統一的形象。由于鏡像只是嬰兒借助心理預期獲得的一種幻象,主體自身碎片化的身體經驗并沒有被克服,因此這種認同就是想象性誤認。此外,拉康將“他者”分為“大他者”和“小他者”,對于主體而言,“大他者”是象征秩序,是父法;“小他者”并不是指“他人”,而是自我的投射,即鏡中的理想形象,“當他人作為‘小他者或‘大他者出現的時候,他實際只是一個代理,實際只是因為他暫時地占據了‘小他者或‘大他者的位置”。在消費過程中,充當“小他者”的有銷售員、侍者等,索莫斯太太多次通過“小他者”這面鏡子看到了理想自我的形象并主動與之認同,以期建構統一的自我身份。因此,女主人公認同鏡像的過程就是自我誤認、不斷異化的過程。
首先,女主人公主動認同的是尊貴顧客的鏡像。索默斯太太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家庭成員“今時今日的吃穿用度已經牽制了她全部身心”。然而,商場里一雙質感柔滑的絲襪喚醒了她內心的欲望,并使其在消費欲望中越陷越深。她試圖將消費作為一種權宜之計,以此逃避婚后的艱苦生活。當售貨員請她檢查絲襪的質地時,索默斯太太通過這個“小他者”看到了鏡子中理想的自我形象:鏡中呈現的是一位正在檢查鉆石皇冠的尊貴顧客,而不是一個衣著普通、拿著破舊購物袋的家庭婦女。這時,她主動認同鏡像,賢妻良母的角色逐漸讓位于尊貴顧客的幻象,她沒有經歷思想斗爭,任憑這種“木然的沖動”牽引著,接著又光顧了鞋店、手套專柜等。結婚之前,女主人公家境優越,從這個意義上說,鏡中尊貴顧客的形象就是其婚前形象的縮影。然而,由于鏡像終究是虛無的存在,女主人公對鏡像的想象性認同其實就是誤認,預示了欲望的最終落空。另外,索默斯太太的消費過程也反映了女性的“自我價值(selfhood)與妻子角色(wifehood)以及母親角色(motherhood)的沖突”,這也是19世紀美國女性面臨的共性問題。
接著,索默斯太太主動認同鏡中愛書之人的形象。在滿足基本的物質需求之后,索默斯太太繼續尋找下一個欲望對象:昂貴雜志。在購物過程中,索默斯太太從鏡子中看到了“平日里手不釋卷”的愛書者形象,仿佛自己平時就是愛書之人,沉浸在閱讀帶來的欣喜和滿足之中。她將自己代入這一角色,站在鏡像的位置看待自己與外界的關系,在舉手投足之間緊密契合這一虛幻的身份。當索默斯太太走在街上時,她更加在意自己的形象,時而“拎著裙裾”,似乎在向他人展示著自己的體面形象。雖然主體與鏡像存在差異,但主體仍將鏡像當作真實的自我形象,從這一視角來構建自我身份,并進一步通過消費改造自身形象,以期與理想自我契合。其實,理想自我只是索默斯太太虛構的完美形象,這種想象的完整感實際上是一種無法觸摸也無法獲得的完整性和統一性。因此,主體的自我建構實際上是朝著虛構的方向發展的。當索默斯太太將鏡中的形象當作真實的自己,自我便無法找到欲望的真正對象。真實的自我與鏡像中的理想自我始終處于一種離散的關系,這也是造成主體異化的重要原因。
最后,索默斯太太主動認同鏡中的皇族公主形象。在商店消費之后,雖然已經饑腸轆轆,女主人公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家吃點餅干充饑,而是走進了一家從沒去過的豪華餐廳。這時她的關注點并不是充饑的生理需求,而是審美需求。進入餐廳之后,索默斯太太完全沉醉于餐廳內部靜謐、優雅的氛圍。此外,她選擇的藍蠔、甜點、白葡萄酒、清咖啡等也體現了富人的品位,而非貧窮家庭婦女的飲食習慣。用餐后,索默斯太太留下一枚硬幣作為餐館侍者的小費,侍者恭敬地向她鞠躬。在優雅環境的映襯下,她通過侍者這面鏡子看到了皇族公主的形象。然而,外在的物質享受沒有滿足索默斯太太長久被壓抑的身心,消費欲望驅使她走進劇院。劇場是高檔場所的象征,是上流社會紳士淑女的娛樂場合,女主人公置身其中,“盡情體驗著消費所帶來的‘身份的快樂”,仿佛她自己也是上層社會的一員。十五美元的消費換來了女主人公片刻的精神與物質享受,然而,鏡中形象終究是幻象,與現實脫節,女主人公的理想形象也無法實現。因此,劇院演出結束之時就是索默斯太太的幻想破滅之際。
