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雁雜記

老伴2020年9月患病，迄今1年8個月了。

她經歷了三大階段：危急搶救時日;對應治療、跟蹤治療時期;療養康復時期。現在，是第三階段。我很欣慰，步入第三階段，柳暗花明平穩向好的景象。當初，難以預料。如今，大可寬心。

第一階段，驚魂：怕一去不回還;回還了，怕成為植物人，不能站立，行走。第二階段，提心吊膽：怕風云突變，腦肺腿血管栓塞，焦躁抑郁。第一、第二階段，數次急送醫院，每次做CT、核磁共振。只要不做CT、核磁共振，住院不動用監測液晶屏，我便視為基本平穩。

但是，所謂基本平穩也有特殊狀況。2021年4月22日，老伴從廣州回武漢漢陽家中。不久，一個多星期，每早起來，她就痛苦難過地大哭一場。當年生孩子，那種撕裂的疼，她咬著牙，沒一聲呻吟，沒流一滴淚。可現在，她不能接受！她說，睡覺，全是噩夢，醒來不知身在哪里，全是迷糊的。怎么這樣了？活著比死還痛苦，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在她的體驗里，不知是真還是幻，是現實還是夢境。她說的“活著比死還痛苦，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的話，字字如同錐子深深扎著我的心！她，落差太大！我為她的痛苦而痛苦，揪心，惶恐。前路茫茫，不知何時走出困境。我感同身受，理解她難以排遣的痛苦和焦慮，恨不能替她承擔。可我無法替代，唯有耐心地安慰，日夜看護，不離視線。坦白說最怕她失望、失控，做出極端的事來！醫生說，腦炎患者后期要防備焦躁、憂郁、失望。我，完全明曉話里的玄秘。

盡最大的努力給她注入生活的熱望吧！除了生活上精心護理，繼續治療吃藥外，我特別注意傾情陪侍、撫慰。細細揣摩分析，辯證地看，她的極端焦慮有兩重性，一是后遺癥;二是思維的復蘇。她以前腦子太好用而現在因病受損，反差太大，難以適應。我勸慰她，最危險時刻過去了，病情起伏時期也過去了，邏輯思維沒有問題，認得親人，知道是非，明察真假，洞曉實虛，怎么能說是迷糊呢。無非是最早撲滅滿腦炎癥大火用藥強度大，以致海馬體受損，對記憶功能有所影響罷了。不是傻了，不是不智慧，不是缺德，不是丑事。哪個人不會生病呢？何況通過吃藥、鍛煉，記憶可以慢慢修復，體能也可以逐漸增強。憑你的開明、聰明、毅力，一切會改觀，會好起來的。樹立信心吧，信心是支柱。

情緒最為低落、焦慮的一個多星期終于過去了，后來，她再沒有出現痛哭流涕的情況。驚喜的是不僅沒有抑郁和孤僻寡言，而且一如往日健康時的開朗，說笑，愁云消散了。醫生說，這大年紀能康復得這樣，是非常好的，少見。她，用手機、平板電腦上網，斗地主，玩消消樂，跟隨視屏學聲樂，或者看“社會與法”的紀實節目。與我一道，不時參與家人和朋友聚會，甚至旅游，比如去杭州千島湖親近詩情畫意的水墨江南。

平時，每天晚飯后，與我一道散步，或者逛逛超市、菜場。興之所至，有時還相互開開玩笑，說點趣話。那次，我在床上，胳膊被蚊子咬疼了，驚道：有蚊子！她打趣：蚊子喜歡你。我一笑：是，蚊子喜歡我！她聽出了重復后的“變味”，立即還擊我兩個字：壞蛋！這么戲謔，用宋丹丹小品的話說，尋找從前快樂的影子！

此外，每晚，95歲的母親與她視頻。兒子、女兒也經常帶著孫女、外孫女與她視頻。此時，是她的快樂時刻，喜笑顏開。平日，我所住的風光苑，食堂供應一日三餐，品種多樣可口。省時，省事，方便而實惠，幫了我們大忙。親和、溫馨、稱意的氛圍、環境，使得她心神安逸愉悅。我由衷感謝付出心力、愛心的醫護人員、親人們、朋友們。是人間的陽光、惠風、柔雨救護了我老伴，溫潤和成全了我一家。

