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魯迅因朋友譏笑他對兒子海嬰的百般寵愛,作絕句《答客誚》:“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從反面讀它,可知多數“真豪杰”以“無情”為標配;不是絕對無情,而是這樣:稀罕的“有情”僅施與同類,尤其是系于血緣的部分。猛虎所眷顧的可不是小白兔。
然則,“非豪杰”如何?我曾和一位常駐急診室的外科醫生談過,問他,下班回家后,心情怎么樣?他說:平靜。我大吃一驚。他在手術室遭遇多少生死關頭?成功的還好,但好些病例,他和同事拼盡全力,也斗不過死神,如癌癥晚期、車禍、心梗。在親屬呼天搶地的哭號中,他并不是木頭人,也會有所觸動,但是,他已習慣于把悲痛清空,然后回家。工作歸工作,工作不能侵入私人生活,這是醫護人員必要的心理素養,不僅是為了保護自我,也是為了工作中的冷靜和準確,豈能一邊痛哭流涕,一邊用柳葉刀?
在“以情動人”的藝術界也有“無情”的職業。戲劇演員中流傳老行尊的誡語:“先學無情后學戲。”意思是:扮演角色時,心情須平靜,無悲無喜。普通人看戲時受了感染,熱血沸騰,涕淚滂沱,這等反應,并不存在于演員入戲之前。只有具備被訓練出來的“無情”,演員才可能在理性引導下,按程式,在臺上完全地實現蛻變,把自我刪除,代入戲中人物,原原本本地按導演的要求,在臺上成為“另一個人”,讓角色按其自身的性格來演繹獨特的命運。脫離自身感情的控馭,乃是舞臺表演的前提。
職業或事業所不可或缺的“無情”,和人自然而然地產生的情,難保不發生沖突。這等糾葛,如何演變?結局如何?請看2010年5月,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所舉辦的名為“藝術即當下”的行為藝術表演。行為藝術巨匠,阿布拉莫維奇女士坐在桌子一邊,另一邊,在兩個半月的七百三十多個小時內,輪流坐下一千五百名陌生人。阿布一直保持徹底的“無情”,以“撲克臉”與對面的坐者對視,反倒是參與者難以自持,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表白,有的坐立不安。他們都從阿布的眼眸,毫無保留地看到了自己。阿布把自己變為眾多“另一個人”的情緒的容器。然而,一個男人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男人名叫烏雷,曾和阿布相愛十二年,當年,這對金童玉女,攜手創作了諸多舉世矚目的行為藝術杰作,可惜的是,他們已于二十多年前分手了。此刻,他們隔著桌子四目相對。阿布的第一眼,因訝異而低頭,旋即抬起,唇角微動。垂垂老矣的烏雷,皺紋和胡子觸目。烏雷落座后,臉輕輕抽搐,頭搖了搖,嘴里呼氣。阿布的神情微妙地變化,凝視之后,淚水在眼眶里聚集。她把雙手伸出,烏雷亦然,兩雙手在桌子上緊緊握起來。圍坐的觀眾發出熱烈的掌聲。
如果讓你充當阿布,端坐這么多天,見了這么多人,距離如此近,互動如此頻密,要抗拒對方情緒的感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會不會極為艱難?達到這個境界,需要多大的自控力,多頑強的意志!除非你注視對方時,靈魂游離至遠方,彼此毫不相干。然而,“前度劉郎今又來”讓這位奇女子“破”了功。隨著清澈而豐沛的淚和手所傳導的體溫,自我終于不可阻擋地回來了。
由此可見,經理智過濾,或世故壓抑而形成的“無情”,終歸是不得已。人到了某種關頭,非面對自己不可時,自然生長的“情”會破繭而出。此中無對錯,端看情勢。
【原載《昆山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