三、后鏡像階段:身份建構
拉康認為,嬰兒在18個月后進入了后鏡像階段,能夠辨認出鏡中的形象其實就是自身影像,也能認識到自我與“他者”的區別,對自我與外部世界有了新的認知。在故事結尾,索默斯太太打算搭乘電車回家,重歸家庭,電車上來自“他者”的凝視使其認識到自己的真實身份,索默斯太太最終達成了自我與理想自我的和解,完成了身份建構。
首先,女主人公自我身份的承認。索默斯太太通過消費滿足了自己短暫而自私的自由,和最初盡職盡責的母親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也表明了女主人公在現實生活中受到父權社會的壓抑之重。演出結束后,當索默斯太太再次被拉回現實生活中時,所有物質與精神享受如夢一般戛然而止。由于父權制理念有著堅實的政治和經濟基礎,作為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索默斯太太無法撼動父權制的根基,也無法擺脫傳統社會觀念對女性的束縛。一天的縱情消費之后,試想當她回想起自己的家庭主婦身份以及拮據的家庭經濟狀況時,窘迫的現實便會再次將其緊緊包圍。女主人公意識到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身份,重新審視自我,這一過程也象征了索默斯太太自我身份的回歸。
其次,索默斯太太的身份重構。“他者”是主體身份建構的媒介,在主體的自我建構過程中發揮著作用。通過電車上對面一位男士的凝視,索默斯太太逐漸認清自己的真實身份。在“他者”的作用下,女主人公回到對現實世界的反思之中,這也標志著女主人公擺脫了鏡中幻象的牽制,從“他者”的主導走向主體自我的建構。經歷了這一消費過程,雖然索默斯太太無法在現實中成為理想自我,但是在對自我的確認中,她最終實現了自我與理想自我的平衡。女主人公與自己沖動消費的事實和解,其實這也是與自己和解,與社會現實和解。最終,索默斯太太完成了對自我價值的探尋與身份建構。
四、結語
凱特·肖邦的短篇故事《一雙長絲襪》刻畫了一個辛苦操勞的家庭婦女在受到一雙長絲襪吸引之后瘋狂消費。在絲襪柔滑觸感的刺激下,索默斯太太被壓抑的思想得到釋放,并以消費的形式呈現出來。在購物過程中,女主人公受到“小他者”影響,多次認同鏡中的理想自我形象。其實,這一次次認同就是自我誤認,也預示了女主人公必然會走向異化。在父權制社會中,處于社會底層的索默斯太太在個人理想與生活現實的兩難困境中艱難徘徊,這也從側面反映了19世紀末期美國女性受到社會規約的影響。“家中的天使”形象禁錮了無數女性的思想與行為,當社會將這一形象內化為模范女性的標準,并訓導女性不斷朝著這一目標靠近,這也造就了無數被壓抑、束縛的“索默斯太太”。因此,當索默斯太太受到欲望驅使之后,她所追求的物質與精神享受,乃至炫耀式消費的行為也就不難理解了。只有打破父權制的桎梏,擺脫依附地位,實現兩性在經濟、社會等方面的平等,女性作為社會獨立存在的主體實現自身價值才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