過去的一年八個月，有人以為我是“熬”過來的。誠然，辛苦是有的。但，不宜說“熬”。準確說，我秉奉的是一個“扛”字。若感覺是“熬”，那行為難免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成分。在我潛意識里，所做的事都是結婚證內涵的義務，那一張紅紙，不是白條，是自我選定的情緣，不可游移的本分，因此所有行為自覺自愿，無怨無悔。如此，才心安理得。與其說我陪她，不如說她也在陪我。所謂命運共同體，夫妻應該是最親近最現實的，不僅應該同甘，而且更應該共苦。否則，這世界多么淺薄、蒼白、寂寥。

風雨過后是彩虹，我們開始有規律地正常生活了。每天清晨，我六點多醒來，瀏覽半個小時微信，便起床，洗漱，然后，提醒老伴再小寐片刻后起床，我去食堂買早點。回來，燒好一天用的開水，備好她要服的藥、泡好我要喝的茶。八時半左右，我倆共進早餐。餐前餐后的藥，也吃過了。九時，可全部就緒。她坐在臥房陽臺邊，看她的手機、平板電腦或雜志，我在隔壁書房干我的閱和寫，更多時候是看書。上午的9點至11點，下午的2點半至5點，我倆基本互不干擾，各司其事。偶爾，她過來瞟一眼，說窗戶是不是關小點，別涼著了，或者用抹布把窗臺和桌子抹掉塵埃。最多兩三分鐘，他知道我此時最需要安心靜神。有時，我也去瞟她一眼，有事無事地叫她一聲“毛毛！”她姓毛，諧音昵她一下，悅她一下。下午5點后，我準備晚飯。她有時搭手。飯后散步。歸來，在客廳看電視，她或者在一旁繼續她的網上娛樂。

有幾次上午，我發現她在靠背椅上睡著了。那靠背不能調度傾斜度，睡得不夠舒服。我在網上搜索，想重新買一個。真巧，像有心靈感應似的，22日，女兒來視頻，說端午節快到了，準備給我們買個按摩椅作為表示。我說，好啊，我正考慮這個事呢，想到一塊了。買了，我給錢。她說，不用。我說，錢，我有。她說，我知道你們有，但這是我們（包括女婿）的心意。說到這份上，我于是說：好吧，謝謝你倆。

女兒女婿說的做的讓我和老伴很熨帖。她倆成小家了，但還能把我和老伴視為大家的組成部分。這個意識很好。我在想，黨員退休后多少還交點黨費，重要的不是集資，而是表達組織觀念。同理，我們收下按摩椅，也等于認可了孩子這份家庭意識。這份意識比較可貴。更何況按摩椅還有實際效用，迎合了我們需要。當然，養女兒，我們也付出了長久的時間和心力，也是在最需要的時候。我們不指望時間、精力、財力的等量回報，是自覺地真情地出現在女兒最需要我們的重要時段、關鍵環節，包括養育、上學、就業、成家，使其具有自立的素質、能力和條件。我們盡心盡力值好長輩的班，把他們撫養好，引領好。輪到我們老了，孩子們能想我們之所想，適當幫助解除憂煩，誠然是一種可慰的良性循環。家庭由此溫馨，社會由此和美，是吧。究其實，人世間最可貴的不是物質財產，而是精神財產。我是這么認定的。

27日，按摩椅送貨到家。安放在臥房大陽臺上。這是與德國合作生產的產品，可按摩頭、腰、手、足，液晶屏操控。說明書介紹，這是奢華按摩椅其中的一款。接通電源，我對老伴說，請坐躺，享受吧，享受女兒女婿的孝敬。她笑盈盈喜滋滋地躺上了，不一會按摩椅有條不紊地運作起來。仿佛是女兒溫柔的手在給她做康復按摩。15分鐘后，按摩椅稍息，我看老伴，她舒適地閉著眼睛睡著了，做著中國夢。

現在，乍看老伴宛如健康人。斗地主，手指靈巧快捷，經常贏，吾嘆弗如。美中不足，記憶還沒完全恢復到以前良好狀態，網上購物有重復。（好在她絕不亂買，物品一定實用，物美價廉。動腦理家，幫助活躍市場經濟，倒也是好事。）還有，體重增加，由生病時的104斤增到140斤了，未能做到有計劃按比例發展，成了不該富起來的富人。體重而步緩，不能行遠，局限了體能鍛煉。我在思忖，我倆如何去臃減肥老而彌健。老母親95歲了，身腦棒棒的，我倆的想法是，向老人家學習，在歲數上不能太落后。她信心滿滿地應諾，是，我們家有長壽基因，努力！

劉耀侖，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漢大學特約研究員。曾任《長江文藝》副主編、副社長，《楚天》主編，省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副秘書長。出版文集《書之慨》（上下卷）《劉耀侖文集》五卷，其作品多次獲省級以上獎